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許莘下朝後,張鈺荷興奮地拉著他,將同謹容的對話一一轉述。
許莘表面上應承卻打心底不相信,那在桃花村的桃花樹下,風流倜儻的自己分明打動過她的心,如今木己成舟,不管是為未來還是為了名聲,她都沒道理不接受自己,難道,她真的很在意妻妾身分問題?如果是為著這個,那就容易了,今天容兒己經同鈺荷交過手,應該明白鈺荷脾氣溫柔很好哄,日後容兒雖為妾室,但只消把鈺荷哄得穩妥,日子還是很好過的。
走出張鈺荷屋子後,他找了機會進吟松居,企圖說服謹容。
謹容懶得听他說服,只是態度堅持,堅持那場婚禮不算數,因為她嫁的男子是李彬而不是許莘,她對侯府世子爺半點不感興趣。
他說得急了,她卻涼涼幾句,回道︰「倘若世子爺果然對謹容上心,也行,三媒六聘再往何家提一次親,用侯府世子爺身分,但條件還是照舊,謹容只當正妻。」她笑望他,既然他口口聲聲張鈺荷很好哄,就看他有沒有本事哄她屈居妾室。
男人啊,總是得隴望蜀。
站在外頭听得滿肚子火氣的簡煜豐突然沖進屋里,幸而謹容的態度夠端正,沒教他心頭上那把火給竄起來。
他板起臉孔,同謹容一起望向那位滿臉「濃濃罪惡感」的男子,要如何「恩將仇報」。
「自容兒替淑妃娘娘號過脈後,娘娘可是挺看重容兒的,還對皇上提及要認她為義女,若是知道她被逼良為妾,不知道皇上對晉遠侯府會是什麼看法?」許莘一驚,容兒居然給淑妃娘娘號過脈?真的假的?如果是真……
誰不曉得淑妃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以後她兒子被立為東宮太子的呼聲最高,有淑妃娘娘當後盾,他哪還能強留容兒,何況淑妃娘娘的義女,朝廷定要給個公主封號,郡主當正妻,公主為妾……沒那麼大的嘴,他吞不下那麼大的魚。
最終,許莘敵不過他們,默認下謹容離府之事,頹然離去。
見狀,簡煜豐滿心歡喜,丟下話,「準備準備,我安排了人,過幾天來幫你搬行李。」離去時,他嘴角上的笑意掩都掩不掉,連腳步都輕快飛揚。
謹容走往門邊,向外望去。
好快啊,從春到秋,六個月過去,短短半年光陰,她經歷人生一場重大轉折,未來是好是壞不確定,可終究是熬過、闖過了。
滿園的清秋菊花錦秀盛放,繽紛燦爛,映著紅楓似的烈烈秋日,有種春光重臨的美艷,緩緩舒口氣,她……將要離開這里。
「我有師傳的音訊了。」簡煜豐拿著杯子緩緩喝著,眼底透出些許得意。
謹容瞬間抬頭,眼楮綻放光芒,視線定在他臉上,等待他說出更多消息,一時間她忘記自己還在裝盲,直到發現簡煜豐了然的笑意,一驚,她連忙把視線調開,恢復茫然,無法定焦的模樣。
她就是要裝,怎樣!她倔上了,因為他嘴邊那個看透一切的笑。
他也沒拆穿,有人天生愛當瞎子,能奈她何?「師傅在哪里?」
「在江南,我讓人把你中七線蠱之毒的事傳過去了,不知道師傅收到沒有,如果收到的話,他應該很快就會回京,他最疼你不過。」
「你又知道。」嘴巴上是這樣說的,可她那得意驕傲的張揚模樣,連半點掩飾的意思都沒有。
「他送你回桃花村以後,曾經到京里找過我,我知道他收了個關門弟子,當時,他說要去找藥材,醫治這名弟子的身子。」師傅醫術很行,但行事不靠譜,如果他提到這關門弟子是女的,且受寒癥所苦,他早就聯想到容兒身上,根本不需要靠冰粕膏來「認親」。
「我以為……」
「他雲游去了?」
「師傅是這樣同我說的。」
「他那個人你還不懂嗎?明明心軟卻倔著嘴,明明替你操心,卻還說什麼生死有命。師傳的話,你只能听半句。」他居然這樣說師傳?這些話分明是秦氏在批評兒子用的,原來,他跟師傳是同個脾氣,難怪師傳當年會看對眼,收他為徙。
見謹容笑而不語,他問︰「你在笑什麼?」
「高興著呢。」
「高興什麼?」
「等師傳回來,身上的毒解除,寒癥改善,我也可以試試夏日里吃冰,抱涼水是什麼滋味了。」
她只是平鋪直述並沒有多余心思,但她臉上的向往老老實實地引出簡煜豐的心疼,他望住她,輕嘆,緩緩握上她手,她的手依然冰涼,冬天馬上要到了,屆時她又要受苦……天生的體質己令她受不少苦,誰知他這個師兄竟把她的體質當成奇貨可居的良藥,若師傳回來知道這碼子事,肯定要暴跳如鐳。
「有三件事,要讓你知道。」
「什麼事?」
「第一件,記不記那兒個在仙客居調戲你的紈褲?」
「記得。」
「他們四個約齊了上青樓,沒想惹出大禍,他們同人搶頭牌卻失手將那人給打死,這事,青樓里的客人、妓女,老鴇都可以作證,因此官府很快就將人給逮了進去。」
「那能怎樣,那個姓吳的有個四品御史的爹,官府很快就會放人了。」
「沒錯,他爹一出面,官府馬上放人,可第二天京城里鬧騰起來,猜猜,那個死的是誰?」
「誰?」
「當今皇上的五弟慶王,人家在封地過得好好的,難得上京一趟,本是來給皇太後賀壽的,竟然會死于非命。」他噴嘖兩聲,聲音是嘆息,但臉上盡是笑意,很不協調。
「殺人償命,主犯吳功群斬立決,從犯三人五十大扳,判流放,而那個一天到晚在朝堂上批人道德有瑕的御史大居然滅脅衙門硬將兒子保出,有嘴巴說別人,卻沒道德管管自家兒子,還能怎樣,自然是丟官抄家,沒了立足之地。」
吳御史在他分家時,在他不肯為簡煜謙說話時,都是第一個帶頭上奏折、狼狼批了一番他品性操守的,現在……哼哼,容兒說得好,人人都等舉頭三尺那位神明作主得等多久,不如干脆替自己作主,
「解氣嗎?」
「我又沒生氣,比較生氣的是你吧。」那回若不是淑妃和皇上在,他能饒過那些人?
他一哂,沒應聲。「吳功群是吳氏的佷子,吳氏的娘家倒了,晉遠侯再沒什麼好顧慮的,應該很快就會對付吳氏。」
「說吧,我不信這件事你沒插手。」
「我也沒做什麼,不過是在那四人飲酒作樂時,下了一點興奮藥粉,讓他們一樂起來,什麼都不管不顧。」
「連殺人都不管不顧?」他聳聳肩。
「然後呢?」她想定還有後著,否則不會一口氣連吳氏娘家都拔了。
「然後提醒抓人的縣官,吳大人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很快就要一受重用的。」所以人家想看看兒子,他就當好人,急忙忙把貴公子給送出衙門,事後又及供說是迫于御史官滅,官場啊、黑暗哪。「那個被打死的慶王未免太冤。」謹容微蹙眉。
「慶王的生母是個貴妃,為人狡獪好惡、野心勃勃,當年母子倆可沒少欺負當今皇帝,皇帝登基,心存仁慈封他為慶王並讓他遠離京城,他卻還是時時進京聯絡朝中大臣,在封地招兵頭馬,賦重稅,導致百姓怨聲四起,你說,他心里在想什麼?如今他莫名其妙死于幾個紈褲手里,猜猜,皇上是會開心還是難過?」
「真行啊,人家是周處除三害,你一口氣便除了五害,百姓真該對你歌功頌德一番。」
「這也不是不行。」他點頭,同意她的話。
「第二件事呢?」
「晉遠侯知道方姨娘下毒之事,他告假回京,很快就會好好處理京中的一妻一妾。」
「他怎麼會知道?」
「許歷說的。」
「許歷為什麼要害自己的親娘?」
「因為他良心過不去。」
「為什麼?」
「因為你毒發幾乎喪命,全身腫脹發黑、日日吐血,卻依然掛念他的身體,開了幾張藥單,還把剩下的積蓄全數托人帶過去給他,要他好好保重身子,將來創下一番大事業。」
「我哪有……哦,是你!你干麼呀,能揭過的事你干麼重提。」方姨娘己經活得夠苦,何必再踩她幾腳。
「我是在替你出一口氣,何況日後方姨娘那種陰毒性子只會是許歷的絆腳石,她沒了,侯爺才會高看許歷。」
「我很懷疑,焚心散不是普通毒藥,她從何處得來?」何況背後還有吳氏的虎視耽耽,就算嫉妒嫡長子與禮親王結親,她也沒這等本領。
「問到點上了,焚心散的確不是普通毒藥,一般人也無法輕易取得,說到底,這叫害人及害己。」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那藥是吳氏透過一名煉丹道人高價所購,當年她恨極晉遠侯對方姨娘母子的寵愛,便將焚心散交給王算,讓他將方姨娘帶出侯府後對她投毒,好讓方姨娘嘗嘗生不如死的滋味,沒想到侯爺沒讓方姨娘離府,及將王算打得半死。」
「方姨娘顧念著過去的夫妻情分,在王算死後讓兄長替他收尸,沒想到這個動作卻把他懷里的焚心散給轉回到方姨娘手里,她並不知道此毒如此凶惡,只一心想著破壞吳氏的謀算,于是牽扯出後來這一串。」
「這也是吳氏後來不敢大肆徹查的原因,因為深怕查到自己頭上,那麼她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晉遠侯不會饒過她,禮親王更不會。」謹容嘆息,這番牽扯連她這個無辜的肩外人都給扯進來,人家鷸蚌相爭、漁翁得利,她卻是妻妾相爭,她的皮肉受氣。
「說吧,第三件又是什麼事?」
「你大哥並沒有照你信里寫的去做。」
「什麼?!」哥哥沒帶著爹娘隱姓埋名躲得遠遠的?謹容眼楮倏地張大,死死定在他臉上,完全忘記自己應該要看不見。
他一笑,說道︰「你會心疼自己的哥哥,怎就認定你哥哥不會心疼妹妹?」
他知道謹容托人帶信給兄長,也約略猜得出其內容,只不過讓他詫異的是何謹牮並不如他想像中那樣辭官隱居,及而更積極地處理政務,甚至開始與當地的官員交好。
簡煜豐後來查出,何謹華本就是個翩翩佳公子,人品道德無話可說,即使他出生不高,但當地許多名門貴女還是想嫁給他。
他的脾氣和剛致仕的劉閣老契合,因此兩人經常說古論今,評議時肩,看法頗有共鳴,劉閣老厲于清流,在朝為官多年人脈甚半,有他為後盾,何謹華得力頗多,劉閣老甚至有意思將嫡親孫女嫁予何謹華為妻。
文有劉閣老,武有翁將軍,雖兩人都不在朝堂,可門生極多,何謹華想策動言官奏晉遠侯一本又有何難。
罷開始簡煜豐不解何謹華的作法,還懷疑是不是自己想法偏差,派隱衛偷進何謹華的書房將謹容那封書信盜出,確定信中內容與自己所猜無錯,才慢慢品出何謹牮的打算,他是想用自己的方法保住案母親和妹妹。
他的作法讓簡煜豐滿意極了,一門心思為家人著想的謹容,有這樣一位哥哥,值了,
如果晉遠侯府不是張鈺荷未來的婆家,簡煜豐會雙手橫胸靜觀此事發展,說不定還會推波助瀾幫何謹華一把,但事關張鈺荷,他還是寫了封信帶給何謹華。
信中說明謹容目前的狀況,並保證她安全無虞,也提到淑妃和皇帝對她的看重,讓他稍稍放心。
簡煜豐也在信中分析禮親王、晉遠侯與朝堂間的關系,言官若在此時發聲及而會惹惱皇帝,一動不如一靜,並提到晉遠侯己經寫折子上奏請罪,皇帝留中不發,定有其深意,與其心急做錯,不如等待皇帝如何處置。
信紙最終幾句話,是成功阻止何謹華捺住沖動的原因。
簡煜豐說,謹容目前還在侯府里,如果此時發難說不定侯府會殺人滅口,不如等他把謹容帶出侯府再說。
整封信中他沒有替候府說半旬好話,卻暗暗地幫了侯府一把。
簡煜豐藉由許歷之手狠狠修理吳氏,並不代表他想讓侯府好看,他只是想替謹容出口氣,何況若晉遠侯能為此休離吳氏或送她進家廟里,天真浪漫的鈺荷嫁進候府,定能少些堵心事,謹容不知道簡煜豐布下的後著,聞言只是心急火燦的擔心家人會遭殃。
「怎麼辦?如果之後,侯爺,侯爺夫人要殺我滅口,他們會不會連我父兄一起下手?會,肯定會!村民己經歸你,他們不至于動手,只會把目標放在我爹娘兄長身上……」
她急了,急得跳腳,急得在屋里團團轉,像熱鍋上的螞蟻更像無頭蒼蠅。
—個瞎子會走得這順當?喟嘆,看你還能假多久。
簡煜豐起身,壓住她的肩膀說道︰「放心,他們不敢。」
「不敢?你怎麼知道?」
「侯爺和吳氏行事不同,侯爺沒什麼能耐,卻能為官多年而不得罪人,憑借的是什麼?不過是小心冀冀,謹言鎮行,他從不落半點把柄在旁人手上,因此旁人還沒發現此事,他己經先寫了請罪折子送到皇上跟前。」
「他……不按下此事,及而自己聲張?」
「對,猜猜為什麼?」
謹容搖頭,她猜不出來。
「因為你的哥哥……」
緊接著,他將何謹華做的事情一件件說給謹容听,她本來是焦躁難安的,但他的話一點一點安下她的心,簡煜豐越講,謹容臉上越是驕傲得意。
原來哥哥這麼行哪,連閣老、言官都能攏絡上……瞧吧瞧吧,早就說她有一個好哥哥,天底下男人都比不上的好哥哥。
「你怎麼看,我哥哥會成功嗎?」
她是太興奮,太得意了,忘記簡煜豐也是敵方陣營的一分子,而且絕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那種。「會,但我阻止了。」
「為什麼?」她出口同時,腦子就想清楚了。
侯府傾敗,他心愛的郡主妹妹該如何自處?這里是她要仰賴一輩子的夫家,為了張鈺荷,他當然要阻止,
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會想將對方留在自己身邊,但一個男人非常非常愛一個女人,愛到比愛自己更甚,那麼他就會把對方的幸福擺在自己前面,所以他對張鈺荷不是普通愛,是非常非常愛。心抽緊著,隱隱作痛,她又想罵自己愚蠢。
他不贊同許莘的騙婚手段,卻還是下手取血,為了張鈺荷,他總是鞠躬盡瘁,如今阻止哥哥的行動,為的不過是同一個人。
簡煜豐沒注意到她的神色有異,開口道︰「既然晉遠侯己經上折子,皇上為什麼按下不發?那是因為當中隔著一個禮親王府,禮親王雖與皇上無血緣關系,但他們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好兄弟,而這些年禮親王為皇上鞠躬盡瘁,忠心耿耿,他做的事一樁樁,一件件不是留在皇上眼里,而是擺在心里。」
「鈺荷是禮親王最疼愛的嫡女,他寵女兒的事跡傳遍後宮,即使成為笑談皇上也不介意,那是因為皇上明白,禮親王對鈺荷有多看重。」
「如今皇上的態度擺明要大事化小,倘若你哥哥在此時將事情鬧出來,逼得皇上不得不做決斷,結果不見得會讓人滿意,你哥哥肯定也會惹火皇上。若真的到這一步,別的事我不敢論定,但他的仕途擊到這一步肯定是要斷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最差的作法。」
「所以呢?就不要論是非屈直,不要討公道?」
「會有公道的,只是這個公道得等上一等,耐心點。」他輕輕按著她的肩膀,很想捏模她氣鼓鼓的包子臉。
她會等到什麼公道呢?謹容狐疑地望上他的眼,可是話尚未出口,她卻先一步推開他,快手快腳坐到椅子上,乖眉低眼,一副他們很不熟的模樣。
簡煜豐滿頭霧水,直到看見進門的張鈺荷,才明白了謹容的表現。
「煜豐哥哥,你來了?」
張鈺荷甜美嬌柔的聲音傳進耳里,謹容略略抬眼,看見不愛笑的簡煜豐逸出一個舒心笑容,一下子整張臉的表情變得靈活生動。
她垂眸苦笑,他在意的恐怕不是那個自損八百,而是殺敵一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