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選擇坐在童老爺對面,小二很快上前為他添上茶水,口里介紹,「這是上好的雨前龍井。」
雨前龍井是貢茶,祖父曾得皇帝賞賜,他也不過喝了那麼一回,一兩茶一兩金,是矜貴物兒。
尚未開口,已有人將菜一道道送上來,黎育岷雖然不重視吃食,但和靜親王、三皇子、齊靳幾個富貴人混久了,多少知道眼前的每道都是功夫菜,沒有一、二十年經驗的老師傅做不出來,這桌菜必然所費不貲。
「黎四公子,嘗嘗這道脆皮吊燒雞,這是嚴師傅的拿手好菜,得先用豆腐乳、蔥姜蒜和許多名貴香料整整腌漬上一整天,再吊起來風干兩天兩夜,才能送進爐子里烤熟。
「這烤也是一門功夫,得用將熄的炭火慢慢悶熟,火候過與不及都不行,之後再用熱油不斷往上澆淋,將外皮上色後,再炸得金黃酥脆,方能上桌。」
童老爺夾一筷子雞腿往黎育岷碗里送。
不過是一道菜,居然這樣講究,果真是富可敵國的童家,日常吃的用的不知要精致到什麼程度。
這樣的家庭門風……黎府娶得起?
他不贊成祖父為自己定下這門親事,但事已成局,他便是不樂意也得接受。
昨兒個他曾到童府拜訪,本想見童大小姐一面。
听說童小姐聰明慧黠,自主獨立,是個不讓須眉的女子,她長年在商場上與男子拚搏,其見識能力非一般女子可比擬,這樣的女子要將她拘在後院,心底怕是委屈得緊,人,心有委屈……難保不多生事端。
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夠說服童小姐拒絕這門親事,卻沒想到童小姐被送回樂梁老家,他連見上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很快他又要離京為皇上辦差,再回府時,怕已是迎娶日。
他不需要一個能干精練的妻子,他要的是溫婉乖巧,能夠安靜待在府里替他生兒育女、孝敬長輩的女子,他很清楚,自己是皇上要大用的人物,日後必定不會經常待在府里,他可不想娶個鎮壓不住的妻子,把黎府大房鬧得天翻地覆,他受夠萱姨娘給的苦頭,怎麼都不希望府里再起風波。
他當然明白祖父的想法,眼下父親和幾位叔叔都在朝堂上佔有一席,自己和五弟弟也很得皇帝看重,再加上幾個已經考上進士、等待官職的堂兄弟,以及嫁給平西大將軍的妹妹、娶了公主的父親……
本是平凡家族,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朝堂上一股重要勢力,這樣的黎府要做的不是與人爭鋒,而是低調行事。
皇帝最恨朝臣結黨,以黎家眼下狀況,不知道有多少想拉攏自家的朝臣貴冑想藉由聯親,與黎家建立關系,因此黎府尚未成親的子孫輩全被當成肥肉被人給盯緊,這不是好事,皇帝眼睜睜看著呢。
在這種狀況下,與無人出仕的童府結親,無疑是最聰明的選擇。
一來,可向皇帝表態,黎府無結黨立派心思;二來,可證明黎府的確清廉,雖然有許多子弟出仕為官,卻無分毫貪瀆,因此需要娶一門富貴妻,榮華大房,幫襯二、三房。
事實上,他並不反對與童家結親,如果童家有其他女子的話,他會二話不說點頭答應,偏偏童家就這麼一位聲名狼藉、性格囂張、能力不輸男子半分的大小姐。
「嘗嘗這道蜂巢芋酥蟹肉,它得先將上好的芋頭蒸熟、壓成泥,和上豬油、生粉後裹上蟹鉗肉下鍋油炸,這時候最重要的功夫是控制火候,火太大易焦,太小無法定形,要炸到金黃酥脆、芋泥膨脹成蜂巢狀才算成功,這樣子一口咬下去,才會感到外酥內軟、滿口芋香,而蟹腿的鮮美融合在芋香中,有股無法形容的鮮美余韻。四公子,試試。」
童老爺不斷介紹菜色,不斷往他碗里夾菜,黎育岷懷疑,難不成他今兒個找自己出來只是想顯擺童家的富裕?如果是這樣的話,這道功夫大可省下,童家之富,便是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也清楚。
雖不確定童老爺葫蘆里賣什麼藥,黎育岷卻也沉得住氣,他一語不發將桌上的菜一一吃進肚子里。
不過他嘴上吃著心里卻想笑,從小他就不是過富貴日子的,在被寄到黎府大房名下之前,他只是四房的小庶子,上頭的萱姨娘視他如敵,坑害、構陷的事兒從沒少過,而苛扣三餐更是經常的事,在那種情況下,他對食物的要求只有一個——管飽。
入朝後,他領著皇差到處跑,出門在外,什麼事都講求簡、快,能填飽肚子就行,哪有閑情逸致管入口的菜肴是什麼滋味,把這麼精致的美食擺在他眼前,是把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送給李後主,浪費了。
童老爺一面介紹菜色,一面細細觀察黎育岷。
丈人看女婿,通常是越看越不滿意,偏偏這個黎育岷就是合了他的心意,他不但性子沉穩,模樣斯文,還無半點官家的張揚傲氣,雖然他的親生母親出身差了點兒,可如今他寄名在黎家大房名下,又得聖上看重,日後定然前程似錦。
最讓他滿意的是,他無妾無通房,是個潔身自好的男子,女兒性子傲、不服輸,更不耐煩與那些小妾周旋,若能嫁得這等男子,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前陣子他放出風聲,要將童家一半財產給女兒當嫁妝,本擔心上門的全是貪婪之輩,沒想到能誘得黎府媒人進門。
他並不擔心黎府會霸佔女兒嫁妝,黎家的門風擺在那里,是正是歪,一目了然。
何況他還令人將黎府打探得一清二楚,尤其是生出黎育岷的四房老爺。
當年樂梁富商蘇老爺嫁女兒,那十里紅妝可不是嘴上說說,蘇老爺把全副身家都給女兒當嫁妝了,黎府不但連踫都沒有踫,供吃供住暴用度之外,和離時更是二話不說讓蘇姑娘把娘家之物全帶出門。
既然黎府對媳婦的嫁妝無心,為啥紆尊降貴上童府求娶?
這點,童老爺思思慮慮了好幾天,又分析過黎府其他少爺、小姐的嫁娶,終于讓他給捉模出些許脈絡,想通徹後,他的結論是——黎老太爺聰明!
黎府對皇帝這樣表心,黎家子弟豈能不受皇上重用?高招啊,難怪黎老太爺能成為皇帝身邊的重臣。
飯吃完,黎育岷依然不動聲色,即使心底懷疑這頓飯的用意,也沒開口提問。
撤下席面,淨過手,幾句客套話後他本想起身告辭,沒想到這時候童老爺終于說出本意。
「听內人道,昨兒個四公子來訪,想見小女一面?」
「是。」這種事瞞不住,他並不想找借口推托。
「四公子是前天才回京城的吧?」
「是。」
「四公子回到京城便急急到童府見小女,老夫猜測……四公子怕是不滿意黎老太爺定下的這門親事,對不?」
語出驚人,黎育岷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他怎麼也沒想到,童老爺光憑這點就能猜出自己的心思。
臉色微動,但他在瞬息間便恢復正常,可童老爺在商場上打滾多年,察言觀色是本能,黎育岷的表情怎能逃出童老爺那雙利眼。
童老爺嘆口氣續言道︰「老夫想,四公子定是信了外頭那些傳言,老夫也不說謊,確實,小女不是普通的家宅閨秀,她從十歲便隨著老夫到處行走,十二歲憑自己的本事開了第一間綢緞莊,打下名號,之後為生意上的事曾經同不少男人交手,但手段絕對光彩,無半點陰私,至于外頭傳的那些骯髒事……」
黎育岷接下他的話,「童家富可敵國,而童老爺膝下只有一個千金嬌女,自然是當成眼珠子般疼惜,恐怕比起一般的閨閣千金,要受到更多的嚴密保護,怎會讓她因為幾筆生意有所折損?謠言止于智者,那些話不過是男人輸不起的嫉妒之言,童老爺不必掛心。」
這番話讓童老爺滿意極啦,這等男子、這般見識,果然配得上他的女兒。笑彎眉毛,童老爺成了一尊有求必應的彌勒佛。
他捻捻胡子,笑著續道︰「多數女兒養于女子之手,從小听多、看多後宅爭斗,理所當然認定後宅是陰私手段的交會所,不狠不毒、不出頭天。
「可小女是老夫一手帶大的,她可不像一般女子,活在那麼點方寸地界,眼光短小、心胸狹隘,計計算算那點蠅頭小利,想坑人害人,謀求己益,相反的,她氣度恢宏、聰明磊落,心志堅定、氣節清高,于內宅事只有八個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自然,那些栽贓陷害、毀人名節、投毒……各種骯髒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若非犯到她頭上,小女對這等事是半點不感興趣的,甚至會覺得與那些女子交手短了身分。因此四公子所慮之事,不會發生。
「不是老夫自夸,小女見識廣闊、胸有丘壑,若真有四公子該思慮之處,應該是如何讓她心甘情願為四公子守護那片方寸地,這才是真正考驗四公子的智慧。」
拿起杯子,童老爺輕啜一口茶湯,眼底的笑意不減,他在等待黎育岷回話,但對方沉默無聲,片刻他放下茶盞,正視黎育岷。
「就當老夫嘮叨,再提醒四公子幾句,小女遇事見事不似一般小女子,她的見解看法比許多男子更見精闢,若四公子能善加利用小女才華……所謂妻賢夫禍少,四公子應是受益者。」
黎育岷微蹙雙眉,在童老爺臉上搜尋細微表情,說實話,他有些吃驚,自己不過一趟拜訪,便讓童老爺聯想出這麼多事,甚至猜中自己七、八分心思,這個人,不容小覷。
若童心盡得童老爺真傳,那他還……真是期待。
卑手欠身,黎育岷收斂心思,勾起微笑道︰「童老爺多慮了,在下並無此想法。」
「是嗎?那就好,如果四公子不忙的話,再略坐一會兒,老夫有些事兒想同四公子商量。」童老爺笑著點頭道。
「什麼事?」
「多著呢,要成親家有不少事得說清楚,免得兩方誤會。」
「清楚?難不成童老爺還要簽下契書?」
「今日前來,的確有此想法……」
離開酒樓,黎育岷眉角微揚,他尚未見過童大小姐,但對童老爺這位岳父,心生佩服,他把人心估模得很準確,不管是他或是童心,難怪能在生意場上翻雲覆雨,若他有心出仕,應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于是,他輕言暗示,但童老爺想也不想便婉拒,那是所有人想要卻求不得的機會,沒想到他……
童老爺說︰「天底下的人,均以士為尊、商為賤,殊不知天底下最好使的兩樣東西,一是權力、二是金錢,便是當朝聖上沒有後者,也無法大展手腳。」
童老爺看得清楚、想得透,名聲是給外人看的,金錢是自己享用的,人生短短數十載,何必把旁人的目光看得比自己的快樂更重?
簡短幾句話,把黎育岷的心給戳透。
他長久以來一直把旁人的目光看得比自己的感覺更重,他要出息、他要榮耀、他要證明青樓女子的兒子也能闖出一片錦繡前程。
不管怎樣,這次的談話兩人都相當愉快,童老爺甚至暗示,他極疼愛女兒,愛屋及烏,若自家女婿在朝堂上有需要用錢才能解決的事,身為丈人除挺身相助外,絕無其他考慮。
這是個相當誘人的條件,即使他明白,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