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後,謹容更加明白許歷的處境有多惡劣。
他住的地方是晉遠侯府最偏遠的角落,一排屋子,五間房,看仔細方知這里原本是下人的屋子,專給苦役長工住的。
許歷和四兒很勤奮,把屋子整理得相當干淨,五間房,主僕分住兩間,然後是書房,淨房,最旁邊的一間有個小灶,他們連三餐都得自己料理。
比起許歷,四兒更常往前院去,他得到大廚房領糧米,到管帳的許嬤嬤跟前領月例以及一年四季的衣裳,四兒是個精明伶倒的小伙子,年紀和許歷不相上下,眼楮黑亮亮的,一臉聰明相。
天一亮謹容便看見那個洞了,侯府圍牆很高,牆外頭是條僅能容一人行走的小巷,巷子的另一邊是個大官屋宅,也用高牆隔著,平日里根本不會有人在巷中行走,因此四兒挖的洞不曾被人發現,而許歷在牆這一頭搭上棚架神菜蔬,若沒得到消息來此刻意翻找,沒有人會發現那個洞。
平日,四兒從這個洞進進出出,替許歷出門張羅書冊紙硯。
今兒四兒進書房的時候,向謹容投去一眼,朝她點頭。
他認得謹容,謹容施針救少爺時他就在旁邊,今天一大早,少爺己經把昨晚的事全對他說了。
四兒剛從前院回來,領了些東西,也見過方姨娘,他自懷里掏出紙包,對許歷說︰「少爺,方姨娘叮嚀,再過兩天大夫就要進府替少爺把脈,明兒個夜里要記得用藥,方姨娘給了五兩銀子,說是讓少爺別太節省,身子要緊,四兒下午就上藥鋪子給您抓幾帖補藥。」
許歷把藥和銀子推到一旁,問道︰「知道了,讓你探听的消息怎樣?」
四兒細細說道︰「前頭很亂,听說夫人因為世子爺的妾室逃跑發好大一頓脾氣,二十個板子把碧玉姑娘打得皮開肉錠,連翡翠姑娘都遭了殃,現在府里派了不少人出去找,世子爺使人去通知裕親王,估計下了朝,王爺就會過府。現在夫人往郡主屋里去了,哦,對了,夫人派關嬤嬤領著一干僕婦婢女挨門挨戶到處搜人,不知道會不會查到咱們這里。」
這點他們倒不祖心,如果真的查到這里,謹容就從小洞爬出去,到無人的巷弄里躲一躲就行。
「方姨娘還好嗎?」許歷問。
四兒嘆氣,低聲道︰「夫人遷怒,半張臉都打腫了。」
他猜到了,哪次嫡母震怒,他娘親不會無端受災?許歷臉龐草上陰霾,他搖起拳頭,濃眉蹙緊,脖間的青筋浮上。
四兒見狀無奈嘆息,縮了縮肩膀,道︰「少爺,我去做飯。」許歷點頭,不再多言。
謹容瞧他一眼,拍拈他的肩膀說︰「我去幫四兒。」
設等許歷回應,謹容走到勉強可稱之為廚房的屋子,接手四兒手中的工作,問︰「那位方姨娘是少爺的親生母親?」
「是。」
「侯爺不知道你家少爺的處境嗎?為何漢不關心,任由嫡妻欺凌庶子,好歹是他的親骨肉?」整座侯府就許莘,許歷兩個兒子,侯爺沒道理不珍惜。
四兒撇了撇嘴,他是家生子,府里的黑事從小听多了,少爺到現在還能活著己經不容易,至于欺凌……不過是小事情。
講難听些,在侯府中他的地位恐怕還比少爺高幾分,再怎麼說他爹都是府里的小避事,因此就算夫人苛待少爺,他去前頭領東西,僕人們還不至于給臉色看,只是娘老長吁短嘆,說他跟個沒出息的少爺,怕是這輩子沒前途了。
他明白,夫人派他到少爺身邊是要讓他當眼線,把少爺的一舉一動全報到夫人跟前,可少爺待人真誠,就算自己是那等黑心肝的,也沒辦法出賣少爺。
因此這些年,有他和方姨娘想方設法,明里暗里維護著,少爺才能夠平平安安活到今天。
「方姨娘是夫人的陪嫁丫頭,當初侯爺看上方姨娘,夫人便氣了,趁侯爺出皇差時將方姨娘許給外頭一個低三下四的男子,還把兩人給送到南邊,方姨娘便是想向娘家求助都不成。那人叫王算,年過五十,成日只會喝酒賭博,打罵方姨娘,方姨娘日子討得苦,日日替人漿洗衣服,還不夠他花用。」
「後來也不知道是緣分還是天意,屆然讓侯爺和姨娘給遇上了,侯爺見她日子過得清苦,便給那男人一筆銀子把方姨娘贖走,在外頭置屋養了起來,方姨娘肚子爭氣,才沒多久工夫就懷上少爺,此事傳到夫人耳里,她裝著賢良大度把方姨娘給接回侯府。」
「那時,方姨娘確實過上一段好日子,也幫襯舅爺家不少,舅爺有了本錢便經營起店鋪,生意很好,鋪子一家開過一家,日子越過越順當,現在也能騰出手悄悄地幫少爺一把。」
「至于咱們家少爺,天生聰明,學什麼都快,三歲背詩,四歲讀經,五歲就能寫字了呢,那時侯爺還手把手教過少爺讀書,後來家里請來師傅一起教世子爺和少爺讀書,少爺年紀小書卻讀得比世子爺出色,侯爺好不得意,私底下對方姨娘說倘若少爺能考中進士博取寶名,以後就讓少爺襲爵位。」
「但此話一出,少爺的日子可難過了,挨悶棍、摔跤,拉肚子、跌池塘,常有人在少爺背後使手段,幸虧少爺命大,一劫接過一劫活了下來,許是老天爺也看不過去,出手相幫吧。」
「生活過得心驚膽顫,就是把少爺拘在屋里也會出事,有一回少爺又莫名其妙被花盆砸傷頭,方姨娘順勢給了藥讓少爺假扮痴呆,不再進書房與世子爺一起讀書。本以為就此安生了,誰曉得王算居然找上侯府要求侯爺把方姨娘和少爺還給他,還信口雌黃說少爺是他的親生兒子,說他己經半條腿進了棺材不會說謊,只想把兒子帶回去給自己送終。」
「也不知道哪個爛舌根,狼心腸的,居然說少爺和王算長得一模一樣,謠言越傳越烈,到最後侯爺自己竟然也相信了,從此不待見少爺,不過為著侯府名聲著想,下令五十板子把王算打得出氣多入氣少,卻還是把少爺和方姨娘給留下來,不討從今往後兩人的地位不同了,少爺被分派到這里無人聞問,而方姨娘成了夫人的受氣包。」
「方姨娘給的藥,又是怎麼回事?」
「那不是藥是毒,吞下那藥,十二個時展內,人會昏昏傻傻、答非所問,兩眼茫然,脈象紊亂,那是姨娘托舅老爺弄來的。少爺一天不死,夫人心底就存著疙瘩,只不過之前的手段過激,讓侯爺看出些許端倪,恐嚇了夫人幾句,從此夫人不敢做得太過,但那之後每月都會有大夫進府為少爺號脈,確保少爺是個貨真價實的呆子,夫人方能放心。可那藥雖能騙得過大夫,卻傷身得緊,如今每到冬天,少爺就會病著。」
那日舅老爺娶媳婦,夫人作主讓少爺到舅老爺家里祝賀,還送上足足一百兩銀子,他還以為夫人轉了性,沒想到少爺竟遭人莫名推下了河,幸得何大夫經過才保住小命。
凶手沒成事,他回到侯府還被夫人罵一頓,明面上是責備他沒照料好少爺,事實上卻是罵他多事,將少爺救回府中。
想來夫人認定,只要少爺不死在府里,侯爺就不能懷疑到她頭上。
謹容咬牙擰眉,許歷的處境塔呤,那位侯爺夫人……她是個怎樣的女子,竟如此心狼手辣?不只庶子,她連親生兒子都舍得下毒施害。
那日她可是听得真切,許莘身上的苦膽粉正是這位夫人的手筆。「姑娘,你是個大夫,如果能的話,求您幫幫少爺吧,少爺的身子……不大好。」
謹容鄭重點頭,她向來不輕易承諾,但她對四兒說道︰「放心,交給我。」
四兒喬裝走一趟桃花村,卻眼尖發現,侯府府衛在桃花村四周布下眼線,他不敢貿然出現,怕有人認出自己,尋線到小院找出謹容。
許歷所住的院落偏僻又接近後牆,只要遠遠听見人聲,謹容便往小洞一鑽,任憑關嬤嬤再庹害也搜不出個所以然,而許歷更是裝痴扮呆,別說要問出什麼話頭,每回來都讓他問東問西,氣得關嬤嬤不斷翻白眼。
謹容帶出來的包袱里有不少好東西,有些是她的嫁妝,有些是許莘所贈,有它們,再昂貴的藥材謹容也舍得下手。
她每天給許歷把脈,開藥調養,十幾日下來他的身子漸有起色,她想,再調養個幾個月,許歷的身子應該能慢慢恢復。
兩人認識不過十余日,但患難見真情,兩人經常說話,她明白他的處境,他了解她的困難,竟有了幾分惺惺惜之意。
這日,四兒又從小洞出去抓藥,謹容與許歷在書房內閑聊。
她一面翻著許歷的卷子,一面說道︰「我見你的文章四平八穩,何不試試科考?」
扮哥的文章她看多了,之前師傅們也讓她學著作,女孩子家雖不能參加考試,但父母親總認為多會點學問總沒壞處。
言談間,謹容對許歷益發欣賞敬佩,他是從十歲那年便斷了進學機會,卻能刻苦勤學,努力不綴,能有今日程度並不容易。
「姨娘想過,她想找借口把我送到舅爺家里,讓我從童試一關關考起,因大哥是要襲爵之人,對于科考之事府里並不關心,我若是能一舉考進殿試,到時名字登記在案,便是嫡母有什麼想法也不敢貿然動手,姨娘說,我越是長大,樣貌越酷似父親,我己近十年沒見過父親,如果能因為中舉與父親見上一面,當年的謠言便不攻而破。」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做?」
「嫡母不肯,就算我是個痴兒,她依舊不放心,覺得把我擺在眼皮子底下看管著才安心些。」嫡母吳氏是個謹慎之人,她做事從不給人留退路,就怕一朝反攻,自己招架無力。
「她不允許你就不能動作嗎?既然有小洞可以進出,為何不逃?一直拘在這個小院落,你不會出頭天的。」謹容問。
「我何嘗不明白,但姨娘還在,若我莫名其妙失蹤,姨娘恐怕難逃其責,嫡母疑心病重,沒親眼見到我的尸體,定會一路派人追殺到底。再則,出府後我能依恃的只有舅父了,髡父家里雖寬裕,終究是平民百姓,怎斗得過有權有勢的晉遠侯府?舅父仁慈寬厚,多年來始終沒有落下兄妹情誼,Bt常進府探望我和姨娘,若我的事牽連到他,我會深感不安。」
是,每個人都有顧忌處,沒有人可以過得無憂自私,只想著自己。
「那麼,唯能從侯爺身上下手,若方姨娘所言為真,只要制造機會讓你與侯爺見上一面……」
「嫡母防我防得緊,加上父親不常回府,就算回府亦不待見姨娘,這機會竟是難能可貴,有一年姨娘冒險多講了幾句話,勾動父親到後院來見我一面的心思,哪里曉得父親那邊才有動作,這邊我就讓人蝟狼揍上一頓,一拳一腳盡往我臉上招呼,一張青紫交錯、紅腫變形的臉,哪還看得出與父親半分肖似,那次父親離京後,姨娘接了三十扳子,害她差點送命,如今落下病謗,時時疼著呢。」
「侯爺不懷疑你臉上的傷從何而來?」
「一個痴兒,摔摔踫踫的,算什麼回事。」
謹容還待問,四兒便從外頭奔進屋里,他滿臉倉皇,跑得飛快,身上臉上全是汗水。
「少爺,姑娘,事情不好了。」
「什麼事情不好了?」
「桃花村,濟民堂全遭了殃!」
「把話說清楚。」許歷凝聲問。
「外頭都在傳說濟民堂的大夫醫死人,己被逮到衙門里問罪,怕是罪刑不輕。濟民堂的名氣大,被他們醫好的病人很多,有個叫做姜成的胡髯大漢領著他們聚到衙門口,喊冤道,‘大夫醫不來無命人,怎地病醫不好,及賴到大夫頭上?’這話分明在情在理,那人卻被官大爺給逮住,扣上一頂咆哮公堂的大帽子,說是要治罪呢。」
「我在衙門前晃了好一陣子,听見有人說前幾日桃花村燒起幾把無名火,把村民神的藥材給毀去三,四成,衙門還派人把濟民堂給封了,將里頭的伙計管事全抓入監牢里待審,還有……」他猶豫地向謹容投去一眼。
「說什麼?話別講一半留一半,會急死人的。」謹容催促。
「听說……濟民堂何大夫嫁給京城李家,幾位桃花村村民陪著何姑娘的爹娘到李府門前求見想讓女兒想想辦法,卻被拒于門外,何姑娘的娘還因此病了。」四兒與許歷互望一眼,這可怎麼是好,夫人的手段雷霆萬鈞,一著不成再接一著,讓人措手不及、無力接招。
謹容頹然坐入椅中,雙肩垮下。「他們這是在逼我出面。」
還以為許莘是個寬厚人,不會在她的親人頭上找麻煩,沒想到事到臨頭,他還是下了手。
想起他的歉意、他的罪惡感,他口口聲聲的補償以及他的溫言軟語……謹容突然覺得好笑,她啊,不但看一場好戲,還入了戲,真是好了傷疤忘記痛,她怎又相信許莘的演技了呢?
她輸定了。
晉遠侯府官大滅大,她一個普通百姓豈能與之抗衡。
接下來呢?對付完濟民堂、桃花村,緊接著的是不是在盧縣的哥哥?
闢場諶如修羅道,妖魔遍地橫生,赤身走過煉獄火,不是燒成灰燼就是再煉成鋼,哥哥方才出頭呢,如果對手是晉遠侯府……唯得灰燼這個下場。
如今她方才明白,螞蟻撼樹是多麼的自不量力。
躲不來、嬴不了,除了俯首稱臣,她別無選擇。
謹容整整衣裳,對四兒交代。「那藥帖記得每日熬給你家少爺喝,多買些肉、蛋給你家公子加萊,還要叮囑他一日跑半個時展的院子,身體養好,才有本錢擬定計劃,包袱里的東西我給你們留下了,這些日子多承照顧,謹容銘感五內。」
語畢,她邁步往外,許歷下意識拉住她的手。「你不能去。」
這一去,她肯定回不來了,七線蠱的毒是否致命他不確定,卻能確定嫡母睚眥必報的性情,謹容的失蹤必定讓她火冒三丈,再回去,她定然不會給謹容好下場。
「為不牽連姨娘,舅父,你寧可將自己困在這個沒有未來的小院落,我又怎能為保住自己一條命,讓父母兄長,桃花村民和濟民堂全數陪葬?」她是再膽小不過的,若有一點點的可能,她絕不會挺身而出,她從來沒想過當英雄,如今……實是迫不得己。
「你不害怕嗎?」
「怕死了。」
怕十天取血一回,那苦頭她受過,她還曉得往後只會一次比一次更嚴重,直到她痛到想殺掉自己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