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繼位,一陣忙亂後,塵埃落定。
宋懷青受封二品戶部侍郎,專管銀錢的事,自然忙得緊。
至于宋懷豐,受封為三品翰林學士,從七品縣官到三品翰林學士,官位連跳好幾級,但新皇愛用自己的人馬,誰敢有意見?
相較于宋懷青,宋懷豐的工作顯然輕松得多,因此能跟在娟娟身後晃的機會也就變多了。
但最近很明顯,娟娟心里有事,至于什麼事,任憑他如何追問,她都不肯回答,這讓他也跟著煩躁起來。
娟娟確實有事,她終于明白幼稚園、幼教專員是現代用語,商業區的年終慶也來自于二十一世紀,同是穿越人,她有沖上前和關關相認的,但是,宋懷青能夠理解很民主、很自由、飛機能夠載著人上天空的世界,宋懷豐能夠理解?
他會不會把她當成牛鬼蛇神?有關關在也許不會,但從此……宋懷豐看她的眼神會不一樣了吧?她害怕。
等等,她為什麼要在乎宋懷豐的眼神,沒有這個朋友,她還會有其他朋友啊,就算現在沒有;接下來多方經營,肯定會有,她怕什麼?
問題拋出去,她認真思考、想象以及分析,最後答案讓她垂頭喪氣。
她就是沒辦法不在乎、不害怕、不猶豫,宋懷豐已經在她的穿越史里佔據重要部分,再也無法割舍?!
她長嘆,自欺欺人已經太久,久到謊言不知不覺被戳破,自己還不曉得。
她早就喜歡上他、早就不拿朋友的標準對待他、早就沒辦法忍受他身邊有其他的女子,愛恨嗔痴……一項項都標記在對他的感覺里了,她卻還用「好朋友」來稱呼他?笨!
難怪佩佩總說她什麼都聰明,可對于男女之間的生物本能卻遲鈍到極點。
她在乎宋懷豐,比想象中的更在乎,分隔兩地的思念、重逢的喜悅、無數無數聊也聊不完的天、時刻想靠近他的欲念,還有……對辛家小泵娘的不友善,這是明明白白的喜歡、清清楚楚的愛啊。
但她恐懼,害怕在這個陌生時代待不長久,會不會哪天,她找到那本秘笈,手一踫,自已又被吸回現代時空。
她可以丟下在這里賺的金銀,可以丟下數不清的土地,但她丟不下這個口口聲聲的好朋友啊。
當朋友便已經如此,她怎麼能夠再進一步?
恐懼讓她卻步,她不敢輕易與宋懷豐建立關系,所以借口、所以推拒、所以劃出安全距離,所以她讓兩人都留在原地、不允許靠近。
那天他說︰「涂娟娟,其實我很不錯,如果你沒有別的選擇的話,就嫁給我吧!」
差一點點,她就要點頭了,到最後,她努力克制,用一張憤怒的表情來欺壓對他的感覺。
唉,這些日子里她既煩躁又糾結,夜里輾轉難眠,火氣在腦袋里集結,她生氣、憤怒,幾百次想找關關談開,問她怎麼敢在這個時代里留下牽絆,但是……她是膽小表。
「娟娟,我有個想法!」
蕥兒從外面蹦蹦跳跳奔進來,手里拿著一張厚紙卡。
看見蕥兒,娟娟趕緊把滿腦子混亂收起來,她都生孩子了,卻還是一派的天真爛漫,真是啊,女人之所以能任性、天真,是因為有個樂于縱容她的男性,這是吳衛的功勞,也是他的成就。
想起宋懷豐,他不也是這樣縱容自己?只是從今而後,她還能坦然地收下他的縱容嗎?
「什麼想法?」娟娟問。
她拿出吳衛送給自己的丘比特擺在娟娟面前。「你把這個男女圭女圭刻在一張紙上,再把玫瑰雕在另一張紙上,兩張紙重迭,從正面看是女圭女圭躺在花海上,從背後看,就是丘比特隱身花海,那不就是雙面雕了。」
她說的是層次問題,娟娟點點頭,照做。
只不過她先將紙劃出兩大兩小四個等分,折起來時,就變成一個扁扁的長方形盒子,她將兩個大等分的其中一個,先在兩面貼上粉色紋雕紙,另一等分則保持原來的白玉色。
粉色部分或雕或折,做出一片立體玫瑰花海,白玉色則用浮雕法,雕出愛神丘比特,當盒子折起來時,從兩邊看,果然變成兩幅不同的畫面。
娟娟看著蕥兒、蕥兒望向娟娟,兩個人驚呼一聲,合掌輕拍,成功了!
越做越上癮,娟娟再找來一張紙,用同樣的法子,第一面在左上方刻出一枚又圓又大的鏤空月亮,左下方雕出一名身材頎長的斯文男子,舉杯向月,他眉間微蹙、帶有薄憂。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另一面,在月亮對照處雕著奔月嫦娥,她抱著兔子、凝眸垂望,俯瞰民間百家燈火,卡片下方,人間抱著孩子的爹爹、摟著丈夫的妻子,遙指明月,笑得幸福。
甭寂對上溫馨。
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星。
看著雕好的成品,蕥兒說︰「咱們一定要把這個作法寫下來,就當咱們傳女不傳子的傳家秘笈,好不好?。」
見她開心,娟娟壓抑的心情舒展,回答︰「還《九陰真經》、《天龍八部》咧,動不動就秘簽。」
老公是武林盟主,耳濡目染吶。
蕥兒沒理會她的嘲笑,自顧自往下道︰「咱們這本秘笈得取蚌好听的名字,就叫做……這是我們合作想出來的,所以方蕥兒、涂娟娟,蕥兒刻、娟娟雕,蕥客娟雕……蕥客鐫雕,你覺得怎樣?」
當蕥兒提起筆寫下「蕥客鐫雕」四個字時,娟娟驚嚇得動彈不得,像是被誰點了穴似地,原來……岳佬給的那本秘笈,竟然出自她的手……
等等!岳佬、岳老、月……老?
蕥兒還在那邊自得其樂,拿起一張紙,畫起封面,四個「蕥客鐫雕」大字落在封面右上角,熟悉的感覺,讓她全身冒起寒意。
秘笈找到了,那麼,她要被遣送出境了嗎?
門打開,關關走進來,她看見娟娟和蕥兒坐在桌旁,一個發呆、一個興奮,這是什麼情況?
拉開椅凳坐下,關關拿起桌上的卡片,但當視線接觸到丘比特時,她也被點穴了,艱難轉頭,她問蕥兒︰「這是你做的?」
蕥兒接手,這是她和吳衛的定情卡片。「你說男娃兒和玫瑰花啊,是娟娟做的。」
娟娟?!
心跳突然間從每分鐘七十二跳到九十八,關關轉頭,視線與娟娟對上,娟娟點點頭,給了關關要的答案。
「愛神?」關關再確定一次。
「邱比特。」娟娟回應。
必關拿起嫦娥奔月那張,再道︰「都是月亮惹的禍。」
娟娟點頭,再配合一回,開口輕唱︰「我承認都是月亮惹的禍,那樣的月色太美你太朦朧,才會在剎那之間只想和你一起到白頭……」
蕥兒放下筆,笑道︰「娟娟,你唱歌比關關好听多了。」
兩人同時回過神,關關說︰「你怎麼還在這兒,你兒子都快哭翻天了,還不快回去。」
「吭?論論醒了?」蕥兒拿起自己的卡片,急急往外走。
必關起身把門關緊,讓貼身丫頭小隻守在外頭,不許任何人靠近。
回身,她坐到娟娟身邊,握住她的手問︰「你是……穿越?」
「對。」
「你的家?」
「台灣台北。」
之後,娟娟用一個時辰,把她的生平、朋友、職業、以及風雨夜秘笈篇說給關關听,滿足了她的好奇心,而關關也用自己的生平職業來交換秘密。
必關笑了,「我還以為自己是單一個案,原來世界無奇不有,那個佩佩真的長得和蕥兒一模一樣?」
「對,剛開始我還以為蕥兒是穿越過來的佩佩,不過我現在的樣貌和過去不同,佩佩應該也會不一樣。」她能在這個世界遇見關關,那麼早晚她也會找到佩佩吧。
接下來兩人交換穿越心得,有他鄉遇故知的快樂,也有同在異鄉為異客的淡淡哀愁。
娟娟問︰「你不想家嗎?」
「想,但我那個病,家人已經為我辛苦太多年,就算有機會回去,我也不願意,我只希望他們過得好。」
娟娟點頭。「你比我幸運,我消失這麼久,也許我爸媽還沒發現呢。」
她早就被父母從生命里剔除,那個「現代」里,她沒有任何牽絆。
「沒關系,你沒有的家人,上天已經補償給你,在這里,你有我們、有懷豐,有關心你的人。」關關拍拍她的肩膀。
「關關,你從不擔心嗎?」終于,她想問的話得以出口。
「擔心什麼?」
「擔心在這里有了割舍不去的男人,若是再生下牽絆情感的孩子,哪天……光陰巨輪再度發生混淆,把你送回現代,怎麼辦?」
必關認真望向她,許久,問︰「這就是你死咬住懷豐只能是朋友的原因嗎?」
她點頭,表情極其認真。
必關笑開,「傻瓜,你會因為害怕噎著而不喝水?因為害怕跌倒而不走路?因為害怕割傷而不做紙雕?不會的,對吧,那你怎麼能夠因為一個不知道會不會發生的狀況,而拒絕到手的幸福?」
「可是這樣做的話,會不會太自私?對不起,我不是說你自私,我只是覺得,如果不能陪懷豐一輩子,卻為了自己的短暫幸福而接受他,對他不公平。」
「誰能真正陪誰一輩子,前頭有老病死在等著呢,沒有人敢預言自己能活多久,能陪心愛的那個人多少時日。何況,你以為拒絕懷豐就不自私?
「他始終相信你不接受他,是因為他把杜明送上刑場,他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好,所以你的心過不了那個坎兒。他一天到晚在檢討自己做錯什麼,為什麼得不到你的感情,他把所有的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然後想盡辦法對你更好,這樣的你,對他難道不自私?」
「所以……我可以?」
「為什麼不行,既然是月老送你過來的,就代表你的姻緣在這里,祂沒道理做白工,把你送到這里、結識懷豐,又把你送回去,對不?」
「我習慣把事情往壞的方向想。」
「人為什麼要往壞的方向想?其目的是要提前想出對策,以不變應萬變,對吧!既然穿越沒有對策可以應變,你想再多都是枉然啊。」
娟娟點點頭,同意關關。
必關再接再厲。「如果你始終認定自己會再度穿越,如果你相信回應懷豐會帶給他傷痛,吧!那麼你干脆一點、徹底離開。讓他有機會去尋找新感情,不要留在他身邊、不要給他機會、不要讓他有想象空間,早死心比晚死心來得好。
「問題是……你做得到嗎?你不會後悔嗎?如果你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再次穿越,看著他的不幸,你能心安嗎?」
這話有些殘忍,關關但願自己能夠一棒子敲醒她。
「你指的新感情是辛茹雲?」
必關說的只不過是假設狀況,但嫉妒已經快速竄上,娟娟嘴里吐出辛茹雲三個字,讓她口舌含膽,苦澀不已。
「你不能否認,她是個溫柔的好女人,也許她不是來自未來,見識不夠寬、心胸有點窄,但她有古代女子的特質——以男人為天!她會把懷豐想要的事,擺在第一位。」
必關起身,拍拍她的肩膀。「你好好想想,如果你堅持自己的固執,那麼,看在懷豐為你做過那麼多事的分上,對他好一點。」
回眸望她一眼,關關相信娟娟是個聰明的女子,她會做出正確選擇。
又是做紙雕做得忘記時辰,這樣真不好,吃飯的時間就該吃飯,怎麼可以廢寢忘餐?她當自己在考科舉啊!
不行,得和關關談談,既然幼教社那里已經逐漸上軌道,就別讓娟娟成天往外跑,忙東忙西,還要忙著擠出時間做紙雕。
娟娟可是個女孩子啊,女子就該嬌養,成天吃好穿好睡好,有事沒事就泡泡澡,談談香粉,討論討論衣裳,怎麼可以一門心思全撲到賺錢上頭,那分明是男人的責任!
何況他現在是三品「大」官了,月銀早不是當初的十兩,而是一口氣提升十倍,整整一百兩吶,再加上分家時的幾萬兩、雲湖的收入、皇上賜的田莊土地,他可以讓娟娟使婢差奴過好日子了,何必這麼辛苦?
雙手背在身後,他快步走著,身後跟著阿草,手上捧著自己讓人去酒樓訂的飯菜。
行經清水亭,這里是娟娟夏天最愛待的地方,亭子臨水,水塘挖得有點深,里頭養殖不少魚蝦,娟娟愛吃水產,時不時就待在這里張網垂釣。
當初搬到京城,新帝剛登基,各方勢力還在,為整頓朝政,他和大哥忙得天昏地暗,而關關還在泉州處理那邊的產業,府里諸事只能托給娟娟,即便設立幼教社也不是簡單的事,但她還是府里府外、事事處理得有條不紊。
這座府邸是娟娟一手打理的。
必關喜歡葡萄,後院便有一片葡萄林,林子中間有個小竹屋,里頭擺了長榻,讓關關得以偷得浮生半日閑。
蕥兒喜歡女紅,她便在蕥兒的院子里打通兩間屋子,里面擺滿各式各樣的繡架、布匹和珠線,那是整座宅子里采光最好的地方。
吳衛的練武房、他和大哥的書房、一個偌大的議事廳,她細心把這里打造成人人都滿意的家。
「表哥。」
辛茹雲已經在清水亭里等很久了,她知道宋懷豐每每回到府中,不是往自己屋子去,而是先朝涂娟娟屋里走。
她不曉得涂娟娟哪里好,樣貌不美、氣質不好,行為舉止有些疲懶,怎麼看都不像個大家閨秀,雖然會認幾個字,卻不會做詩填詞,而且她還老是出門與男人打交道……那是低賤婢子才能做的事兒啊。
她怎麼都想不明白,兩個表哥心里怎麼想的,好好的名門淑媛不愛,全挑上那等不登大雅之堂的。
快步上前,她走到宋懷豐跟前,屈膝行禮,柔聲道︰「表哥,這段日子里,你可是在避著妹妹?」
一句話被戳中,他有些臉紅。
說到底,那不過是長輩的心意,茹雲並未表現出任何不妥之處,但為了避嫌,他確實刻意避開她。
「沒的事,最近忙了些。」他別開臉望向他處。
忙?忙著一下差就往娟娟屋里跑,不到三更半夜不回自己屋里?
想到這里,她眼底忍不住泄漏出鄙夷,也只有涂娟娟那種沒教養的輕浮女子,才能允許男人留在自己屋里直到深夜。
是不是男人都喜歡那種不守規矩的下作女子?難道他們不擔心,日後她們不貞,給自己戴綠帽?
不過……也是啊,男人若非如此,青樓名妓怎會萬人捧、千人尋?
「如果表哥有空的話,妹妹有點事想與表哥說。」
宋懷豐有點急,娟娟還沒吃飯呢,但茹雲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他也無法視而不見,他只好對阿草說︰「你把飯菜送到涂姑娘房里,叫她先吃一點,我馬上過去。」
「是。」阿草應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