遠遠地,葳葳看見媽咪在服務台前急得來回轉圈圈,她朝叔叔吐吐舌頭,大喊一聲「媽咪」,飛快往前奔。
在葳葳撲進懷里那刻,語萱的心才定下,不爭氣的眼淚在眼眶里滾動。
這些天她很敏感,葳葳走失,她以為在失去母親之後她又注定要失去女兒,那顆心滾啊熬啊,痛得她想尖叫。
她再也禁不起任何損失,失去母親、沒有女兒,她的努力還有什麼意義?
語萱的焦慮看在Bill眼里,深深自責他不應該拗不過葳葳的要求,把她從幼稚園帶出來,Jerry更自棄,他不應該把葳葳留在外面,自己跑進廁所……
終于,葳葳安全回來令所有人同時松一口氣,但是閔鈞硬生生地把氣憋進胸口里。
他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無法相信那個他想過千百遍的女人就在自己眼前,她是葳葳的母親?她是Ashley?
她離開自己六年,在外面闖出一番天地?
那麼葳葳呢?她和他一樣喜歡炒飯和南瓜湯,和他一樣喜歡听音樂,和他一樣會裝機器,人讓老師夸獎自己,那麼……她是他的女兒嗎?
直覺地往前走,每走一步都在心里細數,他走了十三步,正式站到語萱面前。
那年的校花成為大美人,她畫了淡妝,臉上有著站在舞台時的驕傲自信,她是最好的,無人可及。
是的,語萱曾經有這樣的氣場,但嫁給他後被一點一滴磨掉了,因為母親、因為柴米油鹽、因為成天困居在一百坪的空間里……她變成小媳婦,被母親評為「登不上台面的女人」。
如今,她身上又是滿滿的篤定自信,閔鈞有些明白了,為什麼當年的她自怨自艾,為什麼她會對著鏡子說「成就會令女人美麗,而我將一天比一天丑陋」。
四目相交,氣氛瞬間冰封。
語萱心底有千百個後悔,她知道閔鈞是億新百貨的接班人,當Bill提出進駐億新時,她直覺反對,她不願再和他或他身邊的人有交集,但Bill分析台灣市場,認為打響這一炮能替品牌加分,能讓Vivian在台灣站穩。
經過Bill軟磨強逼後,她硬著頭皮同意。
她承認自己是鴕鳥心態,她以為不出面接洽、開會,對外的都是Bill和Jerry,連設計師的名字她都只用英文,本來就習慣隱身的她不會和過去的莊語萱接軌,卻沒有想到居然在這種狀況下遇見了。
閔鈞不再是當年大學剛畢業的菜鳥,社會將本就沉穩的他歷練得更加強勢精明,寬闊的肩膀、厚實的胸口,他是否在家里的健身房耗不少時間?
因為他更吸引人了,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社會菁英的氣勢,不管誰經過都會不自主被他的氣勢壓迫。
閔鈞的目光讓她無所遁形,仿佛能看透她似的。
她立志擺月兌小媳婦,立志當穿著Prada的惡魔,她努力擴大自己的氣場,但是她的氣場在他跟前不值一提,像是武林高手對峙,光是站著她就被殺得潰不成軍。
她應該大大方方地感激閔鈞把葳葳送回來,她應該若無其事地對他微笑,她應該自然地問他一句「好久不見,你好嗎」。
她很清楚,越是不在意,越能表示自己沒有受傷。
Bill敏感地發現兩人之間的尷尬氛圍,語萱和對方認識?
他輕扯語萱手肘,但她還在整理情緒,于是他代替語萱開口,「謝謝你把葳葳送回來,我們很擔心。」
閔鈞看一眼對方,是個看起來頗體面的男人。「你好,我叫陸閔鈞,你是……」
Bill訝異,他是億新的總經理?看起來好年輕,待會兒要和各品牌負責人開會的就是他?「你好,我叫鐘宇風……」
語萱搶快一步回答,「他是葳葳的父親,謝謝你,我們擔心極了。」
案親?他猜錯了,葳葳和自己沒有關系?
沮喪迅速在閔鈞眼底擴散,鐘宇風是他們離婚的主因?
怎麼會冒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還以為就算為男人離婚,那個男人也會是陳立嘉。
這個消息把閔鈞的腦袋撞得七葷八素,他扯扯嘴角,扯出一張客氣卻疏離的笑臉,帶著驕傲、帶著在上位者的尊貴,他明知故問︰「听說,你們是Vivian的品牌創辦人?」
「對,待會兒我會上去開會,只是先來看看這里的人潮和環境。」Bill回答。
「如果你們計劃在百貨設櫃,億新是個不錯的選擇。」閔鈞用公事化口吻對Bill說話,眼光卻不時落在語萱臉上,她試圖淡定卻不成功,她向來不擅長偽裝。
「莊小姐會一起過來開會嗎?」閔鈞口氣很挑釁。「或者莊小姐對經營依舊是個門外漢,只能躲在後面車車衣服。」
兩人視線對焦,短短幾秒卻像打過一場戰爭。
只能躲在後面車車衣服?她的才華、成就在他眼底仍舊不值一哂,對陸家而言,她永遠是在屋檐喧鬧的小麻雀?
他怎麼可以把人看得這麼扁?以為她不敢嗎?以為她害怕嗎?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沒見識的家庭主婦?
錯!Ashley這個名字代表的不僅僅是身分,更是一種轉變。
「我會。」她淡淡的回答。
Bill和Jerry嚇一大跳,她一向不喜歡在人前出現,不喜歡踫經營管理的事,在美國,除了工作室之外,其他的全是Bill主導。
有多少人好奇Ashley的長相,多少宴會想要邀約她出席,她總以「葳葳需要更多的陪伴,我不想錯過她的童年」為借口拒絕出現,沒想到……
這男人對語萱的影響力不小啊!
兩人對視,默契十足地保持沉默,等待後續發展。
「非常好,記得凌珊珊嗎?她也在邀請名單中,這些年她在台灣的服裝界有相當不錯的表現,參與會議的話你會見到她,老友久別重逢應該很高興吧……哦,對不起,我忘記了,你不會還介意那些陳年舊事吧?」
這話說得既幼稚又刻薄,閔鈞不禁鄙視自己。
听見凌珊珊三個字,語萱臉色變得慘白。
如君所願,她被刺到了。她刻意遺忘的人、刻意排除的怨恨,被閔鈞輕輕一勾,勾上心頭。
怎麼和凌珊珊這麼有緣分,她什麼時候才可以徹底月兌離這個女人?
咬牙,她斜眼望向閔鈞刻意微笑點頭,刻意大方得像個女強人。「怎麼會?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了,要是她有空,也許開完會可以找個時間吃飯,你要來嗎?當年陸先生可是珊珊最崇拜的偶像。」
語萱也幼稚了。不過無妨,每個人的人生都會蠢上好幾次,她都能蠢到跑去嫁給陌生男人了,為什麼不能蠢得與他針鋒相對?
她在笑,眉彎彎、眼彎彎,美人的笑臉讓大家想一看再看,但是Bill知道,Jerry也清楚,語萱根本就是在備戰狀態,她只有在和合作廠商談判修改設計稿時,刺蝟的針才會出籠。
而她和陸閔鈞……在「談判」什麼他們不懂的事情?
「記得陳立嘉嗎?他現在是國內首屈一指的模特兒,最近演了幾部連續劇還挺有知名度的,听說打算往內地發展,要不要趁著他還在台灣也邀他一起?」
陳立嘉?很好啊,她心里最深的痛,他倒是挖得不留情面,拿他們來諷刺她,是因為依舊相信他們,依舊認定她說謊?
無所謂的,那麼多年過去她早就走出來了,那兩個人該干麼就干麼去,和她再無關系。
語萱笑問︰「你們還有聯絡啊?真有心,這次你們在搶哪個女人?不會又是個高中剛畢業的小女生吧?」
「我們早就不搶女人了,那種幼稚的事離我們已經很遠。」
她揮揮手說︰「隨便,時間訂好後麻煩陸先生通知一聲,我一定會帶老公小孩參加。」
語萱勾起Bill,把臉貼在他的手臂上,說︰「Darling,我腿有點酸,找個咖啡廳坐坐吧。陸先生,待會兒見。」
她勾著Bill轉身離開了,Jerry認命地抱起葳葳跟在他們身後走。
葳葳年紀雖小卻也發覺氣氛怪怪的,她偷偷在Jerry耳朵邊問︰「媽咪認識叔叔嗎?」
Jerry聳聳肩、皺皺眉,回答,「我也想知道。」
Bill敢保證,背後有兩道凌厲的目光追擊自己,其銳利度可以用來切割鑽石。
所以……他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大壞事?
強忍轉頭的,強忍向語萱追問的,因為比起身後那兩道目光,語萱的冰臉傷人威力也不遑多讓。
直到看不見了,閔鈞才收回目光。
在愉快氣氛下吃的幸福食物,這一刻在胃里面結成硬塊,胃悶悶地痛起來。
他試圖控制腦袋不要把婚姻失敗的理由往第三者身上猜,但是……理智重于情感的他,居然控不住自己的心。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像小心眼、愛嫉妒的三姑六婆,可他忍不住。
忍不住生氣,忍不住憤怒,為什麼葳葳不是他的女兒?為什麼語萱身邊出現一個好男人?為什麼離開他,她能夠更成功、更幸福愜意?為什麼他不再是她的天,她不再把他放進眼底?
他過得很不好,她怎麼可以過得好?因為她愛他、比他愛她……少?
醬醋茶湯和在一起了,和成一種叫做哀傷的味道……
忽然,手機響,他很累,但還是接起。他是機器人啊,可以埋住所有的喜怒哀樂。
「陸閔鈞,我跟你下通牒,你要是再不幫我的忙,我就馬上嫁給你。」
閔鈞閉閉眼,是很纏人的趙初蕾。
「要我幫什麼忙?」
「下星期,陸閔泱的大學女友要結婚了。」
她指的是小芬,多年來和閔泱分分合合,直到找到一個願意全力配合家族活動的男人,她正式放棄閔泱。
「關你什麼事?」
「你是當哥的,你不知道陸閔泱心里難過嗎?你不知道他收到帖子有多為難嗎?你都不關心弟弟哦。」
「所以呢,你要怎樣?」
「我可以假裝他的新女友,讓他在前女友面前扳回一城。」
閔鈞失笑,愛情是角力嗎?直到最後一刻還要拚個你死我活?「你為什麼不自己跟他提議?」
「我提過,他反對,所以你去說!就這樣,拜拜,最慢明天給我回音。」不等對方回應,趙初蕾已經掛掉電話。
閔鈞嘆氣,這個在他清醒時以「未婚妻」身分登場的大公主,實在讓人很頭痛。
他不記得兩人認識的過程,不記得她是怎麼看上閔泱的,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不會為了反對父母親安排就把閔泱推下水。
不過她剛剛說「假裝」,他該找趙初蕾來假裝自己的未婚妻讓語萱嫉妒嗎?
天,他在想什麼?剛才幼稚得不夠,還要再更幼稚嗎?閔鈞苦笑,愛情總是讓人幼稚。
手機再度響起,來電顯示是閔泱。
「哥,明天世貿游戲展,你會來嗎?」
「我抽空過去看看。」
「明天展場有活動,我會比較忙,你撥Kate的電話讓她出去接你。」
「不必了,我不確定明天什麼時候有空,我可以自己進去,閔泱……」
「哥,還有事?」
「你要去參加小芬的婚禮嗎?」
陸閔泱在電話那頭沉默。
他和小芬聚聚散散無數次,每次都似真似假,直到知道她要結婚的消息,他才恍然發現他們是真的分手了。
接到喜帖那天,他拉著閔鈞喝掉兩打啤酒,他大哭著醉言醉語說︰「小芬說我不愛她,她哪只眼楮看見的?
除了她,我沒有其他女人。
「我已經盡我所能愛她了,可是她說感受不到我的愛,是我表現得太差勁,還是她的感應器失靈?我是真的愛她,真的想和她結婚,真的……」
那天他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有潔癖的閔鈞沒有嫌棄他,還盡責地把他和房子清理得干干淨淨。
閔鈞躺在床邊,听他講一夜的醉話。
那天之後,陸閔泱絕口不提小芬,他投入工作,像往常那樣,但是閔鈞知道他的傷口從未愈合過。
「我會去。」
「因為,還不願意放手嗎?」
陸閔泱在電話那頭苦笑。「哥,我不想放手就能夠不放手嗎?」
「那就帶初蕾去吧,讓小芬知道你已經放手了,讓她安心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閔鈞的話像一陣猛雷,打上他的知覺。
是啊,有人說過放手是最後的溫柔,他該給相知相交十年的小芬最後一分溫柔。
瞬間被說服,陸閔泱淡淡一笑,問︰「是公主磨人精纏上哥了吧。」
「對,她威脅我,你不帶她去,她就馬上和我結婚。」閔鈞笑了,誰被趙初蕾纏上都會很頭痛吧。
「知道了,我會帶她去,不過……哥,你是不是也該放掉語萱了?」
閔鈞沉默,然後掛掉電話。他低頭望住自己的掌心,是應該放手的,但是放不開……
把葳葳哄上床,Bill和Jerry進入語萱房間,把門反鎖。
Bill拉了把椅子坐到語萱對面,Jerry直接坐到她床上,抱著枕頭等她招供。
語萱知道早晚要交代的,但她滿腦子混亂,從見到陸閔鈞那刻起她就沒有正常過,再加上天天上門的趙初蕾和不時發送「關心訊息」的趙育磊……她鄭重懷疑回台灣是對是錯?
「快說吧,陸閔鈞和那個在會議當中不時朝你丟白眼的女人,到底怎麼回事?」
想到凌珊珊,語萱說不清楚心里滋味,當初她認定兩人是閨蜜,沒想到凌珊珊拿她當對手。
以為競爭會在她嫁給陸閔鈞那刻結束,沒想到凌珊珊厚著臉皮、放下尷尬不斷接觸陸閔鈞,成為他旗下的設計師。
這就是她遠遠及不上凌珊珊的地方吧,可是,如果凌珊珊不是這種人,又怎麼能夠一面拿她敵人,一面成為她的摯友?
想著想著,她想起那天的事——
「你以為可以當他多久的妻子?陸總身邊的人都曉得,陸伯母有多討厭你這個父不詳的媳婦,不、不,我說錯了,陸夫人可從來沒有把你當成媳婦。」凌珊珊雙手橫胸對著她笑,笑容里滿是輕蔑鄙夷。
「你又嫉妒了嗎?知不知道我和你之間的差別?我花他的錢理所當然,你只能靠著勞力每個月跟他領固定薪水。我可以喊他閔鈞,你只能喊他陸總,他心里眼底裝的是我,而你,只會出現在他的員工名冊中。」
語萱很清楚凌珊珊有多喜歡陸閔鈞,如果他不是遠在天邊的人物,她怎麼會將就陳立嘉?但沒想到,她莊語萱走到陸閔鈞身邊了,她和閔鈞一起站在「天邊」俯視凌珊珊,這是凌珊珊最無法容忍的事。
「祝福你,希望那些錢你可以花久一點,千萬別像立嘉那樣,轉個頭就被人搶走……」
「這點就得拜托你了,千萬別又讓自己的肚子大起來,又說孩子和我老公有關。」
「哼,得意、驕傲,我看你能笑到什麼時候,你還看不清楚自己是貴婦還是歐巴桑?在我們一個跑得比一個快、在我們和這個世界角力競爭時,你在干什麼?哦,煮菜、上超市?當賢妻良母?我不知道陸總會在什麼時候才發現,你變成一個沒有腦袋、沒有眼光、沒有才能的笨女人,什麼時候才會看清楚睡在身邊的女人根本配不上自己,到時……」
語萱把兩人的對話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第一次和人爭吵,吵完架,她嚇得雙腿發軟。
那次,她們是在大賣場里遇見的,凌珊珊穿著時尚,手提名牌包,炫耀她在陸閔鈞旗下工作,而身為貴婦的她提著兩個滿滿的購物袋,和一袋36包裝的衛生紙。
包狼狽的是,後來她的購物袋破掉,里面的西瓜墜地裂得亂七八糟,流出一地的黃色汁液。
當時她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那天,她等到凌晨一點才等到晚歸的陸閔鈞,她質問凌珊珊的事,她覺得這是重大背叛,陸閔鈞卻認為她無理取鬧。
他說︰「凌珊珊有設計能力,億新有意觀察她、重點栽培她,你不能因為她搶走陳立嘉就處處看她不順眼,更何況,我不過是雇她當員工又不是和她上床,你計較什麼?」
幾句反駁,反駁得她無話可說。
但她生氣啊,夫妻不是應該站在同一陣線?
她不喜歡的人,他就不該喜歡;他喜歡的人,她會拚了命接納,這樣才對啊。
否則她為什麼要對婆婆卑躬屈膝?為什麼要處處討好痛恨自己的公婆?因為他是她的丈夫,因為他們是他的親人!
包何況,從來不是她看凌珊珊不順眼,而是凌珊珊痛恨她、嫉妒她,他怎麼可以顛倒是非。
要比設計能力嗎?她不輸凌珊珊的,為什麼凌珊珊能被重點栽培,自己卻只能洗衣拖地、煮三餐?
語萱有滿肚子的火氣,但她立過誓要和陸閔鈞白頭偕老,她不重蹈母親的覆轍,即使這個光鮮亮麗的婚姻把自己變得很可憐。
思緒拉回,語萱卡了半天才回答,「凌珊珊、高中同學,死黨閨蜜兼好友。」
「她看你的眼光,可不像死黨閨蜜兼好友。」Jerry吐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