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岷喝多少酒,童心不清楚,他進屋時跌跌撞撞,好似連站都站不穩。
可門一關上,那雙眼楮清澈無比。
假裝!童心不訝異,欺敵也是一種戰術,從前在做生意時,自己沒少做過。
紫襄傳來熱水,黎育岷不讓人服侍,自己進淨房洗干淨後才出來。
看著他,童心相當不習慣。
她不習慣一個陌生男子闖進自己的地界,但她知道這場婚禮過後,狀況已然改變,更何況嚴格說來,是她闖入人家地界,不是人家闖入她的。壓下陌生感,童心放下書、下床,尋來一塊干淨帕子,走到黎育岷身後替他擰吧頭發。
她沒伺候過人、沒幫人擰餅頭發,真的很不習慣。
黎育岷多看童心一眼,她的手法並不熟練,顯然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可她也聰明地理解到,經過一場婚禮,童大小姐變為黎夫人,許多事情本就會改變,不管樂意或不樂意,她終究做了……她並沒有岳父想象中那樣傲慢。
處處看吧,也許娶個厲害媳婦,沒有想象中那樣糟。
「累嗎?」黎育岷善意開口,純粹是沒話找話講。
「有點。」
短短幾下功夫,她便上手,都說天下無難事,何況是替丈夫擦擦頭發這種簡單活兒,自尊這種東西固然重要,但為了日後生活便利,偶爾略拋開一下,也沒有多大要緊,她自認最在行的本領是能屈能伸。
可不,營商嘛,若連折腰都不成,怎能誘得銀子上門。
童心站在他身後,輕淺一笑,這是好的開始,那個「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她從來不敢想,只要能平安相處、各取所需,不爭不吵、好好過日子就行。
「婚禮確實是折騰人。」黎育岷接話。
從剛開始不斷的落帕子,到後來的順手,黎育岷明顯地感受到她的變化,是個伶俐人,他想。
「人生不就是一場折騰?只不過有時候折騰得厲害,有時候消停些。」
「這話听起來倒新鮮。」
黎育岷心里笑道︰大概沒幾個男人的洞房花燭夜里不直接上床,反在說新鮮話的吧。
「新鮮的事多了去,只不過通常不會發生在大宅院里。」她這是在自怨,自怨自己離新鮮越來越遠。
他听出來了,揚眉問︰「你不喜歡生活在大宅院里?」
她並不喜歡說謊,但擅長說謊。
矛盾嗎?是啊,有點,她本身就是個矛盾的女人,總覺得說謊話這種事就是種重大折騰,說過一句得再補上一句,若是感覺會被戳破,又得再補上一串,這樣一句一串一篇……無止境,弄到後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說過什麼,然後漏洞百出、失去信用。
所以她不用謊話對待自己人,只用來對付敵人、對手,她不介意對敵人失去信用,但她介意對自己人使心機,她不想連回到自己的地兒也不能放輕松。
所以她護短,所以外人、自己人涇渭分明,而黎育岷還不是她的自己人,于是,謊話一骨碌地吐了出來。
「怎麼會?生為女子就該終生守著自己的家宅、夫婿,我不過是運氣好個幾分,比旁的女人多些見識,卻沒忘記自己的本分。」
她笑得眉彎眼眯,至真至誠,就像在對付客人那樣。
童心的話讓他微微一愣,可不消多久他便笑出聲,她的話不可信,否則岳父怎會令他留一手,並親自將女兒的七寸交到他手中。
失望嗎?當然,誰不希望夫妻一心?
可多數女子習慣把真心隱藏在假意里,讓男人去猜、去想、去臆斷,也許對女人而言,這樣的虛偽會讓自己感覺安全,只是他想不到,連她也需要靠隱瞞來令自己安全?他抽掉帕子,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到自己身邊。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子那般柔若無骨,指節處有薄繭子,是長期打算盤的原故吧?
她大方坐下,沒有忸怩害羞,坦然的目光與他對視。
「你並不想嫁給我,對吧?」他用的是疑問句。
她略一思索,考慮著在不說實話的情況下,哪種話更能說服他。
「哪能呢?黎四公子與三皇子並稱京城雙駿,哪個名門閨秀不想著攀上這門親事,何況以童府家世而言,是高攀了,若非如此,喜房怎會出現下午那幕?」她的口氣有些酸溜溜的,嘴角微掀,一股子驕傲掛在嘴邊。
他看見了,眉微彎、唇微展,她是個很難交心的女子吶。
「我沒料到會出現那些事,母親知悉後心里也不舒服,以後那幾位小姐應該不會上門礙你的眼了。」
「她們不上門,可京城就這麼點大小,終究會踫上,名門貴戶不都喜歡辦賞花會、春游會……藉各種名目把人給湊在一起。」畢竟見過世面,童心顧慮得多。
「是,那些宴會通常有兩個目的,其一,讓未婚男女踫在一起,評點對方,促成日後的婚事;其二,男人不方便出面的事,必須透過後院女子來聯絡各家感情。但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黎府都不需要你去做這種事。」
早些年,祖父剛剛重返朝廷,黎府必須在京城立足生根,那時候確實需要祖母和母親去做這種事,他有印象,當年祖母因而倦怠困頓、身子虛弱,可為著丈夫、子孫,還是得打起精神,往各家各院去應酬拉攏,好讓他們幾個爺孫在朝堂上行事順利。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情況已然不同,黎府腳步站穩,而祖父是皇帝身邊近臣,他們要顧忌的是龍心、是不樂見臣子拉攏結黨的皇帝。
所以……童心搖頭,是自己猜錯了嗎?回望他,她在心中忖度,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
「若黎府真的需要做這種事,我想,祖父應該能夠找到更合適的孫媳婦。」比如一品大員家的千金或郡主。
這句話有強烈的說服力,雖然有眨低童心的意味,但無法否認,于是童心信了他。
做錯事、想歪了人心,她認錯!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月復,是她邪惡的認定他挑事讓自己難收場,是她的錯。
童心並不曉得自己在認錯時表情沒有平日的精明能干,而是帶著微微的歉意和嬌憨,她會略微歪著頭、蹙緊眉頭、輕咬下唇,像做錯事的小女娃兒,有點傻氣、有很多點可愛。
看著她,黎育岷移不開視線。
第一眼相見,是在紅蓋頭掀起的那一刻,他發現她有一雙燦亮靈活、閃動人心的漂亮眼楮,她臉上涂著濃妝教人分辨不清五官模樣,但她的自信與大方教人激賞。
而眼前這張干淨的、略帶英氣的臉蛋,帶上憨甜的表情,有點不協調,但他喜歡。
一個莫測高深的岳父讓他有旗鼓相當的剌激感,而這個與外傳並不相符的妻子讓他感興趣,短短幾天,他對這門親事有了新看法。
「為什麼黎府不需要做這種事?因為要鶴立雞群、顯示清高?但就是清流名臣也會互相攀交。」童心認真問出她的疑問。
「上頭那位不愛臣官結黨,所以除非必要應酬,你不必出面。」
「這就是黎童聯姻的原因?」童心直接追問。
他不回答,唯淡漠一笑。
童心恍然大悟,原來是帝心聖意,難怪黎老太爺特地尋了童府為親。
可是千百年來,哪有朝臣不結黨營私的?即使皇帝老子擺明不愛,可他高坐朝堂之上、尊養在宮廷內,怎能掌控所有朝臣的私生活?
說難听點,多少清流大官,口口聲聲兩袖清風,但私底下收過她送的「大禮」的為數還不少,她不相信,黎老太爺為官多年會單純到連陽奉陰違這種事兒都不懂。
見著她時而緊蹙、時而挑起的雙眉,黎育岷嘴邊笑意更深了。
丙然如岳父所言,她生就一顆七巧玲瓏心,什麼事兒都要來回思慮千百遍,才敢下定義。
就這麼難?對別的女子而言,成親就是找到一個能夠倚靠終生的男人,從此生兒育女、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何必理會對方議親的原由,畢竟那理由再荒謬,人都已經嫁進門,刨根究底有意思嗎?
「思慮不必那麼重,讓我們之間成立關系的是婚姻,不是生意。」黎育岷在嘲笑她,忖度著下一刻她會不會拿出帳本算盤敲敲撥撥,計算這場婚事的損益?
「誰說婚姻不是生意?」童心想也不想便反口辯駁。
話一出口,她驚覺不對勁,在心中痛罵自己,真是的,早早計劃好的,先裝幾天淑媛、悉心觀察黎府上下,擇出一個最安全的生存角色,現在卻……三兩下露出馬腳。
唉,是在他面前說謊不容易,還是她對他太輕易放下戒心?
「婚姻是生意?怎麼說?」又是一句新鮮話,黎育岷又感到興趣了。
真話泄露,謊話怎麼也補不上,這時候再頑強抵抗沒意思,考慮片刻,童心選擇說真話。
「何謂生意?生意就是交換所得、各取所需,婚姻亦然,男人需要女人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要女人為他掌理後院、聯絡交際,而女人需要男人供養一生、榮耀母族,因此低娶高嫁為正理,因此女子若無出得為男人納妾。」
「你把夫妻之情看得很輕?」果然是個冷血的。黎育岷聞言失笑。
「怎麼會?踫上老客戶,買賣間我也會打個折扣,何況丈夫是一輩子的顧客,自然要對夫君多方體貼、設想周到。」
「若如你所講的那樣,為什麼會有夫妻鬧得天翻地覆?為什麼會禍起蕭牆?反正買賣不成仁義在。」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天底下又不只有一棵大樹,何必非要在這上頭吊死,也許多走幾步,能發現更高、更綠、更能替自己遮蔭的大樹。」
所以她氣恨柳姨娘愚蠢,又不是沒有其他的樹可以選擇,干麼非要靠上她家這一棵,靠也就靠了,反正她家大樹很會結果,分她一二無所謂。
可柳姨娘心大,愛上她家果子、又舍不得旁邊的柳樹條,最後搞得吃不到果子還教柳樹扎傷手。
想到柳姨娘,就想起弟弟……童允不是她的親弟弟,娘哭紅眼楮說︰枉我疼他一場,誰知他竟不是你爹爹的親生兒子。
出嫁在即,又不能悔婚,當下童心只能勸道︰只要娘心疼弟弟、悉心教導,別讓他像親生爹娘那樣長出一副壞心腸,他長大後,自然會懂得孝順娘親、敬愛爹爹,將童家門戶撐起來,是不是親骨血又怎樣?我還听過親生兒子砍殺親生父親的慘事呢。
這人世間吶,什麼事都說不定,只能求本心,賺錢也一樣,用歪手段掙來的留不久,她跟著爹爹學幾年生意,便看透世間許多無奈事。
「換言之,哪天你發現我不可靠,就會大步跨出去,尋找另一方綠蔭?」黎育岷揚眉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