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主被搶,何等大事!京城上下、茶余飯後,人人都在討論這件事。
真是奇了,整批送嫁隊伍,無一人損傷,偏偏豐厚嫁妝和公主就是不見了,難不成是……監守自盜?
就說,這宰相怎麼舍得出這麼大一筆銀子,替軒轅將軍操辦婚事!將軍不愛身外財,大家是知道的,看他散盡家產,為秦淮百姓盡心盡力做了多少事就明白,可沈家是出了名的貪吶,會不會……這錢財右手出、左手回,從頭到尾只是做做面子?
此事讓沈傅超被皇帝狠狠斥責一番,限期要他把公主找回來。
沈傅超氣得牙癢癢,事情剛發生之初,他把送親的幾百名宮人抓起來拷打、嚴刑逼問,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之余,氣得想把他們全砍了,以泄心頭之恨,沒想到謠言四起,說沈宰相想要殺人滅口,凡經思量,為怕落人口實,沈傅超不得不把他們全放了。
誰知,軒轅將軍為人信義,他上秦摺傍皇帝,說就算公主遭人搶親,清白已毀,只要能把靜璃公主找回來,不管有沒有嫁妝,他將照樣迎公主入府,為將軍夫人。
這話,一方面感動了高高在上的帝君,將他升為一品將軍,封政遠公,賜黃馬褂一件,府第一座;另一方面,也感動了天下百姓,為這樣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動容。
軒轅將軍的聲勢如日中天,看在沈知清眼里,妒恨難平,卻又不得不盡力與之攀交。
而在未秧村,曹璃徹底放棄過去,以靈樞之名在此重新過日子,成了百分之百的老百姓。
平日,她不必下田,光是為百姓看病收到的食物,就夠養活一大家子,村里人感激大將軍給他們搶來一個公主大夫,他們陳年宿疾、疑難怪病,都在她的巧手醫治下,慢慢康復。
軒轅竟在她的要求下,辦了個藥鋪子,從外頭運來各種藥物,還找到幾個能識文、對醫理有興趣的年輕人幫忙。
藥鋪子一開張,曹璃便忙了起來,忙得喜悅、忙得愉快,她常想,這輩子,從沒這樣自在開心過,倘若婆婆知道她現在過的是這種生活,也會為她感到慶幸吧。
她與邱燮文、尉遲光成為好友,和邱燮文可以談論,而尉遲光雖然不怎麼說話,卻默默地替她打理家里,屋後堆成小山的柴火是他劈的,檐下剛曬上的火腿,是他去獵來的,更別說那些吃不完、養在籬笆里的雞鴨了。
他是那種欠人一寸、非還人三尺不可的男人,所以軒轅竟救下他的命,他便以性命相還,而曹璃醫了他娘親的病,他就以一身力氣償付。
慢慢地,她知道,未秧村是怎麼建立的。
罷開始,軒轅竟收留了被沈知清排擠、迫害的好官,收留被殘害的官員家屬,後來,為了對部屬們負責,他們讓願意到未秧村落戶的兵將,把家人送到這里,即使他們在前方戰死,親屬也會有人照料保護。
軒轅竟的做法,讓更多的士卒無後顧之憂,他們不害怕征戰沙場,不害怕為國捐軀,有了不怕死的兵將,哪有失敗的戰爭。
這里像是個小型王國,農、漁、牧、商,有各級人員分層負責,只不過這個王國里推行廉政,沒有腐敗吏治,所以百姓安居樂業。民生富足。
曹璃仍然不知道軒轅竟的名字,只是像以前那樣喊他「先生」,她也不知道他與軒轅克的關系,但她清白明白,在這個地方,他是大將軍、是主人、是王。
這時,她在屋里為一個老太太仔細看病。
「婆婆,你要放松心情,別胡思亂想,你的媳婦兒是好的,為您三餐煎藥,沒有半句埋怨;兒子也是好的,在外立功,回家孝順雙親;連孫子都比人家的可愛活潑,還有什麼好煩心的?」
「姑娘,你不知道,陳家的媳婦長得多漂亮,又乖又懂事,織起來的布啊,我們家媳婦織的拿什麼跟人家比,怎麼我們小二就是娶不到這樣的媳婦呢?」老婆婆嘆氣。
「婆婆,照你這麼說,我長得既不好看也不會織布,這輩子都別想嫁嘍。」她看一眼站在婆婆身後的二嫂嫂,深感同情。
「不、不、不,靈樞姑娘,婆婆不是在說您,我的媳婦兒怎麼跟您比,您是菩薩,是救苦救難、救命的玉面觀音呀。」老婆婆連忙搖手。
「所以嘍,婆婆,人各有所長,各有所短,想想二嫂嫂為您生了那麼多個可愛的小孫子,陳家嫂嫂為了子嗣可苦惱著呢。」
婆婆想了想,笑開道︰「姑娘說的也是。」
「人吶,要知足,不然老天爺看不過去,會把你的幸福給收回去的。來,我給婆婆開藥,你和清水服下,晚上早點睡,上了床別東想西想,我保證,三天之內,藥到病除。」
「謝謝姑娘。」
「沒事兒。」
曹璃提起筆,在紙上寫下——羌活、防風各一兩、柴胡七錢、川芎五錢、甘草五錢、黃芩(酒炒)三兩,黃連(炒)二兩。研成未,每次服二錢。
婆婆在媳婦的攙扶下離開,她看看門外,沒病人了。
收妥桌上醫書、筆墨,才想到里面稍歇一下,小小娃兒就進了門,見了她馬上靠過來,伸手要人抱。
他臉上的腫塊已經消退,成日往她這里跑,反正住得不遠,爹娘也就由著他。
軒轅竟不在,他的話可多了,不像那日問半天,一句話都不肯回。
「姑姑。」
他叫小小,才三歲,話說不清楚,姑娘老叫成姑姑,弄到後來,村里大大小小的孩童見了她都喊姑姑,連婦人也跟著孩子喊她靈樞姑姑,她不討厭這個稱呼,這讓她覺得自己是這里的一份子。
也許,就這樣落地生根了吧,能這樣過一輩子,誰說不是福氣。
她猜,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如果「先生」沒說謊,父皇的確一道聖旨就誅滅了他九族,那麼他有充足的理由取她的性命,但……他沒有,對她而言,他從來就不是個危險份子。
「姑姑。」小小不滿意她不專心听自己說話,扯了扯她的裙子。
「對不起,什麼事?」曹璃抱起他,順便檢查他臉上的疤痕。
嗯,疤越來越談了。
「娘叫你回家吃飯。」
「又吃飯,小小怎麼每天都來叫姑娘吃飯?」
「因為……你是姑娘啊。」
她笑了。這是什麼因為啊?
廚房里,王大嬸也在幫她做飯,上回李嫂子看見她自己張羅的菜飯,嚇了一大跳說︰「這飯菜喂豬都嫌委屈了,怎麼能拿來喂咱們的靈樞姑姑。」
就這樣,她的大嗓門一嚷嚷,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手藝實在差透,于是,三不五時主舉有大嬸大嫂經過,不是給她送來飯菜,就是進廚房替她燒一頓熱食。
他們待她好,也是因為她是靈樞姑姑,和小小一樣,不因別的所求。
「今天不去小小家了。」她捏捏他圓女敕的小臉。
「為什麼姑姑不去?」他勾住她的脖子,軟軟的臉貼在她臉上,他好喜歡姑姑身上的藥香。
「因為王大嬸要給姑娘做好吃的呀。」
「很好吃嗎?」
她用力聞聞,問︰「聞到香味了嗎?肯定是好吃的。」
「小小陪姑姑吃。」
曹璃還沒回話呢,小小的領子就整個被往後提,離開她的懷抱。
「你做啥?」她大喊,拉住軒轅竟的衣袖要他把小小放下。
「你做……」小小異口同聲,但他回頭,發現提著自己衣領的是大將軍,嚇得臉色發白,一個啥字含在嘴里,半天掉不出來。
「放開他啦,你會弄傷他的。」她拉不開軒轅竟,連忙用力槌開他的手臂,讓他把孩子放下。
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後,蹲,拍拍小娃兒的背問︰「小小,有沒有怎樣?」
丙然,靈得很,軒轅竟一出現,小小又變成啞巴。
曹璃嘆氣,拉起他的小手說︰「乖小小,你先回去,告訴娘,說姑娘今天不過去吃飯,好不好?」
他怯怯地瞄了軒轅竟一眼,飛快點一下頭,即轉身往外跑去。
她站起來,看著他的臉,忍不住搖頭。明明不是壞人,干麼非要讓人害怕?
「以後對孩子,別這麼粗魯。」
「他太重了!」他的口氣不善,好像不小長得太重是某種罪過。
「抱他的人是我,關你什麼事?君子服人以德,暴徒才以威勢迫人。」
她又要同他爭辯?太好了!笑隱隱升起。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高興什麼?好像只要听見她的聲音,他就不由自主地開心。
十五日沒見面了,她知道他很忙,沒道理一見面就訓人,可對他,就是有那麼一股說不出來的怨。
怨什麼?怨他搶了親,毀她清白,讓她嫁不成軒轅克?應該不是……還是怨他搶了人,轉身就走,丟下她一個人適應環境?
不知道,她的怨,毫無道理。
曹璃失笑。若真是有怨,也該是他怨她,畢竟……爺債子償,天經地義。
住進這里多日,她從許多人口听到大將軍的事跡,他的能干機智,他的勇猛威武,太多與他有關的故事在村子里流傳。
他是好人,她再次確定,如果父皇重用的都是像他這樣的人物,哪怕國家不興?
軒轅竟凝望她。她瘦了!下巴尖了不少,皮膚也曬黑,听邱先生說,她每天都很忙,忙著教導年輕人辨認藥材,忙著訓練新大夫,忙著替村人看病……連小孩子都要來纏著她,纏得她頭昏腦脹。
但即使她再忙,忙得沒時間睡覺,每日仍精神奕奕地,做什麼事都很起勁。
她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沒有旁人看他時的畏怯。
靈樞是個很勇敢的女人,邱先生曾經轉述她的話,她說︰「這個世界還有比後宮更險惡的地方嗎?」
一句話,解除他所有的疑問。原來她連土匪都不害怕,是因為她在比土匪更可怕的地方待過。
「出去走走,好不?」他問。
「好,我帶你去藥鋪子看看,那里現在已經有模有樣了。」
「好。」
軒轅竟點頭同意,淺淺的笑意浮上眼簾,曹璃回眸,觸到他的溫和表情,一怔,腳步沒踩好,踉蹌了下。
他直覺扶她,曹璃靠在他胸口,心一陣怦怦亂跳,頓時臉色紅通通,羞澀而艷人。
她迅速站直,低下頭,小聲說了句「謝謝」,就往外頭走去。
他發傻,看著剛剛扶過她的手……原來這就是二弟說的,踫到喜歡的女人,光是觸到她,就會心怦怦跳、呼吸喘急。
在她沒看見的背後,他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回神,他趕緊跟上她的腳步。
他們從屋後繞過去,那里有條捷徑可直通藥鋪子,經過廚房時,她對王大嬸打聲招呼,說會馬上回來吃飯,再往柴房走去時,軒轅竟看見尉遲光正月兌掉上衣在幫她劈柴火。
看見他,曹璃走過去打招呼,「尉遲先生,不用再劈了,這些柴已經夠我用到年底,你先休息,伯母的藥已經配好,回去時,記得繞到藥鋪子里去拿。」
「謝謝姑娘。」尉遲光朝她點頭。
「說什麼謝!我才要謝你呢,你給我打的獐子鮮美極了,邱先生愛得不得了,昨兒個回我三壇女兒紅,今天晚上到我那里,咱們不醉不歸。」
他們已經好到可以「不醉不歸」了?他不在的十五天,他們一起做了多少事?
軒轅竟橫眉豎目,一股不知道打哪兒來的郁氣堆上,目光變換,冷銳眼神射向尉遲光。
「起風了,擦擦汗,別著涼,受了風寒還得勞煩本姑娘開藥。」
曹璃說笑著,從袖口抽出帕子遞給尉遲光。
他尚未接手,半空中,帕子先讓軒轅竟給劫了去。
「你在做什麼?」她不解地看著他的行為。
「這舉動不合規矩。」說這話的當下,他倒是沒去想,自己搶人帕子一樣不合規矩。
「我還以為,只有宮里才講究規矩。」曹璃撇撇嘴。
「男女授受不親是通行天下的規矩。」他著重申明。
「我以為旁人為我做事,流了滿頭大汗,我遞個帕子回贈,才合規矩。」她和他爭辯。
「你可以回贈他別的。」比如……一聲謝謝你。不夠的話,她也可以告訴他,他來幫忙「回鎮」。
「這里的東西沒有半樣是我的,我也只有這身衣服和帕子了,難不成要我把這身衣裳送給尉遲先生擦汗?」她說得更過分了。
「誰說沒有?你有兩百箱嫁妝。」他反駁。
兩人就為了這點無聊小事,開始吵起嘴來。
「忘了嗎?強盜大爺,那兩百箱嫁妝全被您搶走了。」他真是「貴人」吶!
「我讓人挑出來還你。」軒轅竟賭上氣。
「行,最好連我的大紅花轎都挑回來,搖搖晃晃把我送到將軍府。」哼!要還就還個徹底。
「就那麼想嫁給軒轅克?」他的目光凝結在她身上,無明怒火往上攀升。
「為什麼不?人人都想嫁呀,軒轅將軍英俊帥朗、英雄豪杰、少年大器、精銳張揚、前途無限光明。我不嫁,豈不便宜了別人!」她拉高音量,故意證美。
他們在吵架?尉遲光不可思議地看著軒轅竟。怎麼可能?
第一,靈樞姑娘溫柔婉約,從不對人大小聲。第二,大將軍不跟女人說話的,就是對鈺兒姑娘也不會東一句、西一句,吵得這麼大聲。第三,在將軍眼里,他們爭的,能算得上一件事嗎?
而他……看來還是他們吵這場架的始作俑者。
一團怒火加妒火蹭地竄上腦門,氣得軒轅竟胡言亂語起來,「真可惜,你的清白已毀,你怎麼知道軒轅將軍還願意迎你入門!」
「那是托誰的福氣?大將軍,這事兒是不是該由您出面,代我在軒轅將軍面前美言?」她反激回去。
「就算他願意娶,你難道不怕遭到天下人取笑?」不經意的,話越說越重。
「取笑?這種事,我經驗豐富得很,從小到大,哪個人見了我,不笑上幾聲,不過是難听的言語嘛,忍忍就過了,何況,取悅別人,不是好事一件?」
「夠了,不要再說!」軒轅竟一吼,吼掉她的自嘲語言。
她並沒有自卑,但他卻被她的自卑言語擰了心。
到最後,他們沒有去看藥鋪子,曹璃回去吃王大嬸做的菜,而軒轅竟下了一道命令,讓尉遲光隨自己一起離開未秧村。
回到將軍府後,他看二弟處處不順眼,東挑釁、西挑釁,弄到軒轅克忍不住問他,「大哥,如果我讓你痛打一頓,你的心情會不會好一點?」
他瞪了二弟半晌,明白自己實在莫名其妙。
軒轅鈺也受了波及,她興高采烈邀軒轅竟出去逛逛,但他沒心情。
「不然,咱們去騎馬?」他沒應聲,從頭到尾,她出了十幾個點子,試著讓他心情好轉。
沒想到,他煩過頭,問︰「你沒別的事情好做了嗎?」
害她氣得嘟起嘴說︰「不理你了啦!我要去找尉遲哥哥,他一定肯陪我出去玩兒。」
軒轅鈺的挑釁沒讓他心煩,不多久,她刻意挽著尉遲光從他窗口走過,他亦無所謂,反而松了口氣。
軒轅竟走回安前,拿起毛筆,久久,落筆書成「抱歉」二字。
他想,他一定是瘋了。
夜半,他輾轉難眠,起身,從將軍府騎了馬往未秧村飛奔。
一路上,他快馬加鞭,追趕著天上明月。
待他回到未秧村時,又是夜半時分,整整十二個時辰,他沒下馬,也沒闔眼。
未秧村里,夜不閉戶,沒有宵小闖空門,沒有盜賊搶掠,這里的治安堪稱全國第一。
推開曹璃的家門,他毫不猶豫地走到她的床邊。
她睡了,睡得很安穩,像個女圭女圭似地,月光照進窗欞,他看著她的睡顏,那股堵的胸口的氣松了。
拉過椅子,他靜靜坐在床前,什麼都沒做,單是看著她的睡顏,就感覺心情愉悅。
他喜歡她,喜歡到她和尉遲光太親密時會不舒服,喜歡到一個小女圭女圭貼在她峰上,他也不舒服,他想要獨佔她,卻發現她是所有人心目中的救命菩薩,他不可能把她關在小小的空間里,自私地貼上「軒轅竟專有」。
但現在,她是他一個人的了,沒有旁人和他爭搶,這種感覺……真好。
他坐著、看著,直到第一聲雞嗚,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錦盒放在她枕邊,起身離去。
打開它,里面有兩顆碩大的珠子,取出里面的紙箋,沒寫什麼,只有兩個整齊的字眼——抱歉。
她笑了,認得這個字跡。
不知為何,今夜,她輾轉反側、憂思難眠,心底有種詭異的騷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不停撓擾著,讓她坐立難安。
曹璃走到書櫃邊,翻著藥書,半天了,卻連半個字都讀不下去,于是放下書,她走進院子,看著結上薄冰的水缸里,浮著一輪亮晃晃的明月。
又是十五了,來到未秧村已經將近三個月了,如果文婆婆沒猜錯,父皇的事……也就這一、兩個月了。
她從邱燮文那里得知,入冬以來,京城地面和鄰近幾省都沒下過半場雪。
老人家們都知道,一冬無雪,明年準是蝗蟲大作,秧無收、糧無種、饑荒臨頭,看來,老天爺要收人了。
今年各地官員已經好幾個月沒發俸祿,由此可見民間疾苦,宮內開支無度,部衙上下官員貪墨,國庫虧空,民不聊生。
這是天譴吶,天怒者誰?
于是,人心惶惶,傳言像風般吹送,政潮暗流洶涌。
皇帝做了好幾場壇羅天大醮祈雪,天空卻仍然不見半點雲,高僧、名士,所有人提的方法全試遍了,天公依舊不作美。
皇帝找不到其他辦法,只好向天下臣民頒罪已詔。
曹璃心知,政變即將到來,爺皇難保,她只求別讓太多的百姓卷入當中,只求宮里的弟弟哥哥能保住性命。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人不少。這麼晚了,會是誰?
遠遠地,幾個人抬著一張擔架朝草屋方向走來,就著月光,她認出那群人當中有尉遲光、有邱先生,還有平時跟在大將軍身邊的幾個人,清一色的黑衣、面罩,他們又趁著夜色去做什麼大事?
上回,他們送被箭射傷的尉遲光來此;再上回,一群中毒的男人被架來就醫,這次呢,又輪到誰?
尉遲光走近,他取下面罩,曹璃看見他臉上的凝重。
突地,眼皮子猛跳,跳得她心驚膽顫。架子上抬的是誰?說不出口的郁壘堆在胸口,一個念頭跳上來。是他嗎?不,她不猜,一個字都不猜。
她不等他們來到門口,反身,飛快跑回屋子,她全身抖如篩糠,心懸在嗓子眼上,她一面鼓吹自己冷靜,一面從櫃子里取出針、刀、剪子、藥粉、參片……所有想得到的東西,她都找出來。
她才定到桌邊,東西還沒擺齊全,人就抬了進來。
她沒猜錯!看見躺在血泊里的軒轅竟,一個哆嗦,曹璃手里的東西掉了下來。匡啷一聲,驚了自己。
他滿身是血,觸目驚心。
會死嗎?她猛地搖頭。不,他怎麼會死?誰有本事弄死他?
他不會死也不能死,他們一個是玉面觀音、一個是冷面修羅,誰也離不了誰。
離不了?他們已經離不了對方?是嗎?是這樣嗎?她沒搞錯?
不對,此刻不能再想,也不宜再想這個,她是大夫,必須冷靜。
曹璃定了定心,指揮大家,「兩個人到廚房燒沸水,一個人去跟張大嬸借酒,多燒兩炭盆子,這屋里太冷,一個人幫我到藥鋪子抓藥,還有……你。」她指了指尉遲光。「你去把他的衣服除下,被血凝住的不可以硬扯,用剪子剪開。」
話說完,她略略看過軒轅竟。他身上有兩道傷口,一個在左腰側,長三寸,一個在右手臂上,刀劍傷,傷口俐落,是高手所為。
她先到桌邊開藥方,交予旁人抓藥煎藥,然後跑到屋外,她深吸氣、深呼氣,白白的霧氣模糊了眼楮。
她一拳一拳槌著胸口,壓迫自己的心髒安定,她顧不得水缸里的水已結上薄冰,手伸進去,狠狠搓洗上面的墨跡。
看著屋里,她一甩頭,奔進屋,在燭光邊暖手,她不斷喃喃自語,「千萬別手腳忙亂,呵,先止血、再縫傷口、以參養氣……」
「靈樞姑娘,都弄好了。」
「好。」曹璃回身到床邊,深吸氣、用力點頭,她用兩手緊緊壓住傷口上方,血一時止不住,仍然從她的指縫流出來。「沒事的,沒事的,我可以止得住,一定可以止住……」
她的心髒緊緊在抽搐,她沒發現自己的眼淚和他的血一樣,不斷往外流。
她的聲音哽咽,還不停地對自己說︰「我可以的,我是名醫,這是小傷,我絕對可以治得好……」
一只溫暖的大手落在她肩膀上,曹璃沒回頭,但她知道,那是尉遲光。她咬緊了下唇,咬出幾分血腥味。
這是她第二回嘗到血腥,第一次,她咬出的是他的血。
她的淚水滴到他唇邊,還有意識的軒轅竟嘗到味道,他勉強張開眼,動手擦去她的淚水。
「乖,不要哭,我沒事。」他難得溫柔,卻沒想過是在這種狀況中。
「你不要動!你不知道你的手也有傷嗎?」
居然對病人大吼大叫?她是個不合格的大夫,可顧不上了,她的心和他的傷一樣,都得縫合上藥。
一刻鐘過去,她臉色蒼白,汗水濕透衣襟,好不容易,才將血止住。
曹璃在軒轅竟身上插滿銀針,屋里的炭盆燒了起來,邱燮文也灌他喝下參湯,在尉遲光的幫忙下,除了褻褲他全身都月兌光了,她檢視一番。還好,除了這兩處,其他地方的傷都是小事。
「先生,我沒有麻沸散,但是我必須幫你縫合傷口,你忍耐一下好嗎?等藥煎好,喝下藥,你不可以安穩睡一覺。」她咬緊牙關道,眼淚垂在頰旁。
「沒關系,我不怕痛,你慢慢來,不要急。」他握握她的手,安慰。
軒轅竟很累了,可是,舍不得她的淚水。
曹璃沒說話,拿起針線,開始縫那兩道猙獰傷口,即使她的動作再俐落,他還是痛得不斷出汗,但他不喊痛,在她眼光接觸到他的一刻,他甚至還試著對她擠出笑容。
他從不對誰笑,也不為任何人的需要而笑,如今他笑,只為安撫她的焦躁。
終于縫好傷口,扎起紗布後,她累得幾乎虛月兌。
「你看起來很累。」軒轅竟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握住她的,發現她的手冰冷,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心痛。
「你不知道嗎?恐懼最消耗體力。」她又能開玩笑了。
他咧開唇,吊起一抹笑。
一個被綁到土匪窩都能隨遇而安的公主,竟然在面對他的傷口時恐懼,是關心則亂,還是……還是他是她重要的人?
「靈樞姑娘,今夜要偏勞你了。」尉遲光、邱燮文,連同那些送軒轅竟來的士兵,把屋子徹底整理過後,一起退了出去。
曹璃坐到軒轅竟身邊,用帕子替他試去汗水。
「明明是大冷天,還流了滿頭大汗,你是怪物。」她挪揄他。
「對啊,我好熱,你的冰手可不可以借來一用,捂在我的頭上。」他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額頭上。
「我的冰手很貴的,你要出多少銀子借用?」說話時,她並沒有抽開手。
「出個價吧,說不定我付得起。」
她嘆氣,深望住他,問︰「你是去做什麼事了,竟把自己搞成這樣?」
這句話他沒回答,曹璃才猛地想起來,在立場上,他們是敵非友。
沒關系,反正她不在意了。轉身,把他扶起來,將熬好的藥汁送到他嘴邊。
「把藥喝了,好好睡一場,明天就會好得多。」
他不怕痛也不苦,一口氣,仰頭就把藥吞下。「我佔了你的床,你睡哪里?」
「都可以,地板也能睡人。」
「那麼冷。」軒轅竟邊說邊打了個呵欠。
「我是大夫嘛,病了可以自己醫。」
「上來吧,床很大。」他拉了拉她的衣角,很沒力氣地那種拉法。
「我是姑娘家,你把我的名譽放到哪里去?」
「我傷成這樣,還能損傷你的名譽嗎?快上來,我需要冰塊來解熱。」他眼楮半眯,藥開始在他的身體里產生療效。
曹璃搖頭,替他拉好被子。「快睡吧,別管我。如果今晚沒發熱,你就熬過關了。」
「別走……我要你陪我……」他的聲音近乎囈語。
這具晚上,曹璃沒上床、沒睡覺,她給他扎針、給他試汗,雖然恐懼消耗掉她大部分體力,但她還是撐著,照顧他,直到天明。
天才蒙蒙亮起,兩騎快馬就進了未秧村,馬蹄聲驚醒了許多人,不多久,邱燮文和尉遲光領著客人在曹璃屋子前站定,未敲門,他們便逕自進了屋。
那是軒轅克和軒轅鈺,曹璃認得軒轅克,她略點頭,屋子有點小,來了客人,更顯得擁擠。
看見躺在床上的軒轅竟,軒轅鈺飛奔上前,撲在他身上,放聲大哭,
曹璃皺緊眉頭。好痛……她咬牙,替他覺得痛。
丙然,這一撲,把軒轅竟給痛醒,他睜開眼,看見軒轅鈺,輕點頭。
「你來了。」
「大哥,你哪里受傷?痛不痛,鈺兒替你報仇……」
曹璃退開一步,把床邊位置讓出。
站在門邊的軒轅克看見她,驚愕得說不出話。是她!曹璃、靜璃公主、靈樞姑娘?他無法相信,麗妃替他找的公主,居然是她!
難怪邱先生說,沒娶到靜璃公主是他最大的損失;難怪連不愛說話的尉遲光都說公主是難得一見的好人。陰錯陽差呵……他竟然錯過……感覺有一道視線射向自己,曹璃緩緩回頭,當她的左臉轉過來,軒轅克不禁倒抽一口氣。那麼美的女子,竟讓猙獰作品給破壞了……太可惜!
她但知不語,太習慣這樣的眼光。惋惜嗎?說真的,她不需要。
曹璃朝他點了下頭,走出屋外。她該去熬藥了。
軒轅克苦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姑娘,大將軍他還好嗎?」曹璃一出屋子,邱燮文馬上向前問。
「昨晚的情況還算穩定,我想大將軍的身子底很好,倘若恢復很快,過不了幾天就可以下床。」她對他安慰一笑。
「這次,多虧姑娘。」尉遲光說。
「沒的事。」
她本來要轉進廚房,走到半路,略一猶豫,又走回邱燮文面前。「邱先生,剛剛進屋那位姑娘是……」
他沒多想,直覺對她說︰「那位姑娘是大將軍的未婚妻,名字叫軒轅鈺,與軒轅克將軍是兄妹。」
不該那麼震驚的,但「未婚妻」三個字在措手不及間刺了她。他已經有婚約?
也是呵,那麼冷的男人,若不是有未婚妻,誰敢對他這般親昵。
揪了揪衣襟,她告訴息,很正常啊,他這樣的年紀就算娶妻,也理所當然,她在驚訝什麼?那女子嬌俏可人,配上這樣一個冷酷大將軍很合適。
然而……話是這麼說,她的心還是一波痛過一波,痛得她呼吸困難。
「那麼,大將軍叫什麼名字?」她艱難地開口。
這話,早該問的,以前不問,是覺得不重要,名字不過是個代號,就像靜璃公主,就像靈樞姑娘,不管哪一個,代表的都是她。
「大將軍叫軒轅竟。」尉遲光回答。
「那他與軒轅克……」
「大將軍是軒轅老爺領養的義子,從小與克將軍、鈺兒姑娘一起長大。克將軍擅文,許多獻給皇上的計策都是克將軍提出來的,他長袖善舞,很適合待在官司場應付大臣們。」
「但領兵作戰、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可是咱們大將軍,一到戰場上,敵人只要遠遠看見大將軍,就會嚇得腿軟。上回,蠻夷守將看見大將軍,嚇得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呢,所以外面的人常說的軒轅將軍,認真說來,指是的大將軍而不是克將軍。」
邱燮文早把她當成自己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原來如此呵,早就覺得軒轅克書卷氣重,不像征戰沙場的將軍……早就覺得大將軍氣宇軒昂、氣度不凡,是個威嚇人物……他根本不是什麼貼身侍衛,而是貨真價實的軒轅將軍,除了軒轅克的長袖善舞,那個「誅九族事件」也是他必須隱身幕後,不能出頭的主因吧。
畢竟,他早該死了。
所以父皇賜婚,是把自己賜給軒轅竟?
終于弄懂,難怪他得演出一場搶親事件,有那樣一個如花似玉、青梅竹馬的未婚妻,誰還需要一個丑公主?
幸好,她知道得早,心未陷溺,幸好……還早……她緩緩吸著氣,勉力將微笑掛在臉龐。真是幸好……「我知道了,謝謝邱先生。」
她略略欠身,背過他們走進廚房。
曹璃把唇抿得緊密,淚水壓在喉間,不教它們溢出去。幸好還早呵,幸好心還完完整整躺在胸口,沒有失去,幸好她尚未傷心到難以挽回……記住了,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
她壓下起伏心潮,為他煮雞蛋粥,他得吃點東西填填胃,才能再喝藥,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燒了柴、暖了鍋,她盡心盡力地替為民為國的大將軍熬藥煮粥。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在暖暖的大爐灶旁工作了那麼久,添柴揚火,可,好奇怪。
她的冰手還是暖不起來。
她是大夫、只是大夫、除了大夫,什麼都不是……她把熬煮好的藥和粥放在盤子里,往屋里送,走到院子時,發現尉遲光和邱燮文已經不在院子里。他們……屋里傳來邱先生的聲音,她走近,站在門口邊,猶豫著該不該進屋,或許他們在討論大事,她這個「敵人」出現,不合宜。
躊躇間,她听見軒轅竟發話。
「二弟,章先生已觀出天象,預估十日之內天必降下大雪,你速速進宮清旨,說你願代皇上祭天祈雪。」
皇帝的身子早就受不了冗長的儀式,做過幾場醮事、頒布發聖旨後,主不願再理會這事,即使民間鬧得沸沸揚揚,散播著不利朝廷的謠言。
現下,軒轅將軍願意出頭為皇上分勞,就是沈知清,他也會樂觀其成。
「真的嗎?太好了,這場雪大家都等得太久。」軒轅克一擊掌道。
「待大雪一降,邱先生就到處散播歌謠,務必將軒轅將軍的名望推到最高。」
「是,大將軍」
「尉遲光,你帶著昨夜我偷回來的兵符去南軍大營,我們必須把樂將軍拉到我們這里,再過不久,就會派上用場。」
「如果樂將軍采觀望態度,不肯服令呢?」
「那就說服他們按兵不動,兩不相助。」
「沈知清不會發覺丟失了兵符嗎?」尉遲光擔心對方已經先一步有了動作。
「不會,我放了枚假令符,他沒領過兵,絕對分辯不出令符的真偽,待歌謠一傳開,你就動身吧,這件事雖不急。卻也不宜拖延。」他要把每一步都安排穩當,不準任何意外發生。
「是,大將軍。」
發號施令、指揮若定,他果然才是真正的軒轅將軍。曹璃自嘲,她還頗有幾分識人之明。
听著他們論事,她停要屋外,不願意進屋。她仍然記得,自己是皇帝的女兒,她與他是敵非友。
「大哥,剛剛那個女的就是靜璃公主啊?」軒轅鈺問。
「對。」軒轅竟回答。
「都已經過去兩三個月了,大哥怎不趕快把公主送回宮里?當初不是講好,要用她讓沈家面上無光,羞辱當今皇上嗎?若是再繼續拖延下去,別說百姓,就是宮里都懶得找靜璃公主了。」她一點都不喜歡那公主待在大哥身邊的感覺。
「我知道。」
他早已改變心意,不想用她去羞辱誰,不想再把她從靈樞姑娘變回靜璃公主,最好大家都忘記靜璃公主,最好她一直待在這里,待在他身邊。
但這個話,他現在不說,目前,他沒有力氣說服鈺兒喜歡靈樞,所以不能替靈樞制造麻煩,鈺兒有多任性,他心知肚明。
屋外,曹璃手腳發寒,全身寒毛豎立。他知道……他居然說他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一個失節的公主回到宮里要怎麼生存下去,只在乎自己的政治目的?
「大哥,靜璃公主回宮,只有死路一條,為了皇家名譽,皇帝一定會賜她五尺白綾的。」軒轅克反對。
軒轅竟且笑不語。他不擔心二弟所擔心的,因為他不會讓皇帝有機會賜下五尺白綾。
曹璃靜靜地等著,她在等待軒轅竟回話,等他說「我同意」,可是,他等了好久,他始終沒發出半點聲響,她沒看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胸有成竹,以為他正計劃著如何將她送回去。
好冷!絲絲的寒意從肌膚侵來,仿佛有無數只冰冷的觸手,密密地在她心底滋生蔓延,一寸寸在周身爬滿,纏繞得不見天日,只剩下一片空洞。
腦子里,沒有憤怒、沒有悲傷、沒有怨恨,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蕩蕩的死寂。
唉——深深的、無聲的嘆息,曹璃面容浮上一抹淒楚笑意。
是她想得太多,還以為他對自己有情,怎知,兩顆明珠算不上什麼?
端起面容、深吸氣,她是公主,再大的悲苦,她都不允許自己脆弱無助。
敲開門。第一次,她懂得何謂舉步維艱。
綁了石塊的腳跟,每走一步都是疼痛難當,她強抑著心痛,把藥放在桌上,她不看軒轅竟,直接繞到邱燮文面前,輕聲囑咐,「先喝粥暖胃,再吃藥,半個時辰後,服參湯,參湯在廚房爐子里煨著,勞煩先生了。」
她沒等邱先生回答,就轉身離去。
一出大門,她低著頭快步前行,力氣早已透支,可她不準自己停下。
她終于明白,明白他為什麼遲遲不對她下手,還任她做著自己喜歡的事。他的報復手段,比殺她剮她更狠吶,他要她的命、也要她的名節,他要她死得像污泥里的狗……是父債子償嗎?要她替他全家賠命嗎?
如果是的話……她沒有反駁的余地,好,五尺五綾他來給,她願意愛,他要她的命,她的眉頭絕不會皺。
只是,她要以靈樞姑娘的身份死去,不要辱沒了皇家威儀,不要連死都死得污穢不堪。她本是潔身而來,就該干干淨淨死去,她不計較天地欠她的,但計較自己不負父母雙親……「姑姑。」小小和他的哥哥牽手迎面走來,小小看著她,立即展開雙臂,等著讓她抱起來。
她心底裝了事,沒發現他們。
「姑姑,你去哪兒?」
他們錯身,小小追在她身後,但她走得太快,三歲小童追不上。
曹璃快步飛奔。她很累了,徹底照顧病人,一夜無眠……她不停喘氣。好想閉上眼楮,關起耳朵,好想就這樣睡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听見,假裝她和軒轅竟仍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怎麼能停,她不可能被抓到,不能被送回宮里,即使這是她欠他的,即使她非還他一條命不可。
「靈樞姑姑。」
曹璃听不清在背後叫喊自己的人是誰,只顧著埋頭疾走。
眼前的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這樣冷的天,她卻讓冷汗早濕透的衣衫,涼涼貼在身上,無顧那沁骨的冷。
然後,她听到幾聲驚呼,他們此起彼落地喊著靈樞姑姑,怎麼了?要來抓她了嗎?她來不及回頭,就墜入一片無底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