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過後,閔忻正異常忙碌起來,始終沒在綠園現身。
而尹霏在完成新的一批雨非茶後,尹家歡親卻出現了。
在「前尹霏」的記憶中,父母親是個模糊不清的影子,而在尹霏見過血肉至親之後,得到的依然是個模糊影子。
他們之間並不親,尹霏可以確定。
尹家歡親的身材瘦高、縴細而窈窕,他們舉止合度,輕言慢語,說話一套一套的,字字禮義廉恥、句句道理婦德,讓她想要撒潑或語出刻簿都很困難。
這樣的溝通很理性,問題是,他們的觀念和她截然不同,因此即使他們舌粲蓮花,即使他們的說服力比朱家歡親高上幾十倍,尹霏仍然無法認同身為女子應該為家族名聲或利益犧牲自己的婚姻。
所以她板著臉,不管他們說什麼,她搖頭、搖頭再搖頭,擺明打死不進朱家門。
弄到最後,他們口也干了,氣也嘔了,尹大人依然不屈不撓,「你應該慶幸朱家還願意把你迎回去,要知道一個女子想要在這個世道里生存有多不容易……念祖是好美色,可他也是個有本事的,踉著他,你這輩子再不愁吃穿……你的嫁妝、我們分毫不動,留著給你傍身,而且日後你至少有個有官位的弟弟可以依靠,朱家絕不敢欺人太甚……」
尹夫人也不簡單,她打起溫情牌道︰「娘知道你委屈,可天底下哪個女人不受委屈,便是娘不也要忍受你那些姨娘們……這回是朱家求你回去的,日後你大可端起架子,哪還有人敢欺到你頭上……你改改脾氣,別踫上事兒只會掉淚,那會教人看輕的,你己經出嫁,娘幫不了你太多,你該多懂點事……」
終于,他們耗盡所有精力,尹霏卻依然不為所動,尹大人放棄以理服人,決定以力降人。
他留下幾個家丁守著尹霏,確保她逃不掉,臨行前,口氣依舊溫和道︰「你乖乖待在綠園吧,初五我會讓人來接你回去待嫁,好好靜下心,別胡思亂想,你今天埋怨我們,日後便會明白我們這全是為你考慮。」他們離開後,綠園便被看管起來,尹霏身邊多了兩個嬤嬤,不管走到哪里,她們便踉到哪兒。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一邊告訴自己,要相信閔忻正,相信他正在為自己籌謀,一邊卻憂心忡忡,擔心他不曉得自己的困境眼看預定的婚嫁日子即將到來,她無法不心急。
她像只熱鍋螞蟻,心急火燎的,怎麼都平靜不下來。
她不知道閔家別院那里怎地沒有傳出半點消息?她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任有沒有放錯對象?她想起曹擎天的信,自嘲問︰那是純粹的安慰,還是他真的有手段?
眼看時間過去,她的菜己采收完第一批,菜很漯亮也很鮮女敕,可她現在哪里都去不了,更別說接洽酒樓了,只好讓碧玉將大部分送往閔家別院,並趁機傳話,問問閔忻正,接下來她該怎麼做?可惜,碧玉沒踫到閔忻正,她在別院待上好半天後,只能千拜托萬拜托,拜托余總管一定要把訊息帶給閔大爺。
可是碧玉的話有如石沉大海,閔家別院依舊是一片寂靜。
初五到了,尹家的馬車遲遲沒出現,這讓尹霏大大地松口氣,以為閔忻正營救成功。
然而,他們的快樂沒有持續太久,初八晚上,尹家送來一位喜娘和喜服、喜帕,喜娘說她不必回尹家,明日直接從綠園出嫁。
莫非閔忻正失敗了,他沒辦法營救她,只能讓她再度嫁進朱家?
平息了幾天的心情再度波濤洶誦起來,可是有嬤嬤、喜娘和家丁守著,她再有本事,也沒辦法遁形。
怎麼辦?
她急得在屋里繞來繞去,看得青玉、翠玉、碧玉頭昏眼花。「碧玉,去幫我準備一些東西。」她揚聲道。「是,小姐。要準備什麼?」碧玉精神抖摟地走到小姐踉前。
「七步斷魂射,含笑半步瘢,豹胎易筋丸,三笑逍遙散,十香軟筋散,三尸腦神丹,七蟲七花膏……每樣都給我準備兩斤。」她說得豪氣干雲,卻大大地為難了碧玉。「小姐,這要往哪兒去找啊?」青玉和翠玉也是面面相覷,從沒听過這些東西的呀。
「不然,給我準備一把匕首和一瓶水銀好了。」尹霏垂頭喪氣道。
「小姐到底想做什麼?你給奴婢通個氣兒,到時也好幫你。」碧玉擔心的問。
「我要在朱念祖頭上開個洞,朝他天靈蓋里澆水銀,水銀會順著他的頭皮流進去,把他的肉和皮分開,到時,你們就可以見識見識活剝人皮是什麼樣子。」她嘴上說得惡狠蝟,但眼神膽小怯懦,兩者完全不搭。
突然間,一聲嗤笑傳進來,四人齊齊轉頭往窗口望去,那里不曉得什麼時候坐了個張揚的男人。
如果尹霏沒認出那身紅衣紅褲黑披風,他抓在手中的銀制面具,也充分表示了他的身分。
尹霏心頭一震,不會吧,在曹擎天離開很久很久以後,凶手終于找上門來報仇?
尹霏快嚇死了,但身邊三個婢女卻是滿臉的陶醉,陶醉在他俊美的五官里。
不過,顯然他的脾氣一點也不好,在遲遲等不到她說話後,他搶先開口,「曹擎天要我交代你,什麼事都別亂想,明天乖乖坐上花轎,不會讓你吃虧的。」她驚訝,但沒有發出聲音,只是張開嘴巴,眼楮張得比平常大許多。
曹擎天托他帶話,所以他們是一國的?那他干麼追殺人家?
腦子有點亂,唯—清醒的部分是︰很好,她不必擔心被古代版的紅衣面具男追殺了。
「記住我的話了嗎?」
秦昭一問,尹霏沒反應,倒是碧玉三個猛點頭。
「記住了。」三人異口同聲。
「那個七步斷魂射、含笑半步癲、豹胎易筋丸、十香軟筋散的,通通別準備了。」說到這里,他忍後不住,眉角帶笑。
「是。」三人再度異口同聲,平日回主子的話,聲音都沒這麼整齊。
秦昭視線掃過三婢,下一刻,他突地一飛身,竄到尹霏面前,臉上帶著挑釁勾起她的下巴,目光在她臉上流連,幾回打量後,口氣慵慵懶懶地說道︰「長的不怎樣嘛,真不曉得他在魂縈夢牽什麼,不過……這那腦袋挺有趣的。」
被他微涼的手指托著,尹霏全身泛起雞皮疙瘩,腦袋挺有趣?意思是想……敲開她的腦殼,看看里面裝什麼?
她回看他,眼楮一眨不眨。
她在強撐,他卻以為她膽子大,膽子大到不害怕他,這讓秦昭的笑紋更深幾分,他有點明白,為什麼她可以打動趙擎的心了。
只是,他用一輩子時間來謀奪的那個位置,不容許他的名聲出現半分污點,不管尹霏是可憐或無辜,不管朱念祖有多畜生,她都是一個棄婦,是她這輩子無法洗刷的污穢。
所以趙擎與她便是有再多的情感,除了深藏,沒有第二個辦法。
這幾天,秦昭一直在考慮一件事,是她死了還是她過得好,哪種情況會讓趙擎更容易放下?
後來他決定讓她過得更好,因為他偷听到她問青玉︰「你覺得人生是被命運安排著,或者是自己的選擇?」
青玉搖頭。
她感慨道︰「我覺得是後者,只是我們總以為自己的決定是最好的,卻沒想過,另一種選擇會不會出現另一番天寬地闊?」
這話,讓他及復咀嚼許久,然後舍不得殺掉一個有腦子的女人。
他松開她的下巴,轉身,在從窗戶躍出去之前,背對著她說︰「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
她沒有深思他的話,直覺回答︰「他掙扎過嗎?努力過嗎?如果在什麼事都沒做之前就放棄,那麼不是他沒有選擇的權利,而是他放棄選擇的權利。」她的話教他微微一怔,嘴角泄露出一抹苦澀,在月影中躍身離去。
這一天,尹霏在渾渾噩噩中度過,從被喜娘叫起,梳妝打扮、換嫁衣,到塞進喜轎里,她滿腦子裝的都是一串串連接不起來的畫面,有前世的,有今生的……
她還以為要坐很久的花轎才會到朱家,沒想到不過短短兩刻鐘就到了?
之後,行禮,進洞房,所有的儀式都慎重莊嚴。
尹霏在心底嘲笑,朱念祖終究沒膽敢看輕她,即使他滅脅要用一7貿小轎抬她入門為妾,還是鄭重的和她拜了天地,行了正妻之禮。
她一面想著朱念祖,一面想著閔忻正,他手段用罄也沒辦法對付朱家吧?畢竟法律條文、所有利處都站在朱念祖那邊。
他會不會在婚禮過後,想到辦法把自己帶走?
心雖百般糾結,卻還有一個角落藏著小小的希望,曹擎天要紅衣面具男傳話,要她什麼事都不要想,乖乖坐上花轎,不會教她吃虧的……所以,會有轉機的吧?
尹霏坐在喜床上,等一干對著她指指點點的女子退下去,喜房安靜下來後,她才動手自己掀開紅蓋頭,手揚起,繡著牡丹花紋的紅巾子落了地。
她走下床,抬眼四處張望。
屋子很大也很漂亮,分成里外兩間,里間又隔出一間淨房,里面有水缸、大浴桶,有擺著浴巾和皂角的架子,還有幾把小木凳。
臥室里頭,床櫃、妝台一應俱全,所有的木料都是上好的紫檀木,所以朱念祖這次為討好她,不惜下重本?
討好她?不,他這是想眧告眾人,做雨非茶的尹霏姑娘,成為朱家婦人?以後雨非茶的專利權不在閔家茶館,而是朱家?
寒了臉,她把鳳冠取下,揉揉被壓得縮短兩寸的脖子,舉步走往外間。
外間是個小廳,可以用來招待客人,一組圓桌椅,桌上滿滿地擺著十幾道菜,還有兩壺水酒,靠窗處有軟榻,另一邊則擺了寫字讀書用的長形桌案,牆上有幾幅圖,尹霏不懂那些,只確定那些圖畫得還不錯。
外間在門的兩邊開了一整排窗戶,都是緊閉著,上頭貼滿囍字。
尹霏悄悄上前、打開窗戶,門外無人,她探出身子略略打量,這里有一整排屋子,左邊加上右邊,約有六、七間,前面是個鋪著青石磚的小院子,擺上一組石桌,石椅和一個秋千,沿階處則擺了數個綠意盎然的大盆栽。
里間屋子也有一排窗,因此不管里外,采光都很良好,里間的窗對著後院,後院是一大片看不到盡頭濃密的竹林。
尹霏在心底盤算,如果她敲昏朱念祖,從竹林里逃出生天的機率有多高?
盤算好一會兒,她決定先吃飽,做事之前得儲備足夠體力,才能準備下一步。
因此她在外間桌邊坐下,拿起筷子大快朵頤。
吃到半飽,門突然呀地一聲打開。
筷子停在半空中,尹霏抬頭,預備好面對朱念祖那張令人想吐的嘴臉,可是……她眼花了?搖搖頭、揉揉眼,拋下筷子奔到來人身前,她不顧形象地在他身上模索,她必須確定再確定,確定他是……閔忻正?!
「這麼餓?飯菜吃不夠,還想惦董我可以燒出幾斤獅子頭?」他微笑道。
「怎麼會是你,哦、不是……你怎麼現在才來,我等你好幾天,你半點消息都沒有,我在肚子里都快把你給罵扁,信任?信任個鬼,半點消息都沒有……等等、等等,我在干麼呀,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我們快走吧,在朱念祖過來之前逃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就要往門外沖。
終于見到多日不見的溫柔容顏,閔忻正一顆心終于擺回正確位置,他還以為無所謂的,只是短短幾十天不見,沒關系的,誰知道思念磨人,他這才明白,他對她的喜歡,己經遠遠超過自己的預期。
他一把將她扯回來,拉進懷里,抱緊她,安慰自己的心。「你要去哪里?」
「逃命啊,難不成你要在這里,等朱念祖來抓奸,和他一對一決斗?」
「他敢,」想起朱念祖,他的眉頭橫出兩分霸氣。
「為什麼不敢?他雖然被酒色掏空了身子,好歹用燕窩魚翅喂著,體力還行……」她說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似地,一把將他拉進里間,把他推到櫃子邊,「等等,你先幫我找件利落衣服,穿這一身行頭逃跑,人家馬上就能把我逮著。」
她一面說一面抓起帕子,把自己臉上那堆嚇死人的鉛粉給洗掉,剛才怎麼就想著吃,沒想到先打理好逃跑事宜呢?她有些埋怨自己。
閔忻正沒幫尹霏找衣服,及倒悠悠哉哉地將歡手橫在胸前,看她急急忙忙準備逃亡,忍不住嘴角上揚,她啊……總是能夠讓他心情飛揚。
洗好臉,尹霏轉過身,發現閔忻正什麼事都沒做,她才要跳腳,卻發現……不對,他穿著新郎的大紅喜服?
難不成這里是他的別院?難不成他取代朱念祖娶了她?難不成他才是她今夜的新郎?
可是休書己經被朱念祖帶走,朱念祖怎麼舍得放掉她這棵搖錢樹?所以他得開出多大的條件,才能讓朱念祖舍得松口?
心陡然靜下,她緩慢而謹慎地走到他面前,微仰頭,視線對上他的。「你……想要解釋嗎?」他點點頭,帶著她走到床邊,和她相對而坐。
「要從哪里說起?」他問。
「從朱家父子到綠園發瘋之後說起。」
她現在相信了,在過去二十幾天里,他沒有出現,一定有重要原因。「那天,我讓人偷走休書。」
休棄尹霏之後,朱念祖娶進王姓商戶女為繼妻,若是他再把尹霏迎回去,朱念祖只有兩個選擇,一︰尊王氏為大,讓尹霏當個平妻。二︰看在雨非茶的分上,恢復她正妻身分,讓王氏居小。而不管怎樣,只要尹霏回到朱家,王氏的地位便會十分尷尬。
他找人透露了消息給王氏,得知朱念祖要重新迎回尹霏,就像有千針萬刺,把王氏的心給戳成蜂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