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在朋友的滿月酒會上遇見她,那雙看見錢就會閃閃發光的眼楮勾動他塵封的記憶;昨天,小學校門口,一大堆小蘿卜頭大聲小聲喊著閱閱……他再沒道理記不得她——雞蛋冰女孩。
記憶這種東西很妙,它就像埋在土里的寶藏,不去挖掘,就永遠不見天日,可一旦動了手,一鏟一鏟,挖出來的每件東西都會教人吃驚。
所以岳仲崗很吃驚,他不知道腦袋里儲存的事情,居然比預料中多,那些他以為早已淹沒在光陰里的片片段段被翻出來了,當輕輕拂去灰塵,竟發覺……它依然清晰。
于是在祭拜過祖父母、辦完正事之後,他來了。
山區里以為的育幼院。
育幼院里面沒有半個人,他前前後後繞一圈,最後停在屋外的那片桑林,溫秘書站在他身邊。
心,雀躍不已,他還以為多年過去,她早就因為成長而離開這里。
「先生,你找誰?」
弄弄的動作比閱閱快,老遠看見陌生人,飛毛腿就把她送到岳仲崗面前。
「我沒找誰,只是四處看看。」
當溫和的目光落在閱閱身上同時,念頭一轉,岳仲崗決定不說出身份,他想試試閱閱認不認得出自己。
閱閱隨後走到岳仲崗你面前,兩人四目相交,互視幾十秒,很可惜……她眼底是全然的陌生。她忘記他了,岳仲崗確定。
雖有一點點的遺憾,一些些的嘆息,可他能說什麼?他不也把她忘得一干二淨,直到看見那雙對著支票閃閃發光的眼楮,才把那段他以為早就不存在的記憶挖出來。
四處看看?他絕對是來買這塊地的,不會錯。
閱閱對上岳仲崗的眼神里,多了三分防備,她轉頭和弄弄互視,未交談但心意已通——必須讓他打退堂鼓。
「你們好,是胡律師介紹到這里看土地的嗎?來來來,里面請坐。」閱閱掛上虛偽笑臉。
胡律師介紹到這里看土地?濃眉聚攏,他有沒有听錯?
閱閱熱情地邀他們到會客廳里,她飛快地在弄弄耳邊說一串話,弄弄點頭,先行跑步進屋里。
他在閱閱的招呼下,東邊看看、西邊瞧瞧。
「先生貴姓?」
「岳,岳飛的岳。」提到自己的姓氏,他又充滿期待地望住她,可惜……她對這個姓還是沒出現任何聯想。
不過她很巴結,笑著說︰「真是磅礡大氣的姓氏啊,想必祖上都是盡忠報國、響當當的人物。」
溫秘書飛快轉過身去,輕咳兩聲,掩飾笑意。
「我不知道岳飛和我們家有沒有關系,我想應該只是剛好姓岳而已。」
岳仲崗也笑,她是那種待在任何人身邊,都會讓人心情輕松的女生,那麼多年過去了,她還是一樣有本領讓他開心。
「不會、不會,岳先生的眼楮、鼻子、嘴巴看起來就長得一副很盡忠報國的樣子,我想,你回去查查祖譜,從下往上查,一定會查到岳飛兩個字。」她才不管馬屁會不會拍到馬腿上,有拍有「包庇」啦。
什麼叫長得一副很盡忠報國的樣子?要不要把經理的衣服拉開,查查後面有沒有刺上精忠報國?這下子,溫秘書連掩飾都來不及了,直接大笑出聲。
而岳仲崗額頭上多了幾只會飛的烏鴉。
「我們……還要多久才到會客廳?」岳仲崗轉移話題,把岳飛徹底踢出他們的對話里。
「會客廳就是我們的小禮拜堂,我們在那里禱告、寫作業和接待客人。」
這里只是一間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的育幼院,除了禮拜堂之外,就是一間大通鋪和院長的小房間。
宋院長沒有自己的辦公室,只有一張小小的桌子處理文件和捐款事宜,晚上孩子們擠在大通鋪里,人最多的時候,可以睡二十幾個小朋友。
「哦。」
岳仲崗點頭,很早以前,他就從祖父嘴里听過宋院長犧牲奉獻的偉大精神。
「到了,就是這里,請進。」閱閱推開紗門。
進門,他看見院長的遺照放在耶穌旁邊,漠然慘白的臉冷冷地盯住來人,這是一張很失敗的遺照——會讓人作惡夢的那種。
「請坐。」弄弄討好地替他們拉開椅子。
那是國小里面淘汰的課桌椅,院長和閱閱動手釘一釘、補一補,院童就可以坐在上面寫功課,而手長腳長的兩個大男人坐在那,顯得局促。
「口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閱閱從冰箱里面拿出冰涼的紫黑色桑葚茶,倒了兩杯,遞給客人,再倒一杯,在岳仲崗還沒來得及阻止之前,她就仰頭把茶喝下肚,她在胡律師那里受到驚嚇,需要一點糖水來恢復精神。
岳仲崗在心底嘆氣,果然,五、四、三、二、一,很準時,閱閱伸出右手食指,揉著發癢的鼻子。
「大哥哥,你們想要買下育幼院嗎?」弄弄甜甜女敕女敕的干淨聲音,讓人听了很舒服。
她叫他們大哥哥,是因為「老師有教,有頭發的是大哥哥,沒頭發的是爺爺」,而眼前這兩個毛發茂盛,距離「爺爺」還很遙遠。
岳仲崗尚未回答,閱閱馬上緊張兮兮地舉起手指頭,對弄弄作了個噤聲動作。
「弄弄,小聲一點,不要讓院長听見,大哥哥是好人,我們不可以害人家。」
「哦,對不起、對不起,大哥哥,我不是故意的。」弄弄雙手合掌,走到院長面前,拜了幾拜,動作既夸張又做作。
「岳先生,偷偷告訴你,我們宋院長脾氣不好,她生病的時候擔心我照顧不了那麼多的小朋友,就把弟弟妹妹們一個個送出去,這件事讓她很痛心,我答應過她,一定會賺錢買下這里,然後把弟弟、妹妹通通接回來,她才安心去世。可是……」
閱閱靠岳仲崗很近,身上飄散出來的淡淡香氣,害他心猿意馬。
小女孩長大了,他確定。
「可是什麼?」
弄弄接話,「可是最近地主放出消息,說要賣地,有很多人來看地,只是要表現出對土地感興趣的人,晚上回去,睡覺的時候都會被我們院長壓……」她眼楮一溜,看了眼院長的遺照,加補一句。「院長有八十幾公斤。」
岳仲崗揚眉,這是恐嚇?用一張長得很嚇人的遺照?
他斜眼望閱閱,她們做戲的功力又增強了,有門路的話,她們將是好萊塢最佳明星。
閱閱回看他,忖度他的眼光。
不信嗎?這個人不會剛好是無神論者吧?
「其實這種話說出去很多人不相信,可世界上就是有很多科學美辦法解釋的事,由不得我們不信,尤其我們從小和院長一起拜耶穌,照理說,不應該說那些鬼啊神的,可很……弄弄,你來說。」
她對弄弄擠眉弄眼,講鬼故事,弄弄才是育幼院里的……
「唉,我真不想講,為了說這種事,我經常被院長罵,可是她罵歸罵,事實就是事實啊,又騙不了人。」弄弄表現出一副無奈的樣子。
「你講講看,說不定我就信了。」岳仲崗雙手橫胸,噙著一抹笑意說。他想听听,她們能胡扯道什麼地步。
溫秘書微點頭,鼓勵弄弄繼續。這對姐妹可以奪得今年度最有趣人物獎,在苦悶的工作之余,他不介意來點娛樂。「三年前,院長收了一個小男生,他的名字叫阿凱。」
斑明吧,時間、任務都出現了,以一個看起來不到九歲的小女生,絕對編不出這麼厲害的鬼故事,況且十個人當中,有幾個半會說︰「小孩子不會騙人。」
「然後呢?」溫秘書問。
「那個阿凱是受虐兒,他剛來的時候,手臂上、大腿上,有很多個燙疤,院長說那個是被香煙燙的。他不喜歡說話,誰跟他講話,他不但不理人還會惡狠狠的瞪別人,听說所有的社福團體都不肯收他,院長只好把他帶回來。」弄弄唱作俱佳,如果故事不是真的,那就是她排練過三百次。
「對啊,那個時候我們已經很窮了,問問才上大學,連家教都還找不到,閃閃也剛進補習班工作,收入不穩定,帶他回來對我沒而言,經濟壓力很大,可是院長還是堅持收留他。」
閱閱適時的加上兩句現實話題,企圖讓故事听起來更具真實性。
「有一天,阿凱突然放聲大哭,而小必剛好站在他附近,院長走過來問阿凱是怎麼回事,可他拼命哭、不回答,院長以為小必欺負他,就罰小必去掃廁所。
這件事被小必的好朋友知道,他們決定替小必出氣,于是就在下課途中把阿凱圍起來,不但撂狠話還揍了他兩拳,結果那天晚上阿凱一直沒回育幼院……」弄弄嘆氣。
「發生什麼事了?」岳仲崗好整以暇問。
閱閱搶話,不然要是讓弄弄繼續編下去,她一定會編出阿凱跳進山谷、半路被替死鬼抓去那種曲折離奇、可以搬上大銀幕的劇情。
「他出車禍了,還沒送到醫院就去世。他出車禍的地方離學校有一段路,而那個方向不是回育幼院。」
「小必知道自己闖禍,跑來找我,告訴我事情的始末。也不知道是心虛還是恐懼,總之那件事之後,小必常常發燒、作惡夢,還老在半夜醒來,指著窗戶外面說阿凱回來了。」
「剛開始只有他這樣子,但到後來,育幼院里面幾個年紀比較小的院童也看見阿凱了,但是我和院長都沒看見。」
「神明不是說過,小孩子有慧眼,大人的慧眼已經蒙塵,當然看不見。」弄弄說。
「所以你看見了?」岳仲崗問。
「對啊,不只阿凱,還有一個穿日本軍服的阿兵哥跟他一起回來。听阿牛伯說,以前這里有一個日本阿兵哥死掉,因為尸體沒有人認領,村人就隨便把他埋一埋,據說就埋在育幼院的土地里,至于在哪里,時間太久了,沒有人知道。」弄弄以為多加幾只鬼,就會讓恐怖度增進30%。
閱閱看岳仲崗,他在微笑,害她對這個鬼故事缺乏信心。
「我們是拜耶穌的,不可以隨便相信鬼神,可是那麼多個小孩子都被嚇到,也不能不處理,我和問問就找一個星期天,用小卡載著院童到山下去拜拜,不敢讓院長知道,怕她知道會生氣,結果……」
弄弄直覺接話。「院長就死掉了。」
她的直覺讓溫秘書噴笑,讓閱閱投去凶惡眼光。好吧,她承認自己消費院長消費得太凶了。
「所以岳先生……你還要買下這塊土地嗎?」閱閱小心翼翼問。
「買土地……不買。」岳仲崗緩緩搖頭。
閱閱,弄弄喜不自勝,她們互丟給對方一個勝利眼神。
「我要買……」
不會吧,這麼快就改變主意。
「不要!」閱閱、弄弄異口同聲的大聲尖叫。
「不要嗎?可是我听說你們的醬很好吃,特地繞過來,所以……」岳仲崗攤攤手,欣賞她們面目瞬間發傻,然後嘴角慢慢往上飆,拉出一個大大的0,相當有趣。
閱閱突然「起肖」,動手往岳仲崗肩上拍去。咱!好大一聲,幸好他平時有在健身,身體還算結實,否則肯定會被打貼在牆壁。
「哎唷,三八,要買桑葚醬哦,早說嘛。什麼特地繞過來買,‘您’就直接打個電話,我們會幫‘您’宅配到府,半點都不用岳先生麻煩的啦!」
閱閱的口氣巴結到令人起雞皮疙瘩。
「對啊,對啊!我們是一通電話、服務就到。」弄弄也跟著鞠躬哈腰,態度恭敬到一個不行。
「岳先生有沒有空啊,要不要順便參觀我們的桑葚園?不是我自夸,我們家這個哦,是百分之百純天然有機,半點化學肥料都不加,只用有機肥,澆水也只用黃金水。」
什麼叫做有機肥和黃金水?這里的桑葚是院童一整年的大便加小便養出來的,才會每顆都長得又圓又大。
「岳哥哥,我們驕傲是有道理的啦,如果我們的桑葚醬排名全國第二,就沒有人敢說他們時全國第一……」
就這樣,兩個舌粲蓮花的女生,在半個小時之後,把一箱果醬送到黑頭車上,鞠躬點頭、微笑再微笑,講過兩百次「有空來坐哦」,兩只手用力揮到快斷掉,直到黑頭車消失在視線中央,才轉身回禮拜堂。
弄弄把院長的遺照從耶穌身邊帶下來,用抹布幫院長洗洗臉,邊猶豫問︰「閱閱,我們在耶穌面前說謊,這樣好嗎?」
「放心,我們做過的壞事,耶穌都知道。」
這個禮拜堂本來就是她們在商量干壞事時用的,再說她跟耶穌是八拜之交,只要沒有殺人放火、搶劫強盜、強暴良家父男,耶穌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啦。
「會不會真的派幾只鬼來嚇我們?」弄弄人小,心單純,講幾句謊話就疑神疑鬼,不像閱閱身經百戰,練就牛皮不破之身。
「不會。」
「你怎麼知道不會?」
「忘記了?耶穌和鬼神不是同一掛的。」
「說的也是。」弄弄用手擦擦院長的遺照,說︰「那院長就更不會跟我計較了,對不對?」
「你給院長挑這張照片當遺照,她都沒意見了,其他的跟這個比起來……小巫見大巫。」她說得很敷衍,心底想念著口袋里面新增的鈔票。
兩個人說得興高采烈,壓根沒想到會被去而復返的岳仲崗听見,他淺淺的笑染上眉睫,輕敲兩下紗門。
在閱閱發現他出現,嚇得瞠大眼楮、合不攏嘴巴之際,岳仲崗把自己的名片遞給她,紳士地一鞠躬,退出禮拜堂。
她們還是從育幼院里被趕出來了,胡律師不知道從哪里弄出來的封條,把她們的臥房和禮拜堂貼上幾個大叉叉。
臨去前,他露出猥瑣的笑臉對她們說︰「這里是私人產業,閑雜人等請勿進入。」
于是前一分鐘,她們是這里的主人,後一分鐘,她們變成閑雜人等。
她們和小卡呆呆地立在育幼院前面,傻站了兩個多鐘頭。
「接下來咧,怎麼辦?」弄弄問。
「問得好,我也想知道。」閱閱背靠在小卡強健壯碩的背上,太陽穴隱隱作痛。
她感冒了,應該是。
「我們是去住鮑園嗎?」弄弄韓劇看太多。
「這里有芒果園、橘子園、山藥園,沒有公園。」閱閱用看白痴的眼光瞪弄弄一眼,青山綠水太多的地方,政府哪會笨到花大錢蓋公園。
「去住火車站?」
「不好。」
火車站離小學太遠,每天接送弄弄上課,要花很多油錢。
「不然咧?」弄弄沒好氣問。
閱閱比較想把封條拆掉,搬回育幼院住,可禿頭律師說得很清楚,把封條撕毀是觸犯法律的行為。
觸犯法律很嚴重嗎?了不起被關起來,好歹政府還會供應三餐,可是被關,她就無法照顧弄弄了。
她嘆氣,拿起弄弄的包袱,坐進小卡里面,弄弄無奈地望閱閱一眼,也乖乖坐進另一邊。
「小卡,對不起,我今天心情很爛,沒力氣夸獎你,請你體諒我們,送我們去找找,有什麼地方可以住人吧。」
小卡像听得懂弄弄的話似地,居然鑰匙只扭了兩下,馬達便開始轟轟轟地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