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染把信反復看過三次之後,從書案的抽屜抽出一本冊子。
冊子上面寫滿一堆在衡州附近任職的官員,其姓名、背景、性格、才干、入仕以來的表現。
再三推敲後,她模仿雲曜的筆跡,寫了三封信。
第一封是寫給司徒淵的,讓司徒淵給賀昌下藥,教賀昌心有余力不足,就算想把兵器往宋國送,也無法一一周全。
第二封是寫給公孫寄的,讓他說服衡州附近的官員以剿匪名義把這件事情捅破。她選定兩個官員,他們都有軍事背景,有他們出頭,剿匪這個借口順理成章。
第三封則是給秋品謙的,讓他把這件事密報到皇上跟前,等剿出賀昌這條大蠹蟲後,想盡辦法別讓朝廷中人把這件事給按下去。
之後,朝廷必會派欽差大臣加以徹查,欽差大臣的人選很重要,賀昌一個人無法弄出這麼大的事兒,衡州、朝堂必定有他的同黨。
賣了兵器,銀子定會層層上繳,那麼最高層在哪里?銀子會繳到哪個層級?這種事很難查嗎?不,簡單得緊,她唯一不確定的是,雲曜打算現在就攪動朝堂的局勢,還是要再等上幾年,選擇最恰當的時機?
「染小姐,您確定嗎?也許少主不想那麼早動賀昌。」爾東看著手中信件,面露猶豫。
「賀昌是一定要動的,若是養肥了他和宋烸,將會埋下戰亂隱憂,至于朝堂上那些,咱們就先打打草、驚驚蛇,讓隱在後頭的毒蛇跟著動一動,他們不肯動,就這麼蟄伏在草堆里伺機咬人一口,那才叫做痛。總得讓他們露出痕跡,咱們才能順藤模瓜,對不?」
見爾東、爾西還不執行命令,寧朝天火大了,怒道︰「如果你們不想听染丫頭的,就自己做決定,十日之內,你們幾個東南西北,都不準給我踏進這屋子半步,否則你們的少主,你們自己醫。」
爾東、爾西只好一拱手,說道︰「知道了,我們馬上把信送出去。」
爾東、爾西一離開,寧嬸便嘆道︰「欺負他們幾個老實人有什麼意思,他們不過是奉少主命令。」
寧嬸姓江名宛娘,三十歲上下,面容姣好,性子溫和,處世圓滑,是個知書達禮的官家小姐,只是家里犯了事,父親變成罪臣,因為寧朝天救下江家七口人,她才委身下嫁。
寧朝天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夫人,對她百般寵愛,寧嬸卻覺得自己運氣很好,能遇上這樣一位夫君。
這是樁美好的婚事,只是多年來夫妻無出,眼看寧大夫將近不惑,便也斷了子嗣念頭。
這些年,寧嬸把心思放在小翔和染染身上,將他們當成親生兒女。
人都是這樣的,你待我有心,我便對你有義,染染感激寧嬸的疼惜,對她也用起心思,她替寧嬸把過脈,判斷寧嬸之所以至今無出,是因為當年小產傷了根本。
這個時代婦科醫學不太發達,染染佔了穿越之利,這一年下來,她日日為寧嬸調養身體,病有沒有根治尚且不好說,但寧嬸的氣色確實比過去好了許多。
「我這……不就是氣不過嗎!」
寧朝天的暴躁,只有寧嬸勸得動,她拍拍他的手背,輕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命與責任,少主不也是知道這一點,才會義無反顧接下這副擔子的嗎?」
寧朝天斂眉,可不是嗎,只是這擔子,未免太沉重。
搖搖頭,寧嬸把沾滿血的棉布丟進木盆里,準備拿到外頭清洗,突地一陣阻止不了的惡心感涌上,她急忙放下盆子,沖到屋外。
見妻子有異,寧朝天緊張的追了出去。
染染皺眉,端起盆子,跟著走出去。
寧嬸還蹲在牆邊干嘔不止,寧朝天已經迫不及待抓起她的手號脈。
染染不解的微歪著頭,奇怪了,寧叔怎麼一臉傻氣?她放下木盆,走上前去。
寧朝天激動地一把抓住染染。「染丫頭,你快給你寧嬸嬸看看,看看是不是、是不是那個……」他急得話都說不完整。
染染馬上意會,拉起寧嬸的手細細把脈,不一會兒,她笑彎了眉眼。「恭喜寧叔、恭喜嬸嬸,染染要有弟弟了。」
寧朝天望著染染,表情已經不僅僅是激動,染丫頭真的治好了宛兒?!他一定要寫信告訴師兄,說染染青出于藍,不對、不對,現在重點不是寫信,應該要馬上開一副保胎藥!
「寧叔傻啦,你還不快點把嬸嬸送回屋里,頭三個月要再小心不過,你是當大夫的,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染染調笑道。
「知道、知道……我知道。」寧朝天一把將妻子打橫抱起,羞得寧嬸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可他才往前走了幾步,隨即又踅了回來,囁嚅道︰「少主……」
染染接下話,「有我在呢,寧叔已經施針五次,毒血全數逼出,剩下的,我來就行。」
「好,一有事,你馬上讓小翔來找我。」
「知道,放心吧。」
染染送走兩人後,撿起木盆,將棉布清洗干淨後,回到屋里,見小翔還是一動不動、深情款款地望著他的少主,她走到他身邊坐下來,勾住他的手臂,把頭靠在他肩膀上,低聲安撫道︰「不怕,少主很快就會醒的。」
「小翔、不怕。」
「嗯,那你去睡一下好不好?睡醒了,給少主摘花兒去。」
小翔松開雲曜的手,說道︰「現在摘。」
「不行,少主還在睡,你摘來了他也看不到,你先去睡覺,等明天天亮了,吃完早膳再去摘花,等你摘好花,少主便醒了。」
小翔想了老半天,這才點點頭,起身走出屋外。
打發了小翔,染染坐到床邊,看著雲曜。
她知道他很厲害,十幾歲的少年郎就能運籌帷幄、將天下局勢盡握于掌中,她也知道他很辛苦,拖著病弱的身子,一步步朝目標前進。
她不知道他是誰,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對八皇子這般盡心盡力,她甚至不知道他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可是她真的心疼他。
他是個溫潤的謙謙君子,這樣的人,走到哪里都會大受歡迎,更別說他有一副讓人傾心的最佳容貌,不喜歡他,比喜歡他更困難。
所以她一天一點,慢慢喜歡上了,即使她並不確定這是不是好事。
染染飄遠的思緒突地拉了回來,他又發抖了,這麼冷嗎?
她握住雲曜的手,他的十指修長白晰,這是一雙藝術家的手,可惜他不用來彈琴作曲,成日拿著一管毛筆寫寫畫畫,謀算心計。
染染將他的手貼上自己暖暖的臉頰,對他就是心疼、再心疼。
看他似乎覺得舒坦,眉目都舒展開來,她偏著頭想了想,接著月兌下鞋子,躺上床,再拉起他的手環住自己的身子。
像是某種本能,她一靠近他,他就忍不住把她擁進懷里。
他的身體很冰,不過剛剛好,她的身子好,本就不怕冷,再加上一屋子的火爐,甚至讓她覺得有些熱,她貼著他涼涼的身軀,嗅聞著他帶著竹葉味的體香,不禁圈住他的腰,頭枕在他的手臂上。
他很舒服,緊繃的臉部肌肉漸漸放松,她也舒服,聞著似有若無的香氣,靠在他寬闊的懷里,安全感慢慢聚攏,她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意識回籠,雲曜深深吐口長氣,又闖過一關了。
發覺懷中微暖,他張開眼,低頭,就見睡得香甜的染染,她的小臉紅通通的。原來是因為她啊,是因為抱著她這個小火爐,他才能睡得這樣安穩?
真好,很多年沒有這般,一夜無夢。
雲曜發自真心微微一笑,第一次,他的笑容不是為了讓別人安心。
前世的自己,身邊沒有蘇染染,所以他汲汲營營、拚命往前奔跑,生活里沒有甜味兒,只有苦澀,他相信,只要熬得夠久,甜就會對自己失去吸引力。
沒想到這輩子她出現了,他才曉得,在這麼辛苦的日子里,有一點點的甜可以品嘗,是多麼幸福的事。
雲曜想著染染、想著前世,想著重生的自己,也想著未來。
他總是想得很多、很深,總怕考慮得不夠周全,自己的輕率會害了人,那麼,把她留在身邊,是輕率嗎?
他想得很專心,連染染醒來了也沒發覺,直到胸口被輕戳兩下,他拉回心神,低下頭,便迎上她的笑臉。
「你不痛了嗎?」染染問道。
他不答反問,「你是誰?」
染染張大雙眼,猛地倒抽一口氣,夸張地用溫暖的雙手捧住他的臉,焦急的問道︰「你真的不記得我是誰?我是九天仙女下凡塵啊,想起來了嗎?」
雲曜被她逗笑了,胸膛微微震動。
原本就好看到掉渣的帥哥,這麼一笑,笑得小泵娘心花兒朵朵開,她非常樂意再講三百個冷笑話逗逗他。
「染染。」
「嗯?」
「我想吃蛋卷。」
「好,馬上、立刻!」
染染從他懷里翻出來,跳下床,穿好鞋子,蹦蹦跳跳的往外跑,可不一會兒她又跑了回來,趴在床邊說道︰「我是見你冷得厲害才和你睡的哦,你不要想太多,千萬不可以叫我負責,我還小,負不了這麼大的責任。」
這話,叫做欲蓋彌彰,也叫掩飾罪行,明明就喜歡上了,卻不敢招認。
雲曜不免失笑,回道︰「好,不讓你負責。」
她想了想,「我挺喜歡和你睡的,抱著你像抱著冰冰涼涼的玉席子,很舒服。」
「很高興我有這樣的作用。」
「下次有需要的時候,千萬記得叫上我,我們各取所需,好不?」
「可以。」
「一言為定。」
染染伸出小指要與他拉勾,雲曜也伸出手,兩人小指勾小指,肌膚相踫之處,再沒有之前的冰涼,而是微微的溫熱,她這才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