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
距離高中大考剩下二十五天,所有國三生都進入緊鑼密鼓的非常時期,方英雄也是,本來沒打算繼續念書的他,為了考上理想高中,為了和向晚晚當同班同學,他立定學習新目標,卯足勁地念書。
六姨高興到天天給他炖雞湯、煮補藥,還買好多莫札特的音樂給他一邊念一邊听,听說可以刺激腦神經,讓念書的小孩變聰明,反正就死馬當活馬醫吧。
今天,向晚晚學校舉辦畢業典禮。
他刻意打扮過,還是英國學院風,KnizhtsBronze的襯衫背心、牛仔褲、Timbedand格紋反折靴,讓他看起來比英國王子更像王子。
方英雄手里捧著一束純白海芋走在校園里,醒目、張揚,不管是男同學、女同學都向他投去注目眼光。
他在校園繞了兩圈,向晚晚不在禮堂里面,也不在教室……可是據可靠線報,她確實有到校參加畢業典禮。「再找一次好了,認真點兒。」他拿著手機,對大目仔下達命令。
同時間,一群穿著很「好學生」的兄弟在校園每個角落再次開始尋人活動。
不多久,手機響起,找到向晚晚了,她待在籃球場邊。
敝,這時候她不是該待在禮堂唱畢業離歌?沒關系,反正他就是喜歡她的怪。
加快腳步,他跑到籃球場,舉目四望,終于看見縮成一團的她。
發生了什麼事?方英雄放輕腳步走近,坐在她身旁,什麼話都沒說,光是靜靜陪她坐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始終沒抬頭。
直到同學紛紛從禮堂走回教室,向晚晚才揚起臉,哭紅的眼楮迎上他寫滿笑意的臉。討厭,沒有同情心的男生!
她不理他,走回教室。她還得去領畢業證書。
方英雄一樣保持安靜、一樣跟在她身邊,然後待在教室外面。等班上老師交代完大考要注意的事項、各科要點,發完畢業證書和準考證後,全班解散。
向晚晚動作很慢,同學走得差不多了,她仍然待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
方英雄走進教室,把花束往她桌上一擱,拉來一把椅子和她對坐。
「有什麼心事,要不要說說看?」是字正腔圓的國語,沒有半點台語腔,在短短時間之內可以改變過去十幾年的習慣,他算得上相當了不起。
她轉頭看他。他們……是能談心事的朋友?
她猶豫著,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听她傾訴?大姐關在房里不出門,二姐離家出走,媽媽傷心得連話都說不出口,他們這個家,真是散了。
以前爸爸沒出面,她們認定是壞爺爺、壞女乃女乃從中作怪,是他們不讓爸爸回台灣,是他們扣下她們的生活費、逼媽媽簽字離婚。
她們抱存著希望,希望爸爸沒有不要她們、仍然心系她們,可是昨天,爸爸終于回家,一開口,一樣要求媽媽簽字離婚。
「我爸要和我媽離婚。」
才說幾個字,她的淚珠便沿著臉頰滾下,看得方英雄的心髒亂跳一場。
痛!說不出口的疼痛!如果可以,他願意讓大目仔去把她老爸抓起來,拿把槍抵在他腦袋上,問他要命還是要離婚!
「你媽媽同意嗎?」
「她不肯,可是爸爸說……那個女人懷孕了。」
女乃女乃說,等爸爸把事情處理完畢,就要一起飛到大陸,照顧那位未來的媳婦。
她們竟然變成要被處理的事件?親人之間,怎麼可以這樣殘忍!
「你媽媽又什麼打算?」
「沒有打算,唯一的打算就是不離婚。」這是軟弱的媽媽,唯一拿得出手的堅決。
捂起臉,她又想哭了。
手停在她頭發上方,他想安慰她,卻不知道從哪里下手。想了半天,方英雄嘆氣,把椅子拉到她身邊,頭一歪,靠在她肩膀上。
不知道她是太傷心忘記反應,還是被他的動作點穴,來不及反應,但他的下一句話出現時,向晚晚再也無法把他的頭推開。
他說︰「我的媽媽死了。」
「什麼?」
他把白色海芋放到她膝上。「這是我媽最喜歡的花,她在的時候,家里隨時隨地都插著一盆海芋,她還在院子里種下滿滿的海芋。」
「她為什麼這麼喜歡海芋?」她怔怔的捧起海芋。它的確很美,但美麗的花很多,大可以選擇更替。
「外公外婆家是種海芋的,在陽明山上。有一次,我老爸到山上辦事,回程時看見一大片雪白的海芋田,停下車子,于是認識了我媽,雙雙墜入情海,他們都相信這個叫做緣份,有緣千里來相會。不多久,我媽不顧外公外婆的反對,嫁給我爸,成為他的第三個太太。」
「第三個?」向晚晚驚呼。
「我爸有七個太太,六個兒子、九個女兒,每個太太都有自己的房子和生活,爸每個月輪流到每個太太家里住,踫到比較喜歡的太太就住久一點,不喜歡的,也會待足一個月,他說,這叫做公平。」
目前,六姨最受寵,所以跟爸住的時間長一些。
「匪夷所思。」她听了搖頭。
「對很多人來說,的確是匪夷所思,但她們和平相處,每年祭祖的時候踫面,也都客客氣氣,不起爭執。」
他只說了前部份,沒說阿姨們生怕老爸翻臉。他爸討厭吵鬧,挑釁的人會有一整年時間等不到老爸回家,而生活補給也會少個幾成,若不是情非得已,絕不會有人敢撕下和善面具。
向晚晚失笑。這是什麼時間,還有人自比帝王?「那你呢?你母親不在了,你跟誰住?」
「他們都說我最幸運,因為媽媽不在,老爸住哪個阿姨家我就跟著搬,所以我經常換學校,書念得不好。」
這一年例外,為了追她,他借口念書,不再跟著老爸「逐水草而居。」
「那些阿姨對你好嗎?」暫時忘記自己的傷心,她專注在他的故事里。
「可能是我長期跟在老爸身邊,兩個人熟悉度高,自然有感情。六姨說,我們的相處方式比較像父子,不像其他的哥哥弟弟,看到老爸就像老鼠看到貓,也可能因為我媽不在,老爸對我特別關心……總之,所有阿姨都知道我爸看重我,為了巴結爸,也對我很好。」
爸很講究公平,即使媽不在了,三房該有的房子、存款、珠寶,通通存在他的名下,所以他闊氣,闊得很有道理。
「你講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
「我小學的作文題目寫到‘我的家庭’時,老師常常把我叫過去,告誡我小孩子有想像能力是好事,但幻想過度,與現實分不清楚就要去看醫師。」
他終于把她逗笑,雖然臉頰還掛著濕濕的兩行淚,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的心一抖一抽,又甜又酸。
「你的笑點很低哦,如果知道我們六個兄弟的名字,你肯定要笑得肚子痛。」
「叫什麼?」她的好奇心被誘發。
「老大叫方偉人,老二方聖賢,我是老三方英雄,接下來的更倒霉,方甘地、方藍波、方龐德。」
丙然,她听完介紹之後,笑個不停。「哈哈哈……你騙人,都是胡扯的。」
「不信?我拿我們家的戶口名簿給你看。」
「真的假的?好吧,你爸爸的太太那麼多,要怎麼報戶口?」
「她們是黑市人口,不會出現在戶口名簿里,我們通通都是大媽的兒子女兒,你知道最有趣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方藍波和方龐德的生日只差九個月,去報戶口時,戶政人員看著有點老、身材走樣的大媽,嘆氣說︰‘小孩生太多,對女人很傷。’」
向晚晚失笑。「你們家真復雜!」
「相形之下,你們家,是不是問題不大?」
提起她家,她的眉頭斂下。「就算不大,也弄得我們天崩地裂。」
「放心,人類很屬的,有無限潛力可以發揮,現下你不要擔心這個,先把七月初的大考應付過去再說。」
她點頭同意。「如果你是我媽媽,你會怎麼做?同意離婚嗎?」
「你考倒我了。」他抓抓耳朵。這時候她才發現他有一對好看的耳朵。
「很難對不對?」
「當然難,我是男的又不是女的,怎麼當你媽媽?」方英雄看了看她的表情,改口道︰「不過,可以試著想像一下。」
他閉上眼楮,不說話。
耐心等了三分鐘後,向晚晚推推他的手臂問︰「想到了沒有?」
「這是個難度很高的問題。」
「當然難,不然怎會弄得我們雞飛狗跳。」
「好吧,我要是你媽,就打死不離婚,讓那個女的看得到、吃不到,若干年以後,老頭子死掉,財產我一半、女兒一半,外面的狐狸精只有聞香的份,以氣死她為最高原則。」
「你怎麼可以詛咒我爸?」她皺起好看的眉毛,嘟起好看的嘴唇,害他好想親她,像親香腸那樣。
「不是說過了,想像的嘛。」
「連想像都不準!」她擦起腰,橫眼瞪他。
「好、好,不準就不準,你老爸會長命百歲,活成千年人妖。」他沖著她笑出一口白牙。「你餓不餓?天大地大的事,都要先填飽肚子再說,對不?」
說完便嘻皮笑臉地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包包背在自己背上。她忘記反對,忘記他們之間連朋友都算不上,但他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在乘人之危,不過……女孩子的傷心,不就是提供男人乘虛而入的最佳時刻?
握住她的手,她手的觸感比他想像中更柔軟,靠在她身邊走路,迎面的微風把她淡淡的體香傳送到他鼻中,听著她的聲音,他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快樂得想要飛上天。
如果這就是傳說中戀愛的感覺,那麼,他、方英雄,戀愛了……
他沒帶她上黑頭車,這次他很聰明地騎了他的重型摩托車出門,帶了兩頂安全帽,完全按照今天的需要所準備,因為他有第六感,預知向晚晚會搭上他的車——
啊,好啦、好啦,不說話,不管是黑頭車還是摩托車他都有準備,俗話說有備無患嘛,連保鏢他都帶了好幾個。
向晚晚難得順從的坐上他的車,兩手圈住他的腰,胸前的柔軟貼在他背上,害他的「升旗歌」一路唱,下車的時候,褲襠處卡得繃繃緊緊,走路都有困難。
好幾個月過去,他和阿春屢戰屢敗,阿春說他不行了,非要逼他去看泌尿科。
說什麼鬼話?他哪有不行!每次想到向晚晚,他都要靠高超的「手工藝」才能按捺下滿肚子的激動好不好!
阿春恐嚇他,如果他再不行,就要跑出去給他戴綠帽子,他也認真相信,這句話絕不是恐嚇,如果他執意戴上阿春這頂帽子的話,恐怕頭上早就是綠油油一片了!
純潔?這兩個字唯一可以和阿春沾上邊的,恐怕只有她用的衛生紙。
想到這里,方英雄的嘴角彎彎地往上拉出一道弧線。
他請征信社調查過了,向晚晚的家教很好,她媽媽從她幼稚園接送到國中,讓她連交男朋友的機會都沒有,想追求校園氣質美女的男同學很多,可是沒半個得逞。
所以握她的手,他是第一個,被她環住腰的男生,他也是第一個,接下來,他還要當第一個親她、第一個抱她、第一個和她圈圈叉叉奔回本壘的男人!
「你怎麼了?」向晚晚懷疑地問。
方英雄回神,對著她笑。「我沒怎樣啊。」
「你的腳受傷了嗎?走路的樣子好奇怪。」她皺著眉頭。
听听,這女生多單純啦,連男人藏不住的激動都不懂,要是換成阿春,早就把他往床上拉,要是在公眾場所,沒床可以躺,也會硬把他帶到廁所里,一陣天搖地動,爽到兩個人都說不出話為止。
「沒事。」
他拉她走到一家冰淇淋店前,買了幾球冰淇淋,只遞給她一球,其他的,全狼吞虎咽地拼命往自己嘴里塞,他要借外力快速滅火,以便走路順暢。
他們吃完冰、吃完要排隊的大腸面線後,去了湯姆熊,那是向晚晚第一次走入「不良場所」,他帶著她尖叫、大笑,玩出滿頭大汗,又給她買新衣服、新毛巾,換得一身清爽。
然後他再帶著她直奔淡水,坐在愚人碼頭看夕陽,他一直說冷笑話給她听,她頻頻笑得沒女孩子樣,氣質全笑跑了,但……他喜歡。
這下子方英雄又弄懂了一件事——不管向晚晚有氣質還是沒氣質,他都愛。
太陽沒入海里時,他說︰「明年三四月,我帶你到陽明山。」
「為什麼?」
「我帶你去看那一大片、一大片的海芋田。」
「你要帶我去見識你爸爸媽媽的愛情?」
他沒答話,因為他不是要帶她去見識爸媽的愛情,而是要帶她去發展另一段愛情,如果淡水是他們友誼的開始,那麼海芋田,將是他們愛情的開端。
晚上,他們去五星級餐廳吃飯。
這也是向晚晚的第一次。雖然以前她家的經濟還不錯,但媽媽舍不得在這上面花錢,寧願把每一分錢都用在三個女兒的教育上。
就是不懂浪漫、不懂打扮,媽媽才一天一天慢慢失去爸爸的嗎?
听說那個女人衣服只穿名牌,身上除了鑽石,其他的不戴,吃飯只吃大餐館,旅游只搭商務艙,說話全是英語,聰明有品味,既會賺錢又有氣質,是真正配得上向家的好媳婦。
她不懂,這麼好的女人為什麼找不到比爸爸更好的單身男人?是她的聰明才智在同她開玩笑,還是命運在對自認幸福的媽媽發出嘲笑?
這天,他們留下彼此的手機號碼,兩人約定好,大考之後一起出游。
到時候,不管有沒有純白海芋,他們都一起上陽明山看夜景,去看白天的星星都躲到哪里去。
這個約定讓方英雄幸福著,開始幻想兩人的未來,而不是膚淺的一壘二壘。
才十八歲的男生,沒有人會想要定下來,可是他想,想和一個叫做向晚晚的女生,攜手走過五十年、八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