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承認凝結了她的目光,她望著他俊秀雅逸的臉龐忽地蒙上陰霾,心底竟像壓上了大石塊,重得讓她呼吸困難。
她听說過,愛上一個人,光是分開一會兒,便是抓心撓肝的思念,恨不得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可無奈三爺喜歡的楠楠有顆忠貞的心,她想日日膩在一起、日日相好的男子不是他……
「不用同情我,能認識她,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盡避這份愛得不到回應,自己的執著真的蠢到極點。
他放下杯子,再也坐不住,像逃避似地,急急轉身。
如果他就此離開,晴兒會以為是自己的多言惹惱了他,破壞了一切,然後他與她,再沒有下文。
可意外地,惠熙行至樓梯前,竟然忍不住轉身,深深地再望一回她的臉,然後又快步走回她身邊,伸出手掌,溫柔地對她一笑,揉亂她的劉海。
很早以前他就這麼做過——對楠楠。
清朗天空,幾朵浮雲,今兒個的天氣好得像晴兒的心情。
她抱著自家茶葉,踩著輕快腳步,領著雨兒快步往惠王府走去。
已經過午,朝臣們應該已經下朝,返回各自家中了,這時間三爺應該會待在家里吧。
想起惠熙,晴兒忍不住雙頰泛起陣陣潮紅,那親昵到不該對陌生女子做出的舉動,是代表他不討厭她,或者是……他有那麼一點點喜歡她?她原對情愛沒什麼想法,可這陣子惠熙俊逸的身影和那看似不經意的舉動卻令她在意。她本來就很欽佩惠熙的商業奇才,如今那份崇拜卻多了種莫名的情愫。
扁是想起那日兩人相談甚歡的情景,她的一顆心便怦怦跳不停,不知這回再次見面,他會記得她嗎?
「小姐很開心,是因為老爺的茶葉生意有轉機,還是因為要去見三王爺?」
看著興致勃勃的晴兒,雨兒忍不住打趣。這幾天小姐成日三爺長、三爺短,三爺的飽學齋如何如何,三爺做生意的手腕,比起範蠡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位「三爺」出現的次數太多,听得她耳朵幾乎長繭。
「當然是因為爹爹的……」
話到一半,晴兒停頓,偏過頭看向含笑的雨兒,才醒悟自己被嘲笑了。她擠眉弄鼻,瞅了這位情同姐妹的貼身丫鬟一眼。哼。有什麼好笑的,那個三爺本來就是個大人物。
撇開飽學齋不談,他上書朝廷,在大燕境內開闢許多四通八達的商道,讓商人避開山林野盜,減少貨物損失;他為商人請命,統一稅賦,讓商家同一批貨不必再重復繳稅;他開放國與國之間的貿易,讓商人可以自由往來于邊境……提到龍惠熙致力于商業的功績,哪里說得盡。
「笑什麼,你知道三爺有多厲害嗎?」晴兒雙手擦腰,杏眉含怒,好似雨兒的笑,輕薄了偉大的三爺。
「知道知道,他創造百姓的需要、促使商業蓬勃發展、解決商人的困難……總而言之、言而總之,商人們不應該拜財神爺,應該改拜三王爺。」雨兒又笑了晴兒一回。
她在雨兒腰間掐一把,被嘲弄得臉色益發紅艷。「你盡避笑吧,待我幫爹爹解決眼前難題,到時候再來印證我說的話對不對。」
雨兒還想頂回去,卻不意瞥見一名年輕婦人當街跪地,她全身素縞,手握一卷白紙,攔住一頂轎子。
熬人並不曉得轎子里坐的人是誰,以為挑頂最大、最闊氣的轎子,里面的官肯定最大。
她就跪在那里,雙手將紙卷打開、高舉,偌大的白紙上只有一個血紅的「冤」字。
「大人,民婦冤啦,求求大人給民婦申冤。」婦人哭得聲嘶力竭,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臉孔浮上一層不正常的紅暈。
她的哭喊引來百姓圍觀,大伙兒都好奇發生什麼事,就是晴兒、雨兒,也忍不住向人群處靠攏。
闢轎在婦人身前十步距離處停下,轎簾掀開。
一名玉冠束發,濃眉方臉,體態軒昂、豐神俊朗,卻神情肅然的男子下轎,他身著白鋒毛皮褂,綴繡兩正兩行圓形五爪金龍石青色親王禮服,即使不辨官服,光見此人不凡的氣勢也曉得此人身份不尋常。
見了出轎之人,群眾中便有人低聲道︰「糟糕,她攔錯人了。」
低沉語音傳進晴兒耳里,她下意識回頭,找到聲音出處,悄聲問︰「為什麼攔錯人?」
「婦人有冤,該攔府尹大人、縣大人,這位是四皇子龍閱熙殿下,根本不會處理這種芝麻綠豆的小事。」
「你何以知道那是芝麻綠豆的小事?」雨兒反問。
「不管是不是小事,總之她就是攔錯轎子,哪個皇子會理會小老百姓的冤屈?」男人搖搖頭,退出人群,擺明沒啥好戲可看。
「是嗎?三爺就會管。」晴兒咕噥一句。
「大人,求您幫幫民婦,民婦已是求助無門了呀。」
「你有冤,怎不上衙門提告,卻在這里攔轎,豈非亂了國家律法?」閱熙凝聲問。
「大燕國還有律法嗎?不……就算有,那些律法也是用來規範百姓、限制百姓的,對于大官,律法根本不存在。」婦人恨恨說道,眼里的憤恨不平以及大不敬的言詞看得人心驚。
「好大的膽子,無知刁婦竟敢放肆批評!」
「民婦沒說錯呀,朝廷里官官相護,惡官一手遮天,誰是誰非,端看誰的背景最大,這樣的律法何必存在?」
她哭趴在地,那張刺目的冤字則靜靜地躺在街心。
路人紛紛低語,有個膽大的男人深有同感的激忿擊掌大喊,「說的對。」
閱熙鐵青了臉色,擰起眉頭,眼前這樁可以是普通民婦蒙冤平反的小事,也可能是煽惑民心的大事,倘若不好好處理,怕是會影響朝廷威信。
「你說說,你蒙受了什麼樣的冤屈,把事情經過一一說來。」
听見閱熙的話,知他願意為自己主持公道,婦人破涕為笑,連連叩首。
「民婦是京城人、林佑福的小妾袁氏。去年民婦與大房杜氏同時懷了身孕,年底夫婿外出營商時,民婦生下了兒子取名林懷書,半月後杜氏早產,生下一名死嬰。沒想到杜氏趁夫婿不在,竟奪走我的孩兒,將民婦趕出林家大門。
「為此事,我上告縣府,可那秦大人收下杜氏的金銀,連審都不審,就將我趕出衙門。我不甘心,再告進京城府尹,卻遭夾棒刑求,折磨得體無完膚,差點兒死于非命。那時我才听說,原來杜氏的娘家大哥是個五品官,有他打點,我狀告到何處都無冤情大白之時。」
「民婦心灰意冷,卻不甘心就此舍棄親兒,這段時日,民婦躲在林家附近,一心想著待夫婿回來,定可為民婦作主,誰知……誰知消息傳來,夫婿被強盜所害,尸骨遍尋不著。民婦連一丁點兒的指望也沒了,民婦不怕半生孤零,只是心疼孩兒,哀恨母子永無再見之日……」
袁氏字字冤屈、句句哀怨,周遭人們听得眼眶都紅了,百姓們議論紛紛,個個憤慨,直指那些官員要錢不要理,簡直是枉讀聖賢書。
有人低聲說道︰「你們沒听過嗎?衙府大門向東開,有理無銀莫進來。」
也有人說︰「看來這袁氏得冤屈一輩子了,丈夫不在、大房朝中有人,不冤,成嗎?」
听著那些耳語,閱熙思索半晌,雖說自己插手此事不合律法,但眼下群情激動,且司法不公使百姓含冤之事確實嚴重,因而決定破例來一回大街審案。
「來人啦,去林府將林懷書、杜氏、管家和丫鬟通通給我帶來。」
知道閱熙願意親審此事,袁氏感動得涕泗縱橫,一顆頭在地上磕得叩叩響,那一下下,仿佛全撞在百姓心版上。
「沒錯,這案子還不簡單,把府里所有丫頭、婆子、長工、管家通通集合起來一間,不就知道誰是誰非了,怎地那些惡宮個明是非,要銀不要理,太可惡!」人群中的晴兒義憤填膺的說。
雨兒蹙眉搖頭。「恐怕沒那麼容易,且不說杜氏娘家背景,已經過了那麼長一段時間,為什麼沒人為袁氏出頭?怕是林府上下,早讓杜氏給控制了,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證、物證,案子難辦哪。」
「照你的意思,那孩子是爭不回來了?」
「那也未必。」
雨兒細細尋思了會,又四下張望,轉身走進一家店鋪,借來紙筆,振筆疾書。
待她回到晴兒身邊時,問案狀況果如她所想像的,眾口一致,均說孩子為杜氏所出。還有人指控袁氏,說她生性,趁老爺不在家勾搭府里長工,生出來的孩子面容形貌都與長工一致,夫人是為老爺顏面,想要息事寧人,才會悄悄將這對奸夫婬婦給趕出家門,沒想到這惡婦竟做賊喊捉賊反咬一口。
听到這些證詞,袁氏心思大亂,放聲怒號,滿口只喊得出冤字。
杜氏也不惶多讓,抱著孩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可憐。
事情發展至此,圍觀的百姓不再一面倒的替袁氏說話,沒人清楚事實真相,只好靜待閱熙定奪。
「小姐,你敢不敢把這個交給四王爺?」雨兒把寫好的信放到晴兒手中,比起晴兒的大方,面對陌生人這種事,她實在很膽小。
「有什麼不敢,給我。」打出生到現在,她查晴兒還沒踫過「不敢」的事。
她想也不想,拿起書信往閱熙身邊走去,可未近身,就讓閱熙身邊的侍衛給攔下,她不理他們,逕自朝著閱熙大叫。
閱熙發現動靜,循聲向晴兒望去,兩人視線相接時,閱熙一個恍神,竟是將她看成楠楠。
不對,她不是楠楠,她只是有一雙和楠楠極其相似的靈活大眼;她只是和楠楠一樣,臉上充滿各種表情;她只是和楠楠一樣,見了他卻不畏懼,一派坦然……
因為這份熟悉感,令他對晴兒的舉動很感興趣,想知道她究竟想干什麼,于是下令讓侍衛放她進來。
晴兒走近閱熙身邊,恭敬地將手中信交給他,輕道︰「希望它對四王爺有幫助。」
「得先看看,才知道有沒有幫助。」閱熙當著她的面拆信,逐字讀過。
晴兒信心滿滿,她們家雨兒別的不敢講,那腦子啊,是個妙思智囊,想出來的法子肯定驚天動地、無人可敵,盡避她尚不曉得里面究竟寫了什麼。
不多久,閱熙眼底閃過一抹驚艷,抬起眉眼,仔仔細細打量著晴兒,她不只形似貌像,腦子也和楠楠一樣聰慧!
撿到寶了,閱熙告訴自己。「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晴兒本不想提的,畢竟為善不欲人知嘛,可又想起自己正欲積極拓展宮廷人脈,多認識一個王爺,總是有好處沒壞處。
「民女叫查晴兒,爹爹在城西開了間三如茶鋪,那是五代的老店,王爺只消一問,大家都知道的。」
「我知道了,本王在此多謝姑娘鼎力相助。」
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過晴兒,仿佛身邊幾十幾百人都不存在,他看得晴兒困窘不已,忍不住多舌多嘴。
「四王爺,晴兒知道自己長得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天神造物對我偏心到了極點,可就算如此,您也不能這樣,看得人尷尬。」
听見她的話,閱熙回神,不但不生氣,反倒笑眯了眼。是的,換了楠楠,肯定也會這樣說。
一拱手,閱熙再次朗聲謝道︰「多謝姑娘。」
「大恩不言謝,得有點實際行動才成。」
晴兒不過是對自己說話,聲音很小,並不企圖教誰听見,可閱熙學過武藝,這耳聰目明是基本能力,因此他听見了,還忍不住發笑,那股笑意從嘴角蔓延到雙眸,逐漸擴大、擴大,像水面漣漪,一圈一圈激蕩著他的心。
他告訴自己,這回,自己定要搶在前頭。
晴兒福身,退出人潮。她走得瀟灑,並未注意閱熙的目光始終追隨著自己的背影,久久不曾轉移。
找到雨兒之後,她們繼續往惠王府前進。
遠離了人潮,晴兒悄聲在雨兒耳畔低問︰「雨兒,你在信上寫什麼,四王爺干麼對我一謝再謝?」
「我在上面寫了個好法子,解決四王爺的燃眉之急,他自然要對小姐一再道謝。」
想起閱熙卓爾不群的凜然神態,雨兒不禁微微臉紅,也不知怎麼的;心像被什麼炸過似地,滾燙滾燙,弄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只曉得整個人不對勁到了極點。
「我當然知道是好法子,但是什麼樣的好法子呢?」晴兒扯扯發怔的雨兒。
「我讓四王爺把林懷書帶回王府里幾天,然後讓宮廷御醫為杜氏、袁氏取血。」
「你想用滴血認親那招?但那會準嗎?」
「那是掩人耳目的。幾日後,王爺可以把杜氏、袁氏召進王府,告訴她們,林懷書死了。」
「死了?那還有戲唱?」
「怎沒戲唱,好戲才要上場呢。借此四王爺可對兩名婦人大發雷霆,痛罵袁氏無知惹事,再責怪杜氏沒把林懷書照顧好,讓他身染疫毒,害得宮廷御醫在取血時不慎,也染上疫病。之後就開始夸大其詞啦,說那名御醫是如何受皇上、皇後娘娘重視,他一死、朝廷痛失英才,而御醫家中數名孩子嗷嗷待哺……
「最後,四王爺可以把林懷書的尸體交給杜氏帶回去安葬,但條件是林家必須將三分之二的家產贈給御醫,保障御醫家人下半輩子的生活;或者,倘若袁氏想要林懷書的尸體,就必須終生為奴,付出勞力,心力,照料御醫一家。」
「我懂了,只有真正的母親才會為了兒子,甘願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沒錯。」
「雨兒,你真聰明,我終于明白為什麼四王爺看過信後,會高興得連連感激,原來是這麼了不起的計策啊。」
「這沒什麼,我不過是利用母親心疼兒子的心罷了。」
「這一回若能和四王爺也搭上線,往後宮廷里的生意就更穩了。」
「小姐,你別滿腦子錢,你真是我見過最奇怪的人。」雨兒嘟嘴。
「我哪里奇怪?」
「你啊,分明不缺錢,可一提到生意,就兩眼發亮,好像非得把天底下的銀子全攬進口袋不成。」
「你不懂,缺不缺錢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我有沒有跟你提過,三爺曾經說……」
雨兒急忙截下她的話。「提過了、提過了,三王爺的豐功偉業可以寫成一本書,名留青史了。」
「名留青史?很有可能哦,就像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誠信為本’的儒商,端木子貢;或是陶朱公範蠡,他富而行其德,講究三分生意、七分仁義;又或者像自……」
「行了,小姐饒了我吧。」雨兒重重嘆氣,扳過她的身子,指指前方宏偉大宅門上的區額,笑道︰「惠王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