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昀康打開書冊,從里面拿出一幅畫,畫中有個女人的側影,正是葉霜。
葉霜並不知道,她不是皇太後挑選的,而是他挑中的。
皇太後說︰「從葉家女兒中選一個做世子妃吧,葉家女兒是出了名的家教好。」
他回答︰「用點手段就可以把名聲弄得好听,是不是真有這樣的本事,誰知道?」
當時,他不打算再讓無辜女子卷入王府里的這攤爛事。
但皇太後語重心長的又道︰「本宮允過你祖父,要好好照拂你,看著你成家立業,你別教我死後,無顏面對你祖父。」
這話,讓他從葉府女兒中挑上葉霜。
葉府適婚的女兒有三個,葉夫人不願意把親生女兒嫁進王府,因此讓畫匠把葉雲、葉霓給畫丑了,而葉霜的畫像卻是精致絕美,像天上下凡的仙子,那張畫比本人還美上幾分。
都是明眼人,誰看不出葉夫人的心思。
皇太後道︰「葉霜雖然掛在嫡母名下,卻是個庶女,她的親生娘很早就過世,不過她是葉府老夫人一手教導出來的,老夫人過世前,她頗有才名,但老夫人死後就……」
皇太後未竟的話語,衛昀康就算不問,也明白。
于是他選擇葉霜,因為他們是同一種人,同樣沒有父母親照拂,只有祖輩的疼惜教養,他可以理解她受的苦。
手上的圖像,是他命人進葉府偷偷繪出來的,比較接近真實。
祖父、父親、左氏……所有人都知道皇太後偏疼他,過去左氏幾次遞牌子,想進宮探望皇太後,從未被允許過,過年賀歲,左氏領著他及三個親生兒女進宮,皇太後只對他熱絡,卻連看也不看另外三人一眼。
祖父過世後,皇太後曾經威脅左氏,要她善待他,否則他少一根手指,就會讓昀賢、昀良少一只胳臂,他挨一巴掌,就會讓那對兄弟缺一塊肉。
當時這件事鬧得很大,左氏哭著要帶兒女回娘家,是父王左勸右哄才把人給留下,從那之後,左氏更加恨他入骨。
這世間,唯有皇太後真心疼惜自己。
案親看重前程甚于他這個嫡長子,父親與左家一拍即合,權勢當前,就算他受委屈,父王也不會替他伸張,小時候他經常自問,他與左氏在父王心里,誰重誰輕?
答案其實相當明顯,只不過年稚的自己,一直不願意承認事實。
至于他那兩個兄弟衛昀賢和衛昀良,他只比他們大上一、兩歲,小時候他在祖父院子里長大,沒有人敢欺到他頭上,兄弟見面,頂多諷刺幾句。但祖父過世後,他們開始暗地里使壞,不過那時他已經十五歲,有足夠的能力自保。
衛昀賢、衛昀良沒有父親的才能,卻有父親的野心,這些年,明里暗里做了不少欺良霸善的惡事,怛他們有個善于沽名的母親,因此往往能在惹事之後,用最快的速度,把壞事消弭于無形。
他們以為自己做的惡事無人知曉,于是一次又一次變本加厲。
但他們不清楚的是,皇上手中有厚厚的一本錄冊,正耐心等待事發時,給予重重一擊。
小時候祖父帶他進宮,皇太後常模著他的頭,語重心長對他說︰「是個好孩子,可惜生不逢時,否則定能發揮才干。」
那時他听不懂,漸漸長大,方才理解皇太後的話。
皇上痛恨外戚,皇後的娘家是外戚、皇太後的娘家也是外戚,倘若整個族里都是些扶不起的阿斗就算了,偏偏一個個有才有能,野心還大到令人擔憂。
皇上初登大寶時,需要利用衛家的力量,自然沒話說,如今皇上已經坐穩龍椅,哪還樂意有人在旁指手劃腳。
左氏、衛氏倘若懂得隱退還好,偏偏兩家掌事者裝傻,不但不退,還聯手掌控朝政,皇上是個性子隱忍的,他也不聲張,一步一步慢慢做,等到狀況成熟,等著水到渠成,等到一出手就能教對方窒息的絕妙時機,他才會動手。
衛昀康胸懷大志,卻是心頭明白,倘若自己不是外戚、不是德王府的世子,定能得到皇上賞識重用,可他的身分恰恰是皇上最大的疑慮,有志不得伸、有才不能展,所以皇太後認為委屈了他。
他委屈嗎?當然委屈!他身子里流有父王的血,他有才能、有本領、有腦袋,大好男兒誰不想留名青史?只是祖父殷殷囑咐,讓他退隱朝堂,若不是和三皇子的一番奇遇,若不是兩人多年來的秘密交情,或許他真的會遵照祖父的遺願,當個富貴閑人。
所以衛昀康現在做的,是努力把自己的身分從外戚變成兄弟,他看準朝堂局勢,全力扶植三皇子,幾年前,三皇子尚未浮出台面,他已經對他伸出友善的手。
人性都是這樣的,雪中送炭的少,錦上添花的多,可人們往往記住的,是廉價的炭火,而不是昂貴的名花。
葉霜離開十六天了,宮里局勢一天一變,風起雲涌。
皇後娘娘宣楊太醫進宮問清楚狀況。
左相爺的孫子被不明人士挑斷手筋,三名御史遭皇上斥喝,余尚書被查出貪墨罪證……
跡象一一浮現。
衛昀康認為,不會拖太久了,該是時候動手了。
他小心的把畫折好,收進懷里,雖然只是葉霜的畫像,但甜蜜蜜的感覺立刻涌現。
他低喃道︰「霜兒,再撐幾天,爺立刻策馬奔去……」
衛昀康走進夏氏的屋里。
夏氏一看見世子爺,欣喜若狂,連忙上前迎接,殷勤探問︰「爺用過飯了嗎?要不要讓下人準備……」
她有滿肚子話想說,不料他一開口,就點名夏氏身邊的大丫鬟,「你去請其他侍妾和通房過來。」
「是。」夏氏的大丫鬟不敢違逆,飛快轉身跑出屋子。
夏氏模不透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召集眾人,遲疑間,她替他沏了杯茶,放下茶盞,她鼓起勇氣問道︰「爺來婢妾這里,又召了姊姊妹妹們過來,是不是有什麼事?」
「自然有事,待會兒你就知道。」衛昀康的標準微笑牢牢掛著,聲音是一貫的親切溫和,分明即將變天,他卻看不出與平時有任何的不同。
夏氏見他沒有絲毫不悅,松了一口氣,這時,離她屋子最近的呂氏已經進了門。
呂氏一看到衛昀康,立刻上前,撲跪在他腳邊,表情委屈到了極點,她雙手攀著他的雙膝,兩行心酸淚水順勢落下。「求爺給婢妾作主,這幾日婢妾想去看看玥兒,都讓芷修院的粗使婆子給攔下,世子妃答應過婢妾的,每隔兩日,婢妾可以去看玥兒一回,可是她們……她們狗眼看人低……」
被其他侍妾通房低看就算了,沒想到連粗使婆子都敢這樣對待她,好歹她是爺的枕邊人、是玥兒的親娘,今兒個,她非要讓爺替自己出頭。
夏氏見不得她那副裝可憐德性,出聲怒斥,「玥兒是你叫的嗎?」
被夏氏一嗓子教訓,呂氏乖乖縮回去。「夏姊姊教訓的是,妹妹說的是小少爺。」
這段日子,明處暗處的手段、綷子,她被整治得夠多回,規矩不想學也學下了。
她真真懊悔,當初怎就鬼迷了心竅,想擠身進王府,還以為自己有個兒子,就能在後院呼風喚雨。
衛昀康像看戲似的冷眼看著兩人一來一往,心里冷笑不止。
其他幾人陸續進了夏氏的屋子,封氏看看左右,再看一眼衛昀康,款款向前,與其他侍妾一起福了身,說道︰「不知爺召集婢妾,有何事交代?」
他依舊笑得滿面春風,看不見風雨欲來的危機。「沒事兒,只不過葉氏被送進家廟前,交給爺一份口供,上頭有你們的落款捺印,前幾日忙,也沒來得及找你們問問清楚,今日恰巧有空,我便過來問問,那份口供是真是假?」
他講葉氏,卻不提世子妃,他說被送進家廟,而不說離府,他的口氣听不出半點對葉霜的維護,重點是,他的口氣雲淡風輕,仿佛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所以他也不相信口供是真的?
幾名侍妾面面相覷,都在忖度他的心思,偏偏他一副雷打不動的鎮定,教人看不出他是怎麼想的。
衛昀康輪流掃了眾人一眼,暗忖著她們會怎麼說,出賣葉霜還是出賣左氏?
他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他在等著她們的答案呢,好決定她們的去留。
眾美心里都在打鼓,咚咚咚咚,一聲響過一聲。
那日她們聚在一起談論世子妃與王妃對決,她們看不出葉氏有勝算,她唯一的優勢是爺的寵愛,但听說是爺主動要求讓葉氏進家廟的。
換言之,是爺對她膩味了嗎?
入府最久的封氏很清楚,過去幾年,王妃送多少女人進家廟,沒有一個能夠活著回來,連王爺最寵愛的李姨娘也逃不過,大家都以為有王爺在,王妃會對李姨娘手下留情,可最後,她吊死在家廟里,至于是自己吊死還是被人吊上的,只有天知道。
所以世子妃回得來嗎?機會渺茫啊,如果她們當真听了葉氏的話和王妃鬧起來,下一個要進家廟的,就是她們了。
外人都說王妃貞德賢淑,但同處一個屋檐下,暗話不對明人講,她就是個惡毒骯髒的。
前幾任世子妃的死,誰沒有懷疑過王妃?假設葉氏死了,也就是世子爺又克死一個妻子,如此而已,不會掀起太大的風波。
最後她們的結論是,投靠葉氏是錯的,為了保命,即便是與虎謀皮,她們也只能站在王妃那邊。
大家心里都有了定論,卻沒人敢站出來,丟下第一顆石頭。
呂氏見大家都沒有動靜,她主動站出來,因為她用相思豆毒害世子爺的證據確鑿,如果爺信了供紙上面的話,她只有死路一條。
「是假的!世子妃用計誆騙我們,就像上次的滴血認親一樣,她騙了我們,還欺我不識字,迫我按下手印!」
有人開出第一炮,所有人全轉頭看向世子爺,只見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得益發春風得意。
所以世子爺是站在王妃那邊的?
沒錯,這些年王妃待世子爺好得緊,要錢給錢,爺在外頭闖了禍,王妃總是替他瞞著,大家都在猜測世子妃之死,唯獨爺沒有懷疑過王妃,雖是繼母,但爺挺孝順王妃的。
夏氏第二個站出來。
「是假的,世子妃恐嚇我們,如果不說出那篇謊話,就要把我們全送出府。」
听見夏氏的話,衛昀康笑得更燦爛了。
他果真沒猜錯,倒是葉霜傻得厲害,以為她那一手能夠鎮住所有人,他還記得那個晚上,她在他耳畔替這些女人求情——
都是可憐女人,經過這段之後,替她們找個好去處吧,倘若她們不願意離開,王府多得是空屋子,養她們一輩子,也不是什麼麻煩事。
她前頭還替人家著想,轉過身就被人坑了,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千古明言。
此刻,他下定決心,這群女人,一個都不能留!
衛昀康的笑帶給眾美錯誤訊息,緊接著,一個個跳出來撻伐葉霜。
連米氏那樣清冷孤傲的,也淡淡的道︰「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世子妃想與王妃斗法,卻累及我們幾個沒桌沒勢的女人,冤啊!」
冤?這種話她也說得出口,天道在哪里?真應該當著霜兒的面,讓她們再講一遍,讓她看看所謂的正義公理在哪里?
頓時,衛昀康的笑凝結成冰,連一個有良心的女人都沒有,葉霜把善良用在她們身上,太浪費了。
「你們都覺得冤?」
「是,冤吶,爺,奴婢們定是惹了世子妃不快,世子妃才會設計陷害我們。」海棠扭著腰肢走向他,眼看涂著鮮紅色蔻丹的爪子就要落在他身上。
霍地,他一拳捶向桌面,怒咆道︰「放肆!」
這聲怒斥,讓海棠的手停在半空中,不上不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其他幾個女人則是被嚇得滿臉驚恐,眼珠子定在他身上,心里都感到困惑,爺不是膩了葉氏,不是站在王妃那邊嗎?怎麼會說變臉就變臉?她們做錯什麼了?
封氏第一個跪下來,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跟著跪下,沒人敢抬頭與衛昀康對上視線。
「你們的意思是,世子妃公然說謊,唐太醫也說謊?他們聯手誆騙爺,事實上,你們沒有灌下絕育藥,還能為爺誕下子嗣?」他咄咄逼人,滿堂鴉雀無聲。「好!爺再命人找其他太醫進府,看看你們是否還能生育,如果世子妃說謊,我讓她此生都進不了王府大門,但要是你們說謊……五十大板、逐出家門!」
五十大板,那還有命在嗎?爺這是在替葉氏出氣呀!看來她們猜錯了,也站錯邊了,爺欲與世子妃聯手,對付王妃?那不是閻王打架,小表遭殃嗎?她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吶!
「怎麼不說話,只要你們敢點頭應下,我立刻命人找太醫進府。」
玫瑰腿軟,身子一個不穩,癱坐在地。
海棠嚶嚶哭泣,不斷求饒。
呂氏驚呆了,已經做不出任何反應。
凌氏反應快,連忙求饒道︰「爺,是婢妾做錯了,要打要罰任憑爺作主,求爺千萬別把婢妾趕出王府啊!」
頓時,所有女人哭成一團。
衛昀康不答話,冷冷地看著這群女人演戲,直到有人憋不住了,頻頻偷眼瞧他,他才開口,「現在,有誰可以從頭到尾,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爺了嗎?」
他這樣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早就知道實情,張著網兒,等她們自投羅網呢。
可是明知道自投羅網,誰敢不說?于是一個一個,封氏說完、米氏說,米氏講完、夏氏接……她們把王妃曾經下過的暗手,講得一清二楚。
等到她們全招過之後,衛昀康又道︰「給你們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你們一起到王爺面前,把這些事情全捅出來,唯有王爺覺得你們受害,心存彌補,你們才有機會活命,我給你們十二個時辰,十二個時辰之後,府里若是依舊風平浪靜,你們可以試著猜猜,自己的下場會如何。」撂下話,他不屑等她們反應,甩袖,大步離開。
有人敲響葉霜住的那間屋子的門。
主僕三人面面相覷,墨竹膽子大,上前開門,來人是明清。
門一打開,明清二話不說,搶進屋里,吹熄桌上的蠟燭。
墨竹感到莫名其妙,揚聲就要大喊,卻被明清搶在前頭,把她的嘴巴捂住,他恢復原本男兒的嗓音,低聲道︰「我是世子爺的人。」
墨竹這才發現他才不是尼姑,是個道道地地的男人,而自己正被一個男人緊抱在懷里,嘴巴還捏在人家的掌心中,她氣得拚命掙扎。
可她越是這樣,衛十一越不敢放開她。
「放開墨竹吧,她不會喊了。」葉霜低聲道。
她沒猜錯,明清果然是個男的,初見時她就覺得他手的皮膚和臉上不一樣,而且腳太大,手也不夠秀氣,虎口又有粗繭,分明是個練武之人。
衛十一遲疑了一下,才慢慢松開手,他松開一點,墨竹沒喊,再松開一點,墨竹還是沒喊,他這才敢把手全部放開。「事出緊急,還請姑娘見諒。」
就著月光,葉霜看見衛十一的細心,笑問︰「怎麼決定曝露身分了?先說說你是誰。」
「稟世子妃,屬下是衛十一,明慧給王妃傳了信,說世子妃雖然吞下毒飯菜,卻沒有毒發身亡,王妃便派了人要來刺殺世子妃,人現在已經在三十里之外,很快就會到達。」
「知道了,我們要逃到哪里?」
「明慧派人守住前後門,世子妃想無聲無息逃走是不可能的,眼下只有兩個選擇,一是世子妃先行藏匿,他們若是找不到人,自然會撤退,或是屬下等三十余人與他們正面對決,護著世子妃到附近莊子里。」
他實在不曉得世子爺在想什麼,這麼危急的狀況,當然是把世子妃等三人扛了,直接往外跑,剩下的人把刺客砍殺一通,直接放火燒掉家廟,多省事,為什麼還要他來請示世子妃下一步怎麼做?一個女流之輩,能有什麼好辦法?
「你說藏匿?要藏在什麼地方?」
「早在得知世子妃要進家廟當天,屬下就領著人在這間屋子的床底下挖了一個大洞,世子妃可以藏在里面。」
墨竹一听,恍然大悟,難怪他非要她們住進這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