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隊伍簡直看不到頭。無數的香花和鮮果、無數的黃金與寶石,到處都是代表漂亮的大象,代表生殖的聖年和吉祥的猴子,喜悅的歌唱、歡娛的音樂。
最最尊貴的公主,最最美麗的鮮花,終于找到了相伴一生的人——有著和她同樣尊貴的身份,有著足以配得上她美麗的英武——安達非的國王泰思加成了世上最幸運的人。
這是最大的喜事,婚禮持續了七天,而相關的慶典,則進行了十五天。哪怕是卑微的吠舍,和低賤的首陀羅,都因此沾得榮光,得享狂歡。
在一次又一次的慶賀之後,泰思加國王先行一步,回去他的國家安達非,著手準備迎接王後的大禮。而公主出嫁的車隊,也開始了慢慢地前進。
帶著無數珍貴的嫁妝、帶著最高貴的身份、帶著至高的王權,她要遠行異國,從此她的丈夫,將和她共享的王位繼承權,將來,兩個強大的國家,會在同一頂王冠下,合二為一。
柄王安巴訶送了一程又一程,王都的人民,跟隨了一程又一程,終于依依不舍地回轉了王都。而公主華麗盛大的出嫁隊伍,則繼續往前進。
走過城池、走過大路、走過山、走過水,漸漸遠離富裕繁華的大城市,開始往慢慢荒蕪貧困,人跡稀少的邊境接近。
鮑主坐在香車上,身邊有送嫁的高貴婆羅門,未來的祭司婆娑。永遠有最新鮮的花裝點在車里,最好吃的果子奉在面前。閑了說說笑笑,還能叫隨行的僕人歌舞助興。盡避旅途很長,她卻不會有絲毫不適。
而在後方不遠的地方,一個人、一匹馬、一張弓、一袋干糧,悄悄地跟隨了七天七夜的摩羅訶,卻吃盡了苦頭。
眼看著心愛的女人嫁到遠方,卻沒有任何立場能去挽回。只是感覺到心被揪得一陣陣痛,看到送嫁的隊伍出城,他低聲和父親暫時道別。父親帶著憂愁,一個人踏上回到故國菲思的旅途,而他卻一個人,騎著馬,悄悄地跟隨。
如此高貴美麗的公主,豈是一個吠舍可以輕易接近?這樣聖潔動人的鮮花,豈是一個吠舍所能折取?我可以做的,也只是就這樣悄悄地送你最後一程,看你真正從一個女人變成婦人、看你戴上高貴的後冠。我願送你真誠的祝福,我願向梵天和毗濕奴,懇求你的幸福。
所以他悄悄地跟隨出嫁隊伍的行程。他們大隊人馬,彼此照料,十分方便。他卻一人一馬,又要隱藏行跡,又要跟蹤不放,不得休息,吃飯喝水都極為不便,往往一天也不過啃兩口干糧解決。七天下來,他已經滿眼紅絲,身心俱疲。
想到路途越來越短,國境眼看就快到了,他心里更加郁悶。但他的心情卻完全不會被前方快樂的送嫁隊伍所感受到,一路行走,他們高聲笑,大聲唱,休息時就跳舞娛樂。
眼前又是四面環山的平坦谷地,並沒有閑人,公主吩咐就地休息。隨從們擺上香花鮮果、各種食物,準備好各式樂器,大家笑嘻嘻地準備把公主扶下象車。
遠處的摩羅訶牽著馬,默默凝視,看著前方一片的笑語歡歌,喜氣洋洋。他略略嘆息,抬頭,向著上方,輕吁出一口氣。忽然看見前方山上,一道奇異的光芒,心中忽然一震,以前在軍隊中,無數次廝殺,無數次伏擊和被伏擊的經驗讓他立刻清楚地意識到,這是鋒利的武器所反射的陽光。
心里猛然一沉,他還不及思考,就听到紛亂的大叫聲、腳步聲、馬蹄聲,以及箭矢破空的聲音。
就在送嫁隊四周的山上,忽然間沖出了很多人,個個身材高大、濃黑的胡須,一臉凶狠的表情,發出如野獸一般的嘶吼聲,揮動著寒閃閃的長刀,高叫著殺下來。同一時間,有無數箭矢飛射,慘叫聲此起彼伏,歡歡喜喜的送嫁隊伍,已經不知有多少人中箭倒地。
送嫁隊伍有五百多人,但其中真正的士兵不超過一百,其他的大多是工匠、舞姬、侍女、僕人,面對這樣忽如其來的襲擊,根本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他們紛紛尖叫著四散逃跑,不是被箭射倒,就是被從山上撲下來的惡魔用鋼刀砍死。
而士兵們為了休息,早就放下了武器、卸掉了盔甲,忽遇變故,也一個個手忙腳亂,根本不能有效地抵抗,更顧不上象車中驚惶的公主。
摩耶驚慌得想從象背上下來,卻又因受驚的大象和滿眼的寒光,嚇得動彈不得。
不知名的敵人迅速沖到面前,猙獰的面容、殘酷的眼神,一手持刀,凶狠地砍著車駕,一手伸過來,想要捉取這驚慌的美麗獵物。
同在象車上的婆娑想把摩耶拉到自己身後護著,但還來不及有任何動作,只看見一道又銳又亮的光芒閃過,隨著公主的尖叫聲,眼前凶狠的敵人已經仰天跌倒,胸前插著一支讓她感到有些眼熟的箭。
可是,她根本來不及思考、回憶,一個人倒下,卻又有至少三個人沖過來,閃動的刀光、伸出的手掌、猙獰的笑臉。
接下來,是三道讓比陽光更耀眼的光芒閃過,三個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便倒下去。
摩耶驚慌地尖叫,拼命縮成一團,婆娑卻在象車上探出半個身子,不顧危險往光芒射來的方向去看。
是那曾經見過的勇士,是那曾經看過的英姿。
他在馬上疾馳,被陽光鍍上金色的虹彩;他張弓搭箭的姿態無比流暢,端正的身軀威嚴不遜帝王;他和馬化為一體,迅速靠近,好似狂怒的大象或憤激的猛獅,如同燎原的火焰或正午的烈日;他的肌肉堅實如怒吼的雄獅,儀態莊嚴如金色的棕櫚。縱然只是一名吠舍,卻具足所有史詩中英雄們的一切德行。
她靜靜凝視他疾馳而來的身影,身旁閃動的人影,已不再讓她注意。她默默傾听他馬蹄響起的聲音,耳旁鋼刀交擊,狂喊大叫,仿佛都已不存在。
而他,也在同時看到了她。看到她在這麼危險的地方,還隨便從車里探出聲;看到她在這樣可怕的境地,還一動不動地凝望著自己。
他眼中閃過驚訝,奇怪,甚至是生氣,憤怒。
又有五個人撲向象車。
他大喊︰「躲進去。」
她沒有動,而他的弓弦上,已經同時架了五支箭。
她不躲,他為這個被嚇呆了的女人不妥當的行動而感到生氣,但也顧不得會驚嚇這柔弱的女人,箭像雷電一般離開了弓弦,仿佛帶著濕婆神的毀滅之力,準確地射進每一個目標的胸膛。
他的箭,有著雷霆的鋒芒、諸天的威力,而他的馬,卻比閃電更迅速,比疾風更快捷,轉眼就已經沖到了象車前。
他一手拔了彎刀、躍下馬,沖到象車旁,伸手用力一拉,輕易地就越過了還在呆呆望著他的婆娑,抓住躲在後面的摩耶,把她硬拉出了象車。
摩耶被嚇壞了,忽受到暴力的拉扯,根本不能分辯善意或惡意,只會大聲哭叫︰「你要干什麼?卑賤的吠舍,不要踫我!」她一邊說一邊用力地拍打。
摩羅訶的臉色一下子白了起來,強壯得可以抬起一座大山的手臂,微微顫了一顫。
吠舍和首陀羅,不應當踫觸剎帝利和婆羅門,至高的梵天所訂下的規則,時時刻刻提醒著卑賤的人,他們低下的身份。
鮑主殿下,即使是在這麼危險的情況下,還謹守著這虔誠的人必須遵守的規條。而摩羅訶卻已經顧不得了,他用力扯公主下車,右手揮刀,對抗著四面八方的攻擊。
他分不出手去阻止公主的慘叫、掙扎,阻攔不了那亂拍亂打的手,一下下打在手上、臂上、肩上、胸上,甚至臉上。
鮑主是出盡了力氣在掙扎,他臉上挨的耳光,火辣辣地疼得厲害,胸口被打的地方,是否因為處在心髒位置,所以心口才會一陣陣絞痛吧。
就在他要一邊應付攻擊一邊被公主亂打,手忙腳亂時,公主拼命拍打的雙手也被另一雙手握住,沉靜的聲音響起來︰「公主殿下,別怕,他是來救我們的,不會傷害我們。」
摩羅訶愣了一愣,看了看發言的人。
那個應該非常膽小,剛才好像被嚇呆了的女人,現在卻在這麼混亂的環境中,準確地制止了公主只會幫倒忙的掙扎,並且輕易地用她溫柔的聲音,撫平了公主的驚慌。
她戴著面紗,看不清容顏,只有一雙眼楮露在外面。她的眼楮遠遠比不上摩耶公主,那比星星更動人的美麗,但卻有著珍珠般溫潤的光澤,靜靜望著一個人的時候,輕易就能讓人感到安寧舒適。
她的衣服並不華麗,甚至沒有戴任何華美的黃金飾物,給人清清淡淡的感覺,可她手腕上金色的聖線,明確地表明她婆羅門高不可攀的身份。
他忽然記了起來,這個人似乎曾經見過。在競技場上,她一直站在公主身邊,她曾用溫柔的聲音,為他在國王面前月兌罪。
她似乎不是普通祭司,而是身份高貴到足以和公主相比的人,未來有可能成為聖祭司的神聖婆羅門。
為什麼,明明膽小的女人,會在這時做出這種舉動?為什麼,她能確定他是為救人而來,並不想傷害她們?摩羅訶心中有許多疑問,卻根本沒有時間思考,迅速一刀劈倒眼前的敵人,一回身,把公主扶上了自己的馬,然後再一伸手,把另一位高貴的婆羅門的手也抓住了。
靶覺到那屬于女性的柔滑手腕微微一顫,他忙大聲說︰「請原諒我對您身體的冒犯,但我必須先救您的生命,即使是違背梵天的定律,相信也不會玷污您的聖潔。」
婆娑一呆,張張嘴,想要解釋自己並沒有因為吠舍的踫觸而生氣,卻又不知道,自己剛才那本能的一震一顫是為什麼而來,而且也根本不容她解釋,身體也同樣被丟在了馬上。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韁繩,同時用整個身體保護起瑟縮的摩耶。
摩羅訶看到她的這個姿勢又呆了一呆,這是一種純然保護的姿態,完完全全,用自己的身體當屏障,為另一個人抵擋所有的攻擊,代替她承受一切傷害。
這樣的姿勢,他也曾做過許多次,以前在戰場上,不知救過多少人,不過大多數時候,被救的剎帝利,都只會因為一個吠舍的全身接觸而感到羞恥,並急著去清洗身體。
摩羅訶不再多想,用力在馬上一拍,馬兒吃痛,立刻飛快地往前跑,他甚至來不及多看她們一眼,就要立刻回頭,應付越來越多的攻擊,並要靠一個人的力量,盡量拖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追過去。
摩耶在放聲大哭,而婆娑則穩穩地控著馬韁,駕著馬,迅速往前跑,很快就接近了前方比較狹小的山路。
她在馬上回頭,看到正在作戰的摩羅訶向她們望過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而這時,圍在他身旁的敵人已越來越多,他那如獅子般強壯的身體上,已有一道道鮮紅的血痕,觸目驚心。
馬在跑,跑進山道。
而他在往前沖,用著手上的彎刀,一步步帶起鮮血和慘呼,他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沖到山道,然後回身,在這狹窄的道口,用他一人一刀,阻攔眼前似乎無窮無盡的森森刀光。
婆娑再次回頭,看到衛士們四散奔逃,根本顧不得戰場。少數的一些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敵人圍住、打殺,完全幫不上摩羅訶的忙。而山道口,他的身軀卻高大得可以接天連地,永遠不會移動、永遠不會退縮。
看不到他的臉色、看不清他的動作,只能看到,他已經有了許多傷口的後背,血一直在流,每一個激烈搏殺的動作,都讓傷口撕裂,血流更速。但他寬闊的後背,卻依舊給人一種,可以撐起蒼天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