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竿竹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午後,書鋪里很安靜。
牆角邊還殘留著水災留下的污漬痕跡,老板常驕傲地跟左鄰右舍說︰「我那沙袋堆得可高呢,水滲進來不足三寸,虧我還把書用油紙一層層封了、拼命往上堆,今年水患,我連半本書也沒折損。」
言談間,滿是得意。
老板捧著半本稿子坐在桌邊,細細讀著,賀心秧也在鋪子里頭挑了幾冊書,細細品讀。
與古代艷本相較,她的缺點是文筆不夠文言文,詞藻華麗不足,但貴在平實有趣。至于優點嘛,她贏在出生于未來,見識過的場面多,看過的小說、電視劇數量更是驚人,因此信手拈來,便是讓這群古人難以想象的劇情。
老板讀過半頁後,整個人就陷進去了,他越讀越見趣味,到最後,連客人上門也舍不得抬起頭打聲招呼,兩顆眼珠子追逐著文字跑,臉上的笑容未曾停歇過。
終于,他闔上最後一頁,灼熱的目光緊緊落在賀心秧身上,蠟黃的臉孔浮起些許紅暈。「姑娘,下半部呢?」
賀心秧拍拍放在桌上的包袱,看老板的態度,她明白這是初試告捷了。
「如果老板覺得文稿還可以,不如咱們按照先前契約上所載,擬一張這本書的合約,合約簽定,我自然會把下半部交給您。」說著,她把包袱往前推了推。
「自然是這樣。」
老板起身,加快腳步繞到後頭櫃台,找來筆墨新紙,依之前所言條件,為這本書再立一紙新約。
賀心秧讀著新合約的同時,他的眼光不停掃向包袱,恨不得立時打開,趕緊把後半部給讀完,他心癢癢的,滿腦子不停地想著,那個風流小娘子最後到底會情歸何處。
賀心秧看完合約,點點頭,在上頭簽下自己的名字,待老板將一百五十兩銀票交到她手上,笑容又上揚了七八分。
錢呵……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死不足惜,只要把銀子揣在懷里就好。接過銀票,無以言狀的幸福感以倍數激增,賀心秧心情大好。
「姑娘,那麼下一本……」老板得隴望蜀,搓揉著雙手,笑眼眯眯地望著她。
「還不知道呢,少爺已經寫了不少,可是從前京城的老板不知怎地得了消息,找到蜀州來,上門想求得少爺的新書。」
「不行、不行,姑娘先允了我的。」她一透露出競爭者訊息,老板頓時臉色一變,急急道︰「如果貴公子對這份契約不滿,條件咱們可以重談,有什麼想法,姑娘盡避提出來說。」
「您放心,少爺閉關寫書,讓我把人都給打發走,等少爺寫完,我會同少爺再討論討論,該把書給哪里。」
老板從懷里模出十兩紋銀,悄悄地遞給她。「屆時,還望姑娘在貴公子面前美言幾句,倘若書賣得好,我一定不會虧待姑娘。」
說話的同時,他的心思飛轉。
這樣的書還怕賣不好?他得多印一些,先在邑縣試賣看看,一得出成績,立刻帶到京城大量翻印,今年買房造屋就看它了。
「既然如此……」賀心秧再掃兩眼手上的銀錠子,眼楮水汪汪的,感動得咧。「老板請放心,我定會在少爺面前替您多講幾句好話的。」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
老板不停彎腰道謝,一路把賀心秧送到鋪子外頭,笑咪咪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走到轉角,看不見人影了,才笑逐顏開地轉身回來。
罷招呼完客人的小伙計靠到老板身邊,滿臉不解的問︰「老板,那姑娘是什麼來頭,怎地您巴結成這樣?」
「什麼來頭?她是老天爺送來的財神爺!眼楮放亮點,往後她來鋪子,就把她當成活菩薩供著。」
「這麼神?」小伙許不解,那姑娘模樣看來不過十四、五歲,衣著也不特出,不像官家千金、富家小姐,有什麼本事能讓老板對她鞠躬哈腰?
「看著吧,咱們日後能不能發達,全仗她了。」
老板右腳跨進鋪子里,突然想起,方才那十兩會不會給得太小氣?
不管了,先這樣吧,不足的下回再給姑娘補上,他得奉承得她心花怒放,日後把她家公子爺的稿子全送到自個兒手上。
走進鋪子,想起那半本未看的稿子還在包袱里,快步上前,他捧寶貝似的捧進櫃台里,他的風流小娘子啊……
轉過街角,賀心秧的心熱呼呼的,腳步也跟著輕快起來。
有了錢,首件要做的事是什麼?
買屋?錯!
買衣服、逛街大Shopping?錯!
請客昭告全世界,她從三級貧民升等為小盎婆?錯錯錯,連三錯。
身為有責任感的女強人,錢到手,第一件該做的是——欠債還錢。
本來她還想拿銀票去把銀子兌開的,沒想到老板會做人,竟給了她一筆不算少的小費,這下子,呵呵……她大搖大擺,走路有風。
問明路人王府方向之後,她便雇了一輛車子,還錢去!
王府下人倒是不擺架子,听她自報名字,便往里頭通報,只是王府太大,一來一往也得不少時間,因此等得很無聊的賀心秧,兩手背後扣著、低下頭,在王府門前來來回回緩步走著。
今日還清債務,他們還會再見面嗎?應該不會了吧,銀貨兩訖,誰也不欠誰,那麼她可以求他大方點、把她身上的毒解開?
想過千百遍了,她始終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對她下毒?就因為她毒了他一回,他非得討個公道?
回家那天,宮華才想起來,對她說︰「王爺根本沒在你身上下毒,他只是鬧著你玩兒的。」
听著他的話,賀心秧滿心無奈,她是樂高積木還是黏土,哪里好玩了?難道古代生活這麼無趣,只能拿整人為樂?她要不要想辦法,穿越一部電腦過來,充實豐富蕭瑛的日子?
爆華的話,賀心秧將信將疑,因為他並不知道那瓶香奈兒五號,以及後來她吞過的不少藥丸。
她本來已經說服自己算了,反正蕭瑛要把她搓圓捏扁,她也無力抵抗,人家手段高、心地陰險,虛虛實實、真真假假,在永遠敗北的情況下,和他耍心計等同是自我凌虐,反正她還看得出來,蕭瑛並不想要她的命……?
可是這幾天清晨,她開始出現許多小毛病,比方暈眩。
她才十五歲,不至于有血壓過高、血糖過低的問題,她也懷疑過是不是自己的內耳半規管不平衡所導致。對了,她還有惡心嘔吐的感覺,不是太嚴重,但東一點、西一點加起來,讓她開始疑神疑鬼。
她記得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過,大腦里頭有掌控暈眩和嘔吐的神經,因此,很擔心毒藥是不是已經慢慢侵入她的大腦,影響了某部分細胞或機能。
萬一日後她吞下解藥,能夠解掉身上余毒,卻解不了之前留下的後遺癥呢?萬一腦細胞大量死亡,她越變越笨呢?會不會在未來的五年內,她就得到老年痴呆癥?
她是靠頭腦吃飯的,後遺癥發作在腿上也就罷了,頂多學穿越人自己搞一部輪椅,照樣可以到處跑,但如果發作在腦子的話……
原本的漫不經心浮上一層恐懼,她又想吐了。
越想越害怕,兩道眉毛擰成一股繩,背後的雙手在胸前扭絞,她不斷咽下口水,企圖壓制嘔吐感覺,腳步加快,表情萬分掙扎,如果不是在大街上,她就要載歌載舞、開口大唱︰煩啊煩啊煩得不能呼吸、煩啊煩啊煩得沒有力氣〈煩〉\林曉培,作詞︰陳珊妮。。
她的煩躁盡數落入蕭瑛眼底。
真是可愛啊……他不知道她在糾結什麼,但她那張可愛的小臉,就是會讓他忍不住想去逗逗。
沒錯,就是「忍不住」三個字。
他該讓下人把她領進屋再問明來意的,可是因為忍不住等待的煎熬,于是他親自走出王府大門。
因為听到她名字的那刻,他開始忍不住同她獨處的,于是讓人備下車子。
因為忍不住心抽心痛的感覺,于是在燒毀畫像後,他又繪了好幾張她的畫像。
他在她身上,有太多的「忍不住」。
蕭瑛明白,這樣放縱自己並不好,但他終究是忍不住,他向前走幾步,耐心地等待心不在焉的賀心秧撞上自己。
一、二、三……在預料中,她的頭撞上他硬邦邦的胸口!
她還來不及反應,他已動手貼上她的額頭,溫柔笑道︰「很痛嗎?」
抬起頭,撞見他的笑容,她傻了。
真好看呵,他的帥不是今天才發生的事,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覺得他豐神俊朗、瀟灑絕倫,帥到女人看見他,會自內心發出一聲贊嘆。
可那時的他,笑得不真,連溫柔也帶上幾分虛偽,試問,誰會對一張假臉動心?
然日復一日,他的笑益發真誠,他的溫柔不再是冷冰冰的零下三十度,再被這樣一張笑臉望著,心微微悸動……
是因為相處太多,她看慣虛偽,已將偽善當成真誠?還是因為她被他的帥臉吸引,失去分辨真偽的能力?
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無法將眼神自他身上移開。她發過脾氣,阻止過胡思亂想,她口口聲聲與他切八段,她口口聲聲不當人家的小三,但當他的笑臉在她眼前綻放,那些之前做過的事……全不算數了……
「怎麼啦,小隻果撞成笨隻果了?」
他又笑,笑得她目眩神迷。
唉,她不想這樣講的,可當沖動越過理智,話就是會自動從嘴里冒出來。「王爺,如果我說你很帥,你會不會覺得我很花痴?」
他不懂花痴是什麼意思,但可以隱約猜得出。
蕭瑛又覺得她可愛得讓人動心了,他認識的每個女子都矜貴自持,便是覺得他皮相好,也不會當著他的面說出來。
再次綻開一個讓她分辨不出真偽的笑臉,他彎下腰,與她再貼近幾分。「不會,但如果你繼續對著我流口水,就不好說了。」
口水?她猛然退開兩步,動手抹了抹嘴角。胡扯,明明是干的好不好,她才十五歲,顏面神經還好用得很。
蕭瑛見她信了自己隨口說的胡話、反應激烈,心情大悅。
「怎麼,找我有事?」
「呃。」她這才回過神,想起自己的目的。「王爺,我今天來……」
她打算盡快表明來意、盡快還錢、盡快求到解藥,然後與他再不往來……突地,她數不清第幾次恍神。
再不往來嗎?是的,不來往是正確的決定……可不知道哪里不對勁,那股子暈眩感又浮了上來。
「病了嗎?怎麼老是話說著說著就發傻,是不是腦子不好使,要不要找個大夫瞧瞧?」蕭瑛蹙眉,不是給她藥丸補身了,怎麼臉色比上回更糟,眼楮底下都出現黑印子了。
賀心秧眼楮倏地瞠大,他、他……他說她腦子不好,因為他也知道,那個毒藥的副作用會在腦子發作?
扁起嘴,眼楮浮上晶瑩,她下意識扯住他的衣袖,緊緊扭著,顧不得這里是人來人往的大馬路。
「王爺,求求您,把我身上的毒解了吧,我給您做牛做馬,我會盡全力當那種不必用韁繩套著,您一聲令下就乖乖做事的牲畜,所以您別再用毒藥套著我了,好不?」
這麼委曲求全啊……噗哧,她的模樣讓蕭瑛忍俊不住的笑了。
那天話說得大聲,什麼擔心是一天、不擔心也是一天,什麼退一步海闊天空,反正死亡是每個人早晚都要面對的課題……每句話都敲得他心髒怦怦響,讓他想了又想,還暗地佩服起她的豁達,原來,她終究還是怕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