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仲崗站在祖父母的房子前面,牆上藤蔓被清除了,圍牆邊的野車也拔得干干淨淨,距離上次回來不到兩個月,屋子變得煥然一新。
早上辦理出院後,他一路開車來這里,肚子有點餓,隨便塞了點面包敷衍了事,這對剛因胃潰瘍而住院的病人來說不太好,但他急著「休假」,所以,午後一點半,他便出現在這。
按兩下門鈴,他看見二樓的窗戶邊閃過人影,卻遲遲沒人來應門。
不敢開門嗎?淺淺笑開,他拿出手機,照著簡訊上的電話撥給她。
「你好,我是岳仲崗,來跟你買過桑椹醬的老顧客,現在我站在你家外面,可以麻煩幫我開門嗎?」他客客氣氣、溫溫和和,像平常一樣。
但那麼客氣的口吻,還是讓他從電話里面听見乒乒乓乓,東西撞到,女人咬牙抽氣的低聲咒罵。
控制不住的心情飛揚。
很久了,他沒有不為某種目的而發出笑容,沒想到,連面都還沒見到,她已經讓他連笑兩次。
他想,這次的度假肯定會物超所值。
他又站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一條細縫。
他想,她在偷窺他。
岳仲崗假裝沒看見,把頭扭到另一邊,欣賞附近的風景。
這里的交通不方便,進出沒有捷運、公車可以搭,所以父親很反對祖父母住在這里。好幾次邀他們北上同行,但常常住不到幾天就吵著要要回家,他們說,在台北,連呼吸都找不到干淨的空氣。
幾個深吸氣,他讓肺泡裝滿新鮮空氣,蓮花盛開,空氣里面彌漫著淡淡的芬芳,這是他記憶中的味道。
奧——沒上油的鏤花鐵門打開,一張充滿青春氣息的臉龐露了出來,看見岳仲崗,她很明顯地松口氣。
吁……還好,她以為有人報警,說無人別墅遭惡徒入侵。
「嗨,岳先生,怎麼有空過來?進來坐、進來坐。」她拉住他的手,匆匆關上門,把他往屋里帶。
那麼急,怕被人撞見?岳仲崗揚起眉頭,在她身後嘲笑。
當然,小偷是見不得光的。
閱閱把門關起,連同她的小心翼翼一並關到門外去。門喀地帶上,她又光明正大、利落大方,滿臉的商人市儈起來。
「岳先生,你要買桑椹醬嗎?對不起,今年生意太好,全都賣光光了,明年……明年我一定給你排第一號,你要多少,先付一點小訂金,我保證,明年的第一批桑椹醬絕對會在最短的時間內送上府上。」
他沒有回答,她笑著引他進屋子,嘴巴呱啦呱啦說不停。「不過,我們有賣新產品哦,你要不要試試。」
岳仲崗進屋,窗明幾淨,縴塵不染,地板光可監人,連壁爐里面的煤灰都清干淨了,廚房里不知道在煮什麼東西,食物的香氣滿溢。
閱閱進了廚房又出來,手里端著玻璃壺,壺里面一朵大大的蓮花盛開。她連這個東西都弄得出來?他對她越來越崇拜了。
「這是冰糖蓮花茶,味道很香,試試。」
她倒一杯給他,他端到鼻間,食物的味道刺激他的食欲,腸子在這個時候,不合作地咕嚕嚕叫起來。
「你肚子餓嗎?我剛好在研發新菜單,爐子上有蓮子枸杞粥,要不要吃一點?」
如果研發成功的話,她打算等蓮子盛產期,煮幾鍋到菜市場賣。
「好。」他不客氣回應。
「等等哦。」
話說完沒多久,她端出一碗溫溫的甜稀飯,岳仲崗接了,吃一口,味道清香甘列,讓他整個人放松。
他喜歡粥,或許是每次生病時阿姨的粥常為他帶來家庭的溫暖感覺,而閱閱的粥也給了他相同感動。
閱閱看他一口接一口,好像愛吃得不得了,在他還沒出聲之前,她主動自發進廚房,把整鍋粥捧到客廳桌上。
「要不要再一碗?」
他的嘴巴很忙,沒回話,光是點頭。
「那……再吃一點吧。」她又替他將碗盛滿。
就這樣,一碗、兩碗、三碗……他在她的驚嚇間吃掉七碗,把整鍋實驗品通通吞到肚子里。
看不出來,瘦瘦的他,居然那麼能吃。
閱閱打量他,他長得不錯看,尤其眼楮,是單眼皮,東方男生最迷人的那個類型。但濃濃的兩道眉毛就不怎麼好了,它們橫在額頭上方,好像吞了「尚介勇」,直直硬硬地伸展到發際。
他的鼻子直挺,嘴巴很有個性,頭發濃密,沒有地中海型禿頂,瞧他手長腳長,個頭肯定超過一百八,但皮膚太白,很像弄弄愛吃的白斬雞,整體來講,他不是她喜歡的那種類型。
男人嘛,當然要黑黑壯壯,單手能扛得起二十公斤重物者為上品。
是咩,她最愛肌肉男,看他們月兌掉上衣,就會讓人流口水的六塊肌,至于這個岳先生嘛,上次穿西裝還好,現在穿休閑服,好像風吹就會倒。唉……勉勉強強算個中下級。
如果依喜歡的東西排行榜,閱閱最喜歡的第一名是錢,第二名是錢,第三名是錢,第四名就是肌肉男了。
終于填飽肚子的岳仲崗迎視閱閱,她打量他該打量夠了,喜歡上他了嗎?
他對自己的外貌深具信心,在名流社交圈里,他一向是女人目光追逐的焦點。
「你為什麼搬家?」
「就那個禿頭律師啊,他到法院申請,把我和弄弄趕出育幼院,我的錢存得不夠,不能買下那塊地,現在只希望在育幼院賣出去之前,我能先一步湊到足夠的錢。」
「禿頭律師?」
吞過「尚介勇」的眉毛皺在一起,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憂郁……
厚,才皺個眉毛就那麼憂郁,害她的心扭在一起,他又不是演韓劇,干麼欺騙她傷心。
「對啊,他色迷迷的問我要不要和他出去吃吃飯、建立友誼,說如果我當了他的‘朋友’,房租、地價,一切好談。見鬼了,要不是請律師太貴,我真想告他性騷擾。」
弄弄那杯水,潑得大快人心。
他點頭,知道了。
「所以這里的房租比育幼院便宜?」
「這里……很便宜的,我和房東很熟,他們不跟我計較房租。」她支支吾吾,吶吶干笑兩聲。
「這樣啊。」他和她很熟?岳仲崗又想笑了。
「對哦,還沒請教岳先生,你來這里是想……」
「我在度假,上次來,覺得這里的環境不錯,想找間民宿待下,可是這附近好像沒有民宿,我就想也許可以到你們的育幼院分租一個房間……」他抬眼四處看看,用眼神示意,住在這里也不壞。
「民宿?你打算住多久。」
登!她的眼神亮起來,整個人像鍍上一層金光。
岳仲崗的眉頭彎了,他愛死她這號表情,從以前就愛,愛到她怎麼敲榨,他都心甘情願。
「一個月吧,我想。」
「你有多少的預算?」她主動把弱點送到對方眼前,等他宰割。是啦,她對錢最缺乏免疫力。
「單是住的話,五萬塊吧,但如果能供應三餐……十萬塊應該還算合理。」
「十萬……」她在心底尖叫,十萬耶,他為什麼不住十年五年,為什麼只住一個月?這時候,閱閱徹底忘記,這個房子的居住權不在她身上,她只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偷。
「沒關系,不方便的話……」他刻意曲解她的吃驚。
「方便、方便,哪會不方便!我們鄉下人啊,最熱情了,只要住下來,包準您能充分體驗農村悠閑生活。」悄悄地,她又把「你」變成「您」,在她身上,他可以百分百充分享受,「有錢的是大爺」這句話。
「我的胃不好……」
他的話沒說完,她搶著講。「所以不能吃太油太膩的東西,一定要清淡干淨,剛剛好,您眼前的這個人……」她拍拍自己的胸口,過度用力,咳兩聲,繼續自吹自擂。「不是臭蓋的,本人的廚藝媲美廚藝界大師,弄那些有機養生的食物,正好的我的強項。」
「我有一點潔癖……」
「你才一點而已?我是嚴重潔癖,我買洗衣精都用那種防塵除 的,我每天都拖地,衣服絕不堆放到隔天才洗。」她很怕他不肯住下。
「我早上需要工作,怕吵。」
「沒問題,早上弄弄六點半就去上學,我去菜市場賣東西,整個家里只有您,不會有任何人發出半點聲音。」
她暗地提醒自己,待會兒去把借住在後院的那兩只野貓趕出去,它們正值發春期,千萬不能讓它們的「好事」,破壞她的「好事」。
「好吧,我就住在這里。」
「那……那個房租……」
「需要先付清?」他望著她的貪婪,那是她最好看的表情。
「如果方便的話。」她媚笑。
「我等一下開支票給你。」
「是現期的嗎?」
「你很缺錢?」他眯了眼。
「也不是缺錢啦,只是錢放到自己的戶口里面,才能安心啦。」
她居然臉紅了,當然,她不是因為羞愧,也不是因為岳仲崗太帥,而是因為錢,新台幣……總是有本事讓她臉紅心跳,他們是前輩子的戀人。
「知道了。」他點頭。「還有一個問題。」
「問題?」她的心髒吊到半空中,他後悔了嗎?
「可不可以把‘您’刪掉,我對這個字過敏。」
「這個啊,小事、小事。您……呃,你的行李在哪里?」她及時把尊稱去除。
「在車上。」
「我去幫你提進來!」她一說完話,馬上快步沖到屋外,很怕行李被別家「民宿」搶去。
岳仲崗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個人提起三件大行李,眼楮瞪大。在他生活圈中的女人,兩手只提得動名牌包,沒想到他拎起三件之後,還企圖用嘴巴咬起他的手提電腦。
「不必了,這個我來。」他連忙把電腦搶下來。
進屋,閱閱把電視遙控器交給財神爺,又殷勤的把冰箱里面能拿出來招待客人的東西通透搬出來。
「請先坐一下,我去換床單。」她笑得柔情萬千,嬌羞甜美,不要誤會,那個笑不是給岳仲崗的,是給未過門的支票小姐。
整幢屋子前兩天才剛大掃除過,照理來說,她根本可以直接把人送上樓,可是人家岳先生說啦,他有一點小潔癖,為了讓客人心甘情願的付費,她快手快腳換上新床單、新棉被,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櫃,再抹一次桌椅、再拖一次地,她只差沒蹲到地板上用舌頭舌忝了。
為了十萬塊,她發誓讓岳仲崗享受到五星級的服務。
都整理過之後,她滿意地打開窗戶,讓午後的微風帶著蓮花的香氣飄進屋里。
幣起笑,她準備下樓見客。
還記不記得宋予閱定律?
對,就是那一條——什麼人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財神爺︰什麼東西都可以看不起,就是不能看不起金錢。
所以,出發,帶上最美麗的笑臉,迎向白斬雞財神爺!
沒見過有人比她更樂在工作的。
每天,她一大早起床做早餐,到菜市場賣自制的情人果和蓮子粥,她總是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好像做這些事會讓她心情快活。
她的生意不錯,十一點左右就會從市場回來,為他這個「房客」下廚,下午,她做家事、整理庭院,采芒果青、腌漬,有空的時候還會研發新菜單。
她是個勤奮的女孩。
岳仲崗也工作,但工作時常常是眉頭深鎖,一個視訊會議,老讓他開到頭痛。
他猜,閱閱的工作比他的工作有趣,于是下午三點四十七分,他站在這里——離地面一公尺的鋁梯上。
「小心哦,芒果青的液汁不好洗,你不要沾到。」
閱閱抬頭往上看,看著他那身昂貴的衣服心疼不已。不行,再看下去,她一定會心髒病發作,她無法眼睜睜看著那麼貴的衣服被毀掉。
「我進去一下,你小心一點。」
她說著,沒等他反應,就咚咚咚像跳豆一樣跳進屋里,不久,當她再度出現的時候,手上帶了一件藍色的寬T恤。
「岳先生,你下來一下。」她敲敲鋁梯。
他听話的下來,掛在手臂上的麻布袋里裝滿芒果。
她拿走他手上的袋子,把T恤由下往上抓,像幫小孩子穿衣服那樣,抬高雙手時,才發現她的房客高得不像話。
「頭低一點。」
「低頭?」
他懷疑地看了看她手上的衣服,猶豫三秒便乖乖低頭。
她的動作很俐落,她幫小孩穿衣服的經驗很多,三兩下,就幫他套好衣服。
岳仲崗看著原本寬大的女生T恤套在自己身上,變得緊繃,忍不住失笑。
「為什麼要這樣?」
「你的衣服太貴,弄髒的話很可惜。」她一面說一面動手,把他露出來的袖子往上翻卷,套進女用T恤里。
他低頭看著自己,相較于弄髒一件衣服,穿成這樣……似乎嚴重得多。
可惜閱閱看不見他的別扭,只看得見他昂貴的衣服被T恤完完全全保護住,滿意地拍拍手。
「好啦,可以了。」她指指鋁梯,示意他爬上去,今天房客先生的行程是——
農村生活體驗營。
他揚揚眉,不置可否,又上梯子繼續摘芒果。
汗水在滴,地面上的女人在唱歌,他從沒做過勞力的工作,不知道流汗也會讓人心情舒暢快活。
她在樹下幫芒果青削皮半切細條,很枯燥的事她做來卻似乎趣味盎然,微笑掛在嘴邊,眉彎眼也彎,她這種人好像不知道痛苦是什麼感覺。
「岳先生,你在做什麼的啊?」閱閱找到話題同岳仲崗聊。
「飯店業。」他怔了一下,回答。
岳仲崗不喜歡她叫自己岳先生,以前她叫他岳岳——他叫她閱閱,尾音上揚的閱︰岳岳、閱閱,他們的名字相近、發音相同。
她常常吃飽沒事就隨口喊一聲,「岳岳。」他就回她一聲,「閱閱。」
然後她就像現在一樣,眉彎眼也彎,笑容掛在嘴邊,一口氣連說了好幾個「岳岳、岳岳、岳岳?」
他則是皺起眉頭,滿臉的不耐煩,口氣惡劣的也回她幾個「閱閱、閱閱、閱閱……」
當年,他是個叛逆小子,而且是父母親剛剛離異的叛逆小子。
「飯店業的薪水好嗎?」她手動的速度很快,依那種速度削水果,他的手指頭大概會貼滿OK繃。
「還不錯。」
「應該是很不錯吧!」
「為什麼這樣問?」
「我的第一任男朋友家里也是做飯店業的。」
第一任男友?岳仲崗的眉頭微微聚攏。
「他很有錢哦,常常請我吃東西,還說等他變成老板以後,要免費招待我到世界各國去旅游。」
說到這里,她舌忝舌忝嘴唇,好像那個好吃到不行的雞蛋冰,還待在她的舌頭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