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的丈夫、乖巧的女兒、人人稱羨的工作,以及溫暖可人的愛巢。
能讓一個女人感到幸福的元素,周靜瀟幾乎全都擁有了;她本是過著知足而快樂的生活,卻因為一通來自台北的電話而感到焦慮。
那件事情懸在她的心里,整整折騰了她兩個星期。
範姜淳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子,他當然看得出來有什麼事情正在困擾著他的妻子,她那魂不守舍的模樣已經持續了好幾天。
入夜了,夫妻倆躺在床上,他自她的背後擁著那緊繃的身體,終于忍不住將擱在心里的大石頭給搬了出來。
「你最近有心事?」
當然,他知道身為檢察官有許多偵查中的案子不能談,但他懂她,他知道這不是為了案子而煩憂的表現。
周靜瀟沉默了幾秒,緩緩翻過身子,「你……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全國的檢察官都會來個大調動嗎?」
他愣了愣,對于接下來她要說的話似乎也有了預感。
「你的意思是你要被調走了?」
「不、不是,還沒定案,只不過……」她垂下視線,深呼吸了一口氣,「上頭的人已經開口說希望我調回台北,想知道我的意願是什麼。」
「所以你的意願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她的臉上寫著兩難,「其實,我知道就算自己現在選擇留下,總有一天也一定會被調走,因為……你知道的嘛,為了避免和地方涉案人士交情過密,通常不會讓檢察官在同一個地方待太久,所以——」
他沒讓她說完,伸出食指抵著她的唇,「你不用顧慮我,你想去哪就去哪,我當初從歐洲回來,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為了想把你綁在身邊。」
她張口結舌,說不出話。
他說的沒錯,即便她在這里的日子過得幸福而愜意,然而她內心里的雄心壯志並沒有完全被澆熄。
她內心里那個渴望偵辦大案的周檢察官依然存在著。
「可是,我如果搬回去,那你……」
範姜淳聳聳肩,不以為意,彷佛那從來就不是一件會困擾他的事,「如果你不嫌我煩的話,我可以把斯皮爾曼收了,然後在台北重新再開一間……」
這瘋狂的想法立刻被周靜瀟給制止。「不行。」
「為什麼不行?」
「你的餐廳經營得好好的,也已經有了點名氣,為什麼要收掉?」
甚至她可以自豪地說,「斯皮爾曼」已經變成當地必訪的餐廳之一,她不想要為了自己的調動而拿他的心血來陪葬。
于是,她故作堅強,假裝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麼依賴他,「我可以每個周末帶馜馜回來。」
「會不會太累了?」
「或是你也可以趁著餐廳公休時去找我。」
「萬一你突然需要我的時候呢?」
「例如?」
範姜淳聳聳肩,「我不知道。可能突然工作壓力太大,臨時想要對我撒撒嬌、討抱抱?」
「嘖,放心好了,不會有那種事發生。」
听了,他擺出個心碎受挫的模樣,「唉呀,好無情,原來在你的眼里,我居然這麼沒有價值。」
她被他逗笑,槌了他一拳,「你少夸張了。」
可是,坦白說,他的心里確實不是滋味,故作輕松的談笑只是不想施加額外的壓力給她。
他幾乎已經可以想象,這女人回了台北之後,又會過著朝九晚九的生活,然後三餐隨意外食,有時候甚至忙過頭就省了一餐……
他那失落的眼神縱使一閃而逝,卻仍被她捕捉個正著。
周靜瀟想了想,擠出了微笑,「唉,算了啦,我明天就先拒絕這次的調動,看看能不能再待個兩、三年。」
「不,你去吧,不要為了我留下。」
「但……」
「當初你說我不該屈就這里,把我逼出國,」他打斷了她的話,「現在,你為什麼要放棄你自己的野心?待在這里你一點成就感也沒有,不是嗎?」
她反駁不了,因為他說的是事實,小案子確實無法帶給她任何的成就感。
于是,他倆像是有了初步的共識,對于那樣的未來也做了相當多的計劃與想像,例如——
「不然,我每周五下班後就從台北飛過來看你。」
「每周?不好啦,這樣太累了,隔兩周就好,我可以趁餐廳每周的公休日過去看你。」
「公休日才一天欸,你想當天來回啊?」
「不然我也讓餐廳周休二日。」
「你夠了哦,難怪人家說你不能當老板。」
「我又怎樣了?」
「你還真敢問,這麼沒自覺啊?」
就這樣,他倆在床上嬉鬧胡扯了一整個晚上,已經準備好要迎接分隔兩地的未來。
可是,計劃就是永遠趕不上變化。
周靜瀟懷孕了。
就在人事調整案公布的那一周,她被醫生診斷出已經懷孕了六周。
她坐在診間外發怔,那是喜悅的感覺嗎?是的,是喜悅,她的肚子里存在著與淳的結晶,可是,這也代表著她即將獨自一個人面對整個孕程。
她不禁想起了當年懷上馜馜的往事。
懷上馜馜的時候,前夫的關懷只維持了短短三個月,三個月之後,前夫開始不回家,她每天下了班,面對的是空蕩蕩而死寂的豪宅。
思及此,她甩甩頭,甩去了那段椎心蝕骨的回憶。
當天晚上,範姜淳回到家時已經將近十一點了,馜馜也已經入睡,她坐在梳妝台前,一邊涂抹著例行性的保養品,若無其事地說出了那句話——
「我懷孕了。」
男人本來正打算爬上床就寢,動作因這句話而僵住。「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懷孕了,六周。」
聞言,範姜淳的臉上先是皺眉,然後震驚,「真的?!」
「當然是真的。」她一笑,站起身,由抽屜里拿出了一張薄薄的紙,遞到他面前,那是超音波照。
她指著圖中一顆小小的圓點,道︰「這個就是你的兒子或女兒。」
頓時,他的內心激動得像是怒海浪濤,表面卻沉穩得像座聳峻高山,他以為自己應該會像電影里面演的那樣,開心抱起老婆轉個一圈,然後又親又摟,但是,他沒有。他只是靜靜地盯著手中那張超音波照,然後想象了三個月後、想象六個月後、小孩生下來之後……
「搬回台北。」他抬起頭來。
「蛤?」
「我和你一起搬回台北。」
「欸?等等,我們不是說好——」
「什麼事情我都可以跟你商量,就這件事情我要堅持我的想法。」
「但是餐廳……」
「餐廳我到哪里都能開,但是我不能讓你一個人渡過懷孕、生小孩。」
萬一她半夜肚子餓了怎麼辦?
萬一她突然感到寂寞、在深夜里默默落淚,誰來安慰她?
萬一她臨時身體出了狀況,他卻不能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那麼他會不會懊悔一輩子?
甚至,等她把孩子生下來之後,難道兩個人還過著相隔兩地的日子嗎?這未免也太荒謬了。
他凝重的神色似乎透露了他的想法。
「唉唷,別想得那麼嚴重啦,」她試圖以微笑來緩和氣氛,「我懷馜馜的時候還不是這樣熬過來了。」
「既然你已經受過一次煎熬,我為什麼要讓你再受罪一次?」他深鎖的眉宇顯然沒有和緩的跡象,「幾乎什麼事情我都順著你的意,甚至你把我趕出國,我也沒有反抗,但就這件事情,拜托別跟我爭。」
她啞口無言。
其實,她是心疼他的。開業最痛苦莫過于前半年的動蕩期,那時候的他經常忙到半夜才進家門,卻得在隔天清晨五點趕去早市購買當日最新鮮的食材。
好不容易撐過半年,收入終于大于支出,餐廳的經營漸趨穩定,她怎麼能讓他再經歷一次那樣的折騰。
「我在台北有家人可以依靠,你不用擔心。」
「但我是你的丈夫,你懷了我的孩子,我想讓你依靠,天經地義,為什麼要反對我?」
「我不是反對你,我只是——」她語塞了。
「只是什麼?」
她靜默了幾秒,輕吁了口氣,才道︰「我知道開店初期都很辛苦,我不想要你又得歸零重來,只因為我在這種不適當的時機懷孕……」
「沒有所謂不適當的時機。」
「可是你看起來一副就是很困擾的樣子。」她抿唇,裝無辜。
「那是因為你打算把我遺棄在這里。」
「遺棄你?我哪有!」
「沒有?所以我們已經達成共識了嗎?」
她猶豫了一會兒,仍是忍不住再問︰「你真的不會後悔再次把‘斯皮爾曼’收起來?」
「不會。」他的自負一如以往,「我這人做事沒在後悔的,會後悔的事情我就不會去做。」例如放任她在本島獨自懷孕生子,這事情他會後悔一生,當然也就不會允許,更不會妥協。
「所以現在可以重來一次了嗎?」他問。
「嗯?重來什麼?」她困惑。
他將手上的超音波照交還給她,「剛才的事情,你就當作沒發生過。現在,重來一次,跟我說你懷孕了。」
她滿臉莫名,模不著頭緒,卻還是照辦。
「……我懷孕了。」這回她說得有些別別扭扭。
「真的?!」他故作驚喜的模樣,然後一把將她直直抱起,原地轉了一圈、在她頰上猛親好幾下。
她被逗得尖叫、大笑。「你發什麼神經啊你?」
「這叫戲劇性地表達我的喜悅。」
「說什麼傻話……」她心口一陣悸動,情不自禁捧起他的臉,正想俯首給他溫柔的一吻,突然想起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啊、對了。」
「嗯?」
「小孩生下來之後,馜馜會不會被你冷落?」
他笑出聲,輕咬了下她的鼻尖,「你說的話才叫傻話吧。」
「怎麼會?我這是合理懷疑。」
「她跟你那麼像,我怎麼舍得冷落她。」
她眯起眼,冷哼出聲,「我會吃醋哦。」
「哦,那很好啊。」
「你——」
來不及抗議,剩下的話被他吻進了嘴里。
八月中,他們一家三口搬回了台北,買了一間四房兩廳的房子。
九月,周靜瀟回到了她熟悉的北檢。
來年一月,範姜淳的第三間餐廳開業了。這次,他終于不再以心理學家的名字來替自己的餐廳命名。他的朋友都說,那個名字帶煞,開幾次就倒幾次,于是紛紛勸他別堅持了。
初夏的季節,周靜瀟產下了一名健康的男嬰。
從此,範姜淳有了親生的孩子,而馜馜有了一個弟弟,範姜家的兩老則有了第一個孫子。
至于周靜瀟,則擁有了完整而不可思議的幸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