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也安靜地置身于他的懷中,安靜地感受著他懷抱的溫柔,安靜地看著山洞外的大雨,低聲地說︰「不知道那個人是不是還坐在河邊?」
摩羅訶愣了一下,才說︰「他對自己好像也和對別人一樣無情,說不定真在河邊呢。」他輕輕放開婆娑,望著外面的大雨,眉頭緊皺,「這樣的雨,淋一夜會死人的。」
「我以為你不喜歡他。」婆娑微笑。
「我是不喜歡他,但我不能看著別人去死,而且,我也不希望帕爾瓦蒂小姐為他心痛。」摩羅訶眼神里閃過一道亮光,飛快地說,「婆娑,在這里等我,我馬上回來。」他毫不猶豫地邁步沖進大雨中。
婆娑凝望他的身影,風大雨大,卻阻不住他的步伐,漫天風雨中,他的身影似乎可以承擔一切。一片陰暗中,他經過的地方就如同閃電一樣,光明耀眼。她的唇邊綻開溫柔的笑容,眼楮亮得比天上的閃電更光明,然後,她也飛快地沖向了風雨。
摩羅訶飛奔在風雨中。霹靂在他頭上亂響,閃電劈開長空,像是隨時會劈到他這渺小的身體上,可是他終究沖了下去。
也不理還沒有完全好的傷口,踏過泥濘難行的山路,一直沖到山腳下,小河邊。
月亮早已看不到蹤影,黑沉沉的雨夜里,伸手不見五指,可是,非常奇妙地,在這種情形下,他竟能清楚地看到那個倚著樹,坐在河邊的人。
在這樣漫天的風雨中,他竟像個發光體,有淡淡的光環隱約圍繞著他。摩羅訶也不多想,飛快沖過去,再不顧以前對他的反感,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你怎麼還坐在這里?跟我去躲雨!」
那人第一次有了反應,他慢慢轉頭看向摩羅訶,陰沉沉的天色、狂暴的大雨中,露出一張美得超乎世俗、超凡男女、超乎天地的臉。天青色的眸子,澄澈如遠方雪山上的天空。雨水濕透了他的衣和發,順著他的額頭落下來,就像清水洗過美玉,更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美麗。
他的眼楮里流露出千萬種寶石的燦然光華,可在光芒的中心,並沒有摩羅訶的倒影,他的眼楮,看到世界,世界,卻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為什麼?」
摩羅訶被雨點,打得又濕又冷,雷聲響得他心情煩躁,跺著腳喊︰「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來找我,你不是討厭我?」也許是太長太久沒有和人說話,他的聲音有些生硬,卻又像冰晶相擊,悅耳到極點。「我是討厭你,可我不能眼看著一個人在這里讓暴雨打個半死,其實一個男人,深愛他自己的妻子,有什麼錯誤呢,我有什麼立場責怪你?何況……」摩羅訶頓了一下,嘆息著說,「帕爾瓦蒂曾說過,你會折磨自己,曾請求我們在她不在的時候,照顧你。」
那人輕輕扭轉了頭,「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關心。」
雨越下越大,雨點打得人生疼,傷口好像都被水濕透了,身上冷得徹骨,而這個冷冰冰的男人,還在這里使脾氣。摩羅訶氣急敗壞,一把抓住他胸口的衣服,用力一扯,「你別再任性了,就算你是苦行者,擁有超過普通人的體魄,但是,這樣被雨打一夜,也會生病的。」
他太生氣,力氣又太大,隨著這一扯,那男人身上的衣服,竟被他扯開了。天上正好亮起一道閃電,在瞬息間把大地照得無比明亮,又在轉眼間陰沉下去。
摩羅訶在這閃電亮起的一瞬,好像看到了什麼,卻又在下一刻,陷入一片黑暗。手上被人用力一拂,不自覺力量全消地松了手。
那人重又把被扯開的衣服拉好,然後信手一推,以摩羅訶的強壯,竟被推得連往後退了十幾步。
他又靠著樹坐好,面向小河,保持著一直以來的動作,根本不再回頭。
摩羅訶低低咒罵了一聲,知道對這個人用軟用強都是沒有用的,可要這樣不理不睬,轉身離開,他又做不到,正在著急,忽然又瞪大了眼楮,發出一聲驚訝至極的低叫。
不斷亮起的閃電中,一個人影清晰地出現在那人的身旁,她的頭發一片散亂,身上滿是髒污,兩只腳上都是傷痕,雨水打在她腳上,化成淡淡的紅水,流到泥土里。她十根手指中有一半指甲都掀開了,衣服有些破爛,撕裂處處,被撕開的地方,隱約可以看得見紅色的傷痕。
她的臉上本來也應該滿是血污的,不過,已經被雨水沖洗干淨,慘白色的閃電里,她憔悴的臉,帶著笑容,像月亮一樣美麗。
「帕爾瓦蒂。」摩羅訶發出驚異的叫聲。她明明被父親強行帶走,為什麼會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回到這里?她一個柔弱的女人到底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掙月兌了困住她枷鎖?一路上,經過了怎樣的折磨,才能重回到這個地方?「你怎麼來了?」
帕爾瓦蒂溫柔地說︰「下雨了,我擔心他,就回來了。」她說得這樣輕松簡單,好像她身上的傷痕完全不存在;她說得這樣平和,好像深刻到靈魂里的愛情,對她來說,已經是最普通的事。
她用指甲掀開的雙手,托起四五片連在一起的大樹葉,托到那男人的頭頂,努力地想為他在這樣的風雨里,遮住一點點暴雨,她輕輕移動傷痕累累的身體,攔在那男人身邊,歇力要在這樣的寒夜里,替他擋住一絲絲狂風。即使,她努力的成果,如此微小,她卻一直不放棄。
風吹得她全身顫抖,雨打在她身上,帶走她身上仍然在流的鮮血。她的手卻非常穩定地,舉著樹葉,攔在他的頭頂。
摩羅訶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一切,閃電已經停止了,可是,他出奇地還能清晰地看到帕爾瓦蒂的每一個動作,感覺到胸中激涌的怒濤。
然後,他感覺到,打在他自己身上的雨水也少了很多,是雨勢小了嗎?他抬頭,然後,全身猛烈地顫抖起來。
在他的頭頂上,也有一把傘,一把同樣用大樹葉做成的傘。
不需要閃電,不需要雷霆,千萬個驚雷打在他心中,千萬道閃電,劈在他腦子里,他眼前站著的女人。一身上下,也同樣濕透了,眼楮里美麗的光芒,卻燦然生輝,舉起樹葉的手,沒有任何顫動,隨隨便便,讓她縴弱的身體,就這樣,完完全全,暴露在風雨之下。
摩羅訶呆呆地看著婆娑,很久、很久,然後,抬起頭,樹葉擋不住的雨水,仍然打在他臉上,眼眶里溫熱的淚水,混著雨水,一起流了出來。
他伸出手,把婆娑的身體拉到懷抱里,強健的雙臂緊緊把她擁住。
樹葉做的傘,落在地上。
婆娑的身體被他寬闊的胸膛所呵護,她本能地雙手回抱他的身體,手上傳來的觸感,男性強健的肌膚,讓人的心,悄悄加快跳動的速度。
她和他的身體都被雨打得濕透,冰冷的身子,冰冷的手,可彼此環抱在一起時,卻感覺比火炭還要溫暖炙熱。
這漫天的風雨吹在身上,也不過是輕風細雨,這漠漠冰寒的夜晚,已因為彼此的體溫,而變得如同春天一般溫暖舒適。
這個時刻他們都沒有力量去思考,千百個念頭在腦際出現又消失,所有的動作都完全只是憑著本能在繼續。
越來越緊的擁抱,幾乎要讓兩個人都融為一體的力量。誰也沒有松手,誰也沒有說話,溫熱的液體從他和她的眼楮里流出來,悄悄混進雨水里。
雷聲越來越響,閃電一道又一道,顯示它撕破天地的威嚴,可是神靈在諸天上震怒?但他和她都已經顧不得。
就在風雨最急,雷電最烈的時候,河邊無聲無息的男人忽然站了起來。高大修長的身體越發襯出帕爾瓦蒂的婀娜縴弱。
他一聲不吭地邁步往前走。
帕爾瓦蒂有些驚奇,卻一點也不怠慢地跟隨著他,努力地撐起樹葉做的傘。
緊擁著的婆娑和摩羅訶都被那男人的行動所影響,不知不覺分開了,一起望過去。
「他好像是在往山上走。」
「他好像是在往我們的山洞那邊走。」
「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那里找到一個山洞?」
婆娑和摩羅訶都听得到彼此聲音里的興奮,看得到,對方眼楮里的光芒,他們相視一笑,一起追了過去。
進了山洞,那男人就隨便坐了下來。而帕爾瓦蒂則只會傻傻地站著,傻傻地在黑暗中望著他。
婆娑和摩羅訶跟了進來,兩個人,四只手,忙著點火。
山洞里有不少樹枝樹葉,本來大多被風吹進來的雨水打濕,應該打不著,誰知,居然一燃就著。火焰溫暖而光明,很快就驅走了滿洞的寒冷和陰暗。
摩羅訶月兌下自己的外衣,全部張開掛在支起來的樹枝上,勉強做出一個可以把男女隔開的簾子。
婆娑把帕爾瓦蒂拉到衣服做的簾子後面,一起月兌下衣服來烘干,又拿出還沒有用完,剛才留在山洞里沒帶出去的草藥,開始為帕爾瓦蒂處理全身大大小小的傷口。
帕爾瓦蒂隨便她擺弄,眼楮卻一直愣愣望著衣服簾子,好像可以穿透衣服,看到簾子另一邊的人,眼淚靜悄悄地滑下她美麗的面頰。
婆娑在她耳邊溫柔地說︰「看,他真的心軟了,他堅持不下去了。你的努力得到了回報,他今天不忍心看你淋雨,明天,也會不忍心看你孤單無助地跟隨。只要你堅持下去,總有一天,會讓石頭也因你而溶化的。」
帕爾瓦蒂只是怔怔地流淚,一語不發,婆娑則溫柔地微笑。
在簾子的另一頭,摩羅訶也月兌了衣服烤干,那個男人,卻只是默默地坐著不動。
「快些烤衣服吧,不然會生病。」摩羅訶信手一扯他,忽然驚訝地發現,手指間的衣服居然是干的。
摩羅訶愣愣地望著他,他听過許多有關苦行者的傳說,據說苦行者們精于修煉,有些人甚至懂得運用一些體內奇妙的氣息,能夠發出很冷或很熱的無形力量,燒熱冷水,烤干衣服都是很平常的事?
難道那些傳說,竟然是真的嗎?
他心中無比驚訝,可那個神秘的男人,看都沒看他一眼,閉上眼楮,往山壁上一靠,一副要睡覺的樣子。
摩羅訶無奈地苦笑,坐了下來。
山洞外風狂雨暴,山洞里溫暖光明。
暖意很自然地引起了人身體深處的倦意,摩羅訶不知不覺也閉上了眼楮,半坐半靠地陷入了夢鄉。
簾子的另一邊,婆娑和帕爾瓦蒂也已酣然入夢。
在一片沉寂中,神秘的男人,悄無聲息地站起來,慢慢往外走出去。動作輕得連火苗也沒有因為他而晃動一下。
摩羅訶和婆娑還在溫柔美好的夢境中沉醉,可是疲憊交加的帕爾瓦蒂卻也悄悄地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披起自己已經干透的衣服,毫不猶豫地往黑沉沉的狂風暴雨中跟出去。
曾經歷過無數次戰斗,非常敏銳的摩羅訶沒有醒,被當成戰士訓練的女祭司也沒有醒,反而是柔弱縴美的帕爾瓦蒂醒了過來。
驚醒她的,不是走路的聲音,不是風吹過的聲音,而是她內心深處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