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雲曜清醒的時候,發現染染窩在自己懷里,像只小猴兒一般,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際。
他看不見她的臉,只看得見她的頭頂心,他想起她第一次爬上他床的情景——
他問︰「你是誰?」
她則夸張的回答,「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我是九天仙女下凡塵啊,想起來了嗎?」
是啊,她是他的九天仙女,有了她,做什麼都覺得舒心,想到這兒,他情不自禁親了親她的頭頂心。
染染睡得並不好,惡夢連連,夢里一頂大紅花轎搖搖晃晃地來到雲府門前。
雲曜下了馬,迎進新嫁娘。
可新娘子手上的隻果,不知怎地竟然變成一把劍,直直刺向他的心窩,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說不出話來。
鮮血夾雜在漫天飛雪中,噴濺在她臉上,她的鼻息充斥的全是那股教人心驚的血腥味兒……
這時,染染感覺到周圍有些微動靜,立刻醒了過來,但一時間她仍有些迷蒙,不知身在何處,她抬起頭,看著和夢中一樣臉色慘白的雲曜,豆大淚水瞬間滑落。
「怎麼哭了?」雲曜溫柔的拭去她的淚。
「我有話想說,可是你暈了,听不見。」
他想起來了,她喊他,他轉過身看著她,然後……他突然明白絕望是什麼滋味。
「對不起,你想說什麼現在說吧,我听著。」
她想說,沒關系,遺憾也是種美麗,也許他們的緣分會在來生進行,還想說……她搖搖頭,算了,她不想說這些了,她改說起別的事兒,「你進宮後,我告訴太子,統一諸國用的是馬背上的功夫,但治理諸國就得換個法子,光靠屠城殺戮、高壓律法是行不通的,得靠文化洗禮、得靠教育、得靠統一的價值觀、得靠……」
看著她的小嘴張張闔闔,听著她說言不由衷的話,雲曜用冰涼的掌心輕輕捂住她的唇,低聲道︰「對不起。」
「為什麼對不起?」染染原本不想問的,卻不願意讓他替自己擔心,最終還是問了,而且她的聲音不自覺帶著哽咽。
「皇後、柳信與前太子逼宮那日,我出頭了,麗貴妃因此認出了我。」
她輕輕拉下他的手,用小手包覆著,問道︰「她是怎麼認出來的?」
「我的母妃出身江湖,京里的貴婦淑媛多不願意與她相交,她也鮮少出府應酬,認識她的人寥寥可數,偏偏麗貴妃未出閣前曾被歹徒挾持,我母妃救過她一命,她因而與母妃相熟。
「瀚弟是麗貴妃抱養大的,在她發覺瀚弟年紀越長越像皇上時,就曾經懷疑過瀚弟的身分,那日她看見我的容貌,如此肖似我母妃,便猜出始末。
「此次進宮,麗貴妃告訴我,她很清楚我母妃的足智多謀,佩服母妃在那樣的狀況下還能將我們兄弟安排妥當,也服氣我們兄弟倆步步為營,十數年的謀劃終于奪得太子之位,替父母平反冤屈。」
「然後呢?」
「梁梓杉之死,讓皇上得知麗貴妃的背叛與野心,有意讓她殉葬,麗貴妃讓我進宮,目的是要我保梁梓雅一世平安。」
「保梁梓雅平安的方法很多,不見得一定要娶她,何況她知道你是寧王的嫡子,你和梁梓雅的身分就是姑佷。」
「這就是重點了,梁梓雅並非皇上的親生女兒。」
染染倒抽一口氣,這麗貴妃未免也太猛了,在門禁森嚴的後宮還能偷人?
見她驚訝得說不出話,雲曜解釋道︰「後宮在七皇子出生後,將近十年未傳出喜訊,大家都以為是皇後手段陰毒,卻沒想到麗貴妃進宮不久就懷上梁梓雅,再隔十多年又生下梁梓杉。」
「如果不是皇後的手段陰毒,那麼……是皇帝不行了?梁梓雅、梁梓杉都不是皇嗣?」
「對,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質疑擅改遺詔這件事會傳進皇後耳里,是誰與麗貴妃暗地琢磨?」
「你的意思是,麗貴妃與……梁梓雅的親生父親?是誰?」
一點就通,她真的很聰明。雲曜不答反問道︰「除了太監,誰可以自由進出後宮?」
染染想了想,有些遲疑的道︰「太醫?」
「嗯。」他繼續引導,「余太醫與皇後娘娘眉來眼去,傳訊皇後,暗示皇上駕崩,可皇上既沒有死,又非皇上示意他這麼做,余太醫為什麼要傳出假消息?」
明知藥有毒,皇上還是乖乖服下,因為陸叔的解毒丹讓那些湯藥傷不了皇上分毫,皇上裝暈裝睡,把自己的安全托付給將承德殿團團包圍的隱衛,藉由這次機會,皇上不只在試探皇後,也在試探後宮眾嬪妃及滿朝文武,皇上要確定誰對自己忠心耿耿。
可皇上不知道陸鳴是璇璣閣的人,不知道自己所有的計謀都攤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于是在柳信發難時,他第一個跳出來講話,這份忠心,讓他迅速升至一品大員。
「余太醫想幫麗貴妃整倒皇後?這是多危險的事啊,萬一你沒有策反京畿大營,萬一靖王來得太慢,萬一那些隱衛拿不住柳信眾人,萬一……沒錯,若不是兩人關系密切,余太醫怎麼會為麗貴妃舍命……」
「你覺得麗貴妃蠢嗎,有這麼多萬一存在,她又沒有足夠的援手,怎敢引得皇後與太子動手。」
「不然呢?她又不知道皇上的計劃。」
「她是不知道,但未必沒有留後手,她和余太醫在皇上的身上涂滿毒粉,若是皇後、太子甚至柳信靠近、踫觸,三日內必定死于非命,如果不是我即時挺身而出,下一刻,她就會讓皇後等人進入承德殿,幸好陸叔搶先一步,發覺情況有異,讓皇上服下解藥,否則皇上真得駕崩。」
「這才是皇上讓麗貴妃殉葬的主因?」
「對,麗貴妃畢竟沒有真正篡改遺詔,她大可以推說皇後居心叵測,散布謠言,反正皇後已死,死無對證,但往皇上身上抹毒這一樁,皇上是裝暈,可不是真昏迷。」
「麗貴妃到底想做什麼?」
「為她兒子報仇!造反、逼宮,皇後死、太子崩,柳氏自此退出朝堂,三日後皇上毒發身亡,有遺詔在,瀚弟理所當然登基為帝,麗貴妃成為皇太後,麗貴妃今年才三十出頭,誰說她不能再為余太醫生個兒子?後宮什麼手段都有,她今日能夠毒死皇上,明日就可能對瀚弟下手,到時身為皇太後的她,有權力另立新帝。」
染染嘆息,這個女人何其大膽,她當皇宮是育幼院嗎,居然替隔壁老王生孩子,還一個接一個生。
雲曜又道︰「她認出我的那一瞬間,便知道今日種種並非意外或命運,而是我們兄弟合力謀劃,也確定瀚弟早已知道自己身世。當皇上喝下解藥清醒後,她再清楚不過,自己絕無僥幸的可能。
「在一片混亂中,我命人抓住余太醫,那人陰險狡猾,卻是個孝子,奉母至上,我以他母親做為要脅,他便把這些年與麗貴妃的首尾全招了,他自知逃不過一個死字,即便我放他回去,當晚他還是吞金自盡,未連累家人。」
「麗貴妃與余太醫私通,她的把柄落在你手上,你何須受她威脅,娶梁梓雅為妻?」
「麗貴妃自願殉葬,卻懇求皇上為梁梓雅賜一門好親事,她選中我,理由有二,其一,梁梓雅非我不嫁,其二,瀚弟既然已經知道我是他的親大哥,就算沒有今日的從龍之功,也會讓我封侯拜相,享盡一世光榮,梁梓雅跟著我,只有享福的分,沒有受苦的理。
「皇上不知道余太醫與麗貴妃之間的骯髒事,認定梁梓雅是他的親生女兒,再加上梁梓雅與瀚弟的手足關系,他當然希望梁梓雅能夠嫁給我,好拴著我,傾全力扶持瀚弟。
「麗貴妃知道我必會推托,便宣我進宮,她豁出去了,她說假使我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要向皇上揭穿我的身分還有梁梓雅的出身,她甚至會把與余太醫有染之事和盤托出。
「當年抱瀚弟進宮之秘,知情者全死了,只要她一口咬定瀚弟是余太醫的兒子,那麼我們多年心血將付之一炬。」
前世,他斗輸皇後,麗貴妃也輸得其慘無比,太子即位,瀚弟、梁梓杉、梁梓雅全都賜死,沒有人知道這件混淆皇室血統的大事,今生他才會被這個天大的秘密打得措手不及。
染染定定的凝視著雲曜,明白了他的想法。
多年心血,兩個胸有丘壑、心系蒼生的男子,怎能被這樣的小事打敗,不過是娶一個公主,應下便是,更何況他早已認定梁梓雅未上喜床便先守喪,在這種情況下,兩害相權取其輕,他有什麼理由不答應?還有啊,他快死了,卻還沒把她送走呢!
她看著他,他也望著她,許久後,她再也忍不住咯咯笑開,而且越笑越大聲,甚至捧月復大笑起來。
她笑,是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他們還要這般諜對諜,明明他知她、她懂他,他們耍什麼心機都瞞不了對方,他卻還是要……她的笑容漸漸收斂,染上了幾分苦澀。
他真是傻得厲害,同在一個屋檐下,兩人之間多有默契,他們是那種A說出上半句,B就能毫不遲疑接出下半句的交情,就算他不說,她怎麼猜不出來,他同意這門親事,何嘗不是想把她逼走?
他不願意她引蠱,更不願意她看著他慢慢走入死亡,對吧?
「染染,對不起……」雲曜又道。
染染搖搖頭,又忍不住笑了,她將掌心貼上他的唇。「別說。」
他握住她的手,把她的手緊緊攥在掌心。
她道︰「如果你心悅于我,對不起三個字方才成立,說穿了,我和梁梓雅並無不同,她逼著你娶她,我卻逼著你愛我,雲曜,你真可憐,可是這怪不得我們,只能怪你太美好、太聰明、太優秀,這樣的男人會令天下女子心動。」
她也同他玩諜對諜,也想套出他的話,套出一句「你和梁梓雅是不同的」。
但雲曜只是靜靜望著她,打定主意不說,其實,我心悅于你。但眼底濃濃的歉意卻怎麼也掩飾不了。
她是個驕傲女子,無論原因如何,梁梓雅嫁進雲府後,她肯定不會留下來,這樣……很好,她不必親眼目睹他的死亡,轉過身,她可以海闊天空自在翱翔。
她說的對,她不需要男人保護,她有足夠的能力讓自己幸福,既然他愛不起,就該放手。
染染深吸口氣,決定順著他的心思,她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笑道︰「你知道,我雖豁達,卻有一身傲骨。」
「我知道。」
「我不屑成為你和梁梓雅之間的第三人。」
「我知道。」
「不管你對我與對梁梓雅有無分別,但你選擇她的同時,等于放棄了我。」
「我知道。」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還是決意要娶梁梓雅?」
雲曜遲疑半晌,才非常緩慢的點點頭。
「好,我明白了。我不為難你,也不為難自己。」染染伸出小指頭,對他道︰「我們來打勾勾,立約定吧。」
「什麼約定?」
「不管我們在不在彼此身邊,都要在彼此心里;不管我們有沒有對方的消息,都要讓自己過得幸福積極;我們要努力讓自己快樂,即使當不了夫妻情侶,我們仍然是最好的朋友,是朋友,就希望對方快樂。」
「好。」他伸出小指。「約定!」
染染帶著笑意,小指勾上他的小指,她的心也纏上他的心。
這一瞬間,雲曜只覺得心酸澀無比,幾乎讓他無法呼吸,但是他再確定不過,他要她過得比他好。
棒日午時,雲曜依舊沉睡,染染已然清醒。
她仰頭望著屋梁,一動也不動。
突然間,屋梁上慢慢出現一個穿著黑西裝的年輕男子身影,從模糊到清晰,染染看清楚了,是勾魂使者,據說是和鬼不同等級的陰間人物。
貝魂使者一躍而下,站在床邊,他雙手橫胸,對染染說道︰「提前通知,你已經解除那個約定,任務完成,可以準備回去了。」
真幸運,她正打算離開,勾魂使者便來領人,難道她的回程車票,早在出發前就已經標定時間了?她點點頭,問道︰「什麼時候?」
「十日後。」
「知道了,我可以帶點東西離開嗎?」做點念想,記錄她曾經到古代一游。
他像是看透什麼似的,莞爾道︰「你想帶走什麼,床上這個大男人嗎?恐怕不行,那麼,帶走其他東西又有何意義?」
是啊,有何意義,不能得到,光是念想,有什麼意義?這話說服了染染。「沒有意義的事,就別做了吧。」
貝魂使者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短短片刻,不道再見,他的形影漸漸隱去。
她再深吸一口氣,就當是南柯一夢吧,只是這個夢里,有她的愛情。
賜婚聖旨還攤在桌上,照理說,這麼尊貴的東西應該和祖宗牌位擺在一起,焚香膜拜,可惜進了雲府,這道聖旨就如同一般廢紙。
再過幾天,雲曜就要迎娶梁梓雅了。
有史以來,皇帝嫁公主沒有嫁得這麼匆促的,但陸鳴說了,皇上的身子快不行了,他想親眼看雲曜和皇室結成親家,確定他會一輩子為太子盡忠。
為了幫雲曜恢復體力,一天三大碗的藥,光看,都讓人覺得苦。
染染也喝了藥,不過配方不同。
喝過藥的她,身上逐漸散發出甜甜的桂花香,身子越來越暖,在白雪紛飛的冬季里,她僅著夏衫。
雲曜喝了藥,身上的竹葉清香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下過雪後,空氣里彌漫的冷香。
他的身子越來越冷,屋里燃上十幾個炭爐也暖不了。
這幾天,染染老是窩在廚房,掏空腦袋,把所有會做的甜點,不管中式、西式全教給寧嬸,以後小翔想吃,才不會饞得慌。
小翔似乎預感到什麼,成天到晚粘著染染,他還摘了很多梅花,插滿她的屋子。
染染也舍不得他,老是牽著他的手到處走,不斷叮嚀他要听少主的話,要保護少主的安全,如果有人想找他打架,打得過才打,打不過就逃,千萬別讓這張正太小臉受傷……
小翔一一應了,可是染染仍覺得不夠,霸道的非要他背誦。
寧朝天見狀,氣得吹胡子瞪眼,罵道︰「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是算準我救不活你嗎,你就這麼看不起我的醫術?!」
她就要回到很遙遠的二十一世紀,這里的人事物,除了放下,沒有第二個選擇,可是這話她不能老實說,只好貼在寧叔身上撒嬌,或是抱著陸叔叔嬌嗔道︰「陸叔叔,您得好好看著寧叔,他醫術不行,要真的救不活我,你要幫著救。」
她每次這麼說,總氣得寧朝天想找棍子打人。
可是有小翔在,哪有可能讓染染挨打,偏偏小翔又不能打寧叔,只好施展輕功,抱著染染到處跑。
染染想,將來她一定會很想念一人座的人體直升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