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天以後,朱苡宸經常出現在安凊敘跟前。
第一次的出現,是因為他的刻意,他把每天拉的曲目「席巴女王進場」換掉,九點練習結束後,不到三分鐘,門鈴響起。
他打開門,看到她可憐兮兮地捧著一杯灰糊糊的惡心東西,要求他拉韓德爾的「席巴女王進場」。
他本來不打算順從她的意思,但她眼底過分熱烈的希冀,讓他不知不覺的走回屋里,從琴盒里拿出小提琴。
她跟了進去,听完曲子後,滿足贊嘆,鞠躬彎腰,再三道謝,她笑著對他說︰「在這里听好清楚呢……」
于是他知道,她每天在七點五十九分的時候,會把背貼在牆壁上,傾听他的音樂。
那天晚上听完曲子之後,朱苡宸講了很多鄰居的小八卦給他听。雖然,他才不在意自家左右住了什麼人,但他竟然沒有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將她趕出家門,這點,連安凊敘自己都深感意外。
第二次踫面,是他請的清潔工請假,而他無法忍受垃圾桶里的東西留在屋里過夜,因此親自拿了垃圾到外面等候垃圾車。
他遇見她,她像好幾天沒睡覺,亂蓬蓬的頭發,粗黑框的眼鏡,身上穿了件難以形容其丑陋的連身長衫。
看見他,她笑得熱情洋溢,終于想起來還沒有向他自我介紹過,于是她說︰「你好,我叫朱苡宸,我是助理講師,朋友都叫我阿朱,親情是沙漠里的甘泉,朋友是憂郁時的最佳良藥,我希望能夠當你的好朋友,以後請多多指教。」
阿朱……她勾起他久遠的記憶。
幾句勵志小語,一聲阿朱,一個乞求成為朋友的熱切眼神,讓他忘記人類是種陰險動物,忘記與他們交手時要戴上面具,也忘記擺出冷冽面孔,逼她自動離自己三步遠。
不過就算他擺出冷酷,她也不會因此遠離他,因為她有某種怪異的性格與熱忱,就像太陽,即使非自願,也會在不知不覺間融化周遭的寒冰。
倒完垃圾後,在小小的電梯里,她向他提出幾個問題,他當然沒回答,而她卻也沒讓氣氛冷掉。
她說︰你很少出門對不對?我也是,我的工作大部分會在家里完成,所以我盡量把學校的課排在同一天。
她說︰你的工作是什麼?為什麼可以天天待在家里?我是研究政治的,你沒听過這種行業對不對?我在高中之前也沒听過,後來跟了教授,就一路走進這行,沒有喜歡或不喜歡,人生嘛,不就是為了賺三碗飯,而且這一行,不會有太多人和你搶。
她說,你有沒有踫過很詭異的事情?有一件事情我就覺得很詭異,之前,我有個老毛病,總是記不得男人的長相,可是那天我推了你一把之後,竟然記住你了耶,很厲害吧?
一直到很後來,他才明白,那是她的職業病。
為教學互動,她習慣在說話之前先拋出問題,然後不管學生肯不肯回答,她都會進入原先預備的課程。
之後第三,第四……第無數次,她會在他進出門前探出頭來,對他熱情一笑,說︰「你要出門啊?」,「你回來啦?」,「今天過得好嗎?」,「你的衣服很好看。」諸如此類的廢話。
她說廢話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沒有拿膠帶把她的嘴封住的。
她對每個人習慣性裝熟也不奇怪,反正她的個性就是熱愛討好每個人,可是被阿雪訓練出嚴重潔癖的他,竟然沒有在她拉扯過自己的衣角後,馬上換下衣服,沒有在她不小心靠上他肩頭的時候,嫌惡地拍拍肩,沒有在她好意地將一杯看起來黑糊糊,惡心的十谷米漿遞給他時,將它丟進廚余桶里,反而因為她說,它對人體很好哦,就等下喝掉……這狀況很奇怪。
他並不曉得朱苡宸的存在對自己有什麼意義,他只是確定自己並不討厭她,也許……也許這些和她的小名叫做「阿朱」有關吧?
安凊敘打開電視,電視螢幕里大力放送著安幗豪的緋聞,傳聞中的女主角被記者追著跑,幾次她用手指滑過眼角,拭去淚水。
懊如何解釋這種事?
是遺傳,是輪回?安幗豪和安理衛都娶了個強勢霸道,卻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女人,但也都愛上溫柔,能給予心靈慰藉的音樂老師。
當年,安理衛為了挽救自己的政治生命,偽造他這個私生子的身份,九歲的孩子,願意退讓成全大人們的外遇,乖乖地為他圓謊。
如今,這個女人會怎麼做?和他的母親一樣,當個安靜無聲的第三者,默默吞下滿月復委屈,成全安幗豪的前途?說實在的,他很期待答案。
下一條新聞,安幗豪牽著妻子的手,兩人聲淚俱下,他說自己不想為了一次選舉,讓他與妻子之間的深厚感情遭到破壞。
接著,他大力控訴對手的造謠抹黑,甚至要選民睜大眼楮,看清楚,是要選一個只會惡意抹黑的候選人,還是選一個能真正為大家做事的人,最後依舊是老套的戲碼,他要向八卦雜志及對手提出告訴。
安凊敘笑了,發自內心的愉快笑意。
惡意?抹黑?越來越有趣了。
他雙手橫胸,盯著電腦螢幕,看著激動落淚的安幗豪,看著強勢霸氣的「大嫂」,她誓言扞衛自己的家庭,絕不容許外人摧毀。
但如果摧毀婚姻的不是外人呢?如果女孩不肯心甘情願地成為忍氣吞聲,委曲求全的第三者呢?
安凊敘舉杯,嘴角噙著笑意,為即將到來的勝利感到快樂。
他有過許多成功經驗,包括申請到一流大學,考到一流執照,在每次的金融風暴來臨前月兌身……然而,從來沒有像這次贏得這樣暢快淋灕過。
手機響起,他看一眼來電顯示,是康易成,與安幗豪競爭最激烈的議員候選人。
很不巧的,他恰恰是安凊敘在哈佛念書時的同學,當年兩人都是遠渡重洋求學的異鄉游子,所以即便他性格冷清孤僻,仍舊與康易成培養出革命情感。
「阿敘,你看到新聞了嗎?」
電話中,康易成的語氣帶著極大興奮,自從安凊敘找上他,表示要為他低迷的選情操盤後,他的民調數字節節上升,而今天緋聞案爆發,那些因形象清新而支持安幗豪的婆婆媽媽們,恐怕要轉移目標了。
「看到了。」不自覺地,他的嘴唇拉出得意的笑容,眉毛彎起漂亮弧線,驕傲在眼角張揚。
「怎樣?要不要把剩下的照片交給八卦雜志?」那照片香辣火熱,一旦爆出,肯定能為雜志帶來高銷售量。
「不,再晚兩星期,暫時讓他松口氣。」
「為什麼要給他時間喘息,直接殲滅不是更好?」
「現在離選舉還有十六天,我們掀出底線,頂多逼得他召開記者會,你也看見,他的演技多好,哭功多強,屆時他坦承自己犯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再用柔情攻勢發誓自己永不再犯,而他的妻子跪哭求得選民原諒……最後他的母親、父親跳出來,提及當年的烏龍外遇事件,最終,一句陰謀論被挑出來,屆時林小姐就不是外遇,而是敵方陣營所使的仙人跳了。」
說完,他一哂,台灣的瘋狂選舉,往往比八點檔鄉土劇更具可看性。
「天啦,我還真沒想到這個。」
「總之,先緩兩個星期,這段時間盯緊安幗豪的行蹤。他勢必會找上林小姐,不管是安撫,還是協商分手,如果林小姐再要求個‘臨別秋波’,留下證據的話……你就穩贏不輸了。」
「知道了,阿敘,如果我贏,你一定要來幫我。」
幫?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他只對打壓安家有莫大樂趣。
幣掉電話,再看一眼電視里,紅著眼眶的安幗豪,他已經沒有印象,不知道當年父親面對鏡頭時,是不是也像他這般無辜壓抑。
必掉電視,安凊敘拿出琴盒,心里想著,隔壁的朱苡宸是不是又捧著一杯黑糊糊的東西,貼在牆壁上傾听?
阿朱……可惜她身上沒有幾個類似家暴留下的青紫,不然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喊她阿紫。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情太好,在拿起小提琴的同時,他竟然有一股沖動,恨不得去敲開她家大門,親自為她演奏。
然,當他握上門把時,又垂下雙眉,這算什麼,分享?
他的痛苦不需要旁人分享,快樂自然也不需要。
松開手,嘆口氣,他打算回原地拉琴,但像是很有默契似的,門鈴在此刻響起。
她來了?帶著兩杯黑糊糊的「維他命B群」?他沒有刻意露出微笑,是臉部細紋自己做的主,自動擺出一張喜悅表情。
他打開門,朱苡宸虛弱地扶著門框,滿臉潮紅,發腫的雙眼幾乎睜不開,她試著勉強擠出笑臉,用沙啞的嗓音問他,「對不起,你這里有沒有伏冒熱飲?我快不行了。」
吃伏冒熱飲就行了嗎?那麼滿街的診所,醫院用來做什麼?
他不是多事的人,絕不會插手與自己無關的事,她不過是鄰居,不過是剛好小名和那令他牽掛的鄰家妹妹相同,他不需要多事。
他在心底對自己說過好幾個回合,然後轉身,去拿感冒藥來給她。
她半眯著眼,說一聲謝謝,沒有敷衍,是真心誠摯的感激,接著轉身離開他家。
他並不想多作挽留,但是關上門……
必上門之後呢?他應該去拉小提琴,應該去做該做的事情,不應該站在門邊側耳傾听,試圖听取那個女人的動靜。
棒壁的大門打開了,他听見。
砰,重物墜地聲,他也听見了。
想也不想,他直接沖出家門,果然,笨阿朱倒地不起。
***
如果不是他順手帶上自己家的門,卻忘記把鑰匙帶在身上,如果不是她昏得很徹底,如果不是他的家庭醫生正好在附近……他絕對無法忍受在這樣的屋子里待上三分鐘。
髒,亂,沒有秩序。
這不是房子,是垃圾集中場,安凊敘不曉得在這里,怎麼能夠安然存活。
朱苡宸住處的沙發,櫃子,桌面……所有平整的地方通通堆滿書籍,地上放眼所及全是空瓶,空塑膠袋,她的工作應該不是什麼政治研究,而是資源回收。
他懷疑,如果這個時候來個六級地震,他和她會不會雙雙被埋在書本底下,現代版的焚書坑儒就此傳開。
他抱她進屋時,根本不曉得該把她放在哪兒,的確,有一間看起來很像臥室的地方,但道路險阻,層層障礙橫在客廳與臥室中間,他根本無法在抱著她的情況下突破障礙,抵達目的地。
于是,他放棄臥室,沿著牆角緩慢行進,生怕一不小心,踩到某種可疑物品,摔死她,也摔死自己,他可不想因為過失致死而吃上官司。
他費了大力氣,好不容易打開其他幾間房,很可惜,里面空空如也,連一片可以躺的薄木板也沒有,于是,再不情願,他還是得抱著她回到看起來很危險的臥室。
安凊敘用他的長腿當武器,展現腿力把所有橫在路中央的東西全部一舉踢開,然後把她往床上一放,再把壓在她身下的幾本原文書掃到床底下,拉起那條顯然破舊到可以稱之為抹布的棉被,往她身上一蓋。
緊接著,他打電話,醫生說二十分鐘之內到。
再然後,他覺得自己的家庭醫生是個親切,性格還算不錯的男人,決定自己有義務讓他快快樂樂進門,平平安安離開,于是他彎下腰,開始打理她滿屋子的東西。
他是個極有效率的男人,當門鈴響起時,他已收拾了兩大袋垃圾放在門口。
因此,醫生進門後沒有踫到他幾十分鐘前所遇見的困難,走到病人的床邊,看完病,打完點滴,醫生留下足夠的藥品,平安,充滿喜樂地離開。
天晚了,病人需要看護,因此安凊敘仍坐在床邊,等待點滴結束。
然而,五分鐘後,他開始出現幻覺,先是腳底發癢,之後手臂跟著癢起,他狠狠抓幾下,又發覺連頭皮也在癢,他壓根沒辦法安然的坐在這張看起來很久沒有擦拭過的椅子上。
他想轉身跑回家,用力把門關起來,免得這里的細菌越區入住……
不對,他的大門被反鎖了,沒關系,大不了找個鎖匠……
但是,吊在她手上的點滴……他咬牙切齒,在狠狠撓了十幾下頭發之後,他再也坐不住。
拿起手機,急CALL他的鐘點女佣,用五倍價錢讓她找一票人來上夜班。再打電話給他的設計師,造型師……他深深相信,這種環境沒有一票人來打理,根本無法恢復正常情景。
這一覺,朱苡宸睡得超級舒服,枕頭很軟,棉被很軟,空氣中還帶著淡淡的香氣,她高舉雙臂,伸個懶腰,把身體延伸到最極致,緩緩睜開眼楮……驚嚇指數兩百。
這里是她的房間?怎麼這麼陌生?她的書呢?她的垃圾呢?她東一件,西一件像萬國旗的衣服呢?即便是身子以下,床墊以上的被單……也不是她熟悉的那組,怎麼會呢?她的窗戶不可能干淨到可以看見對面大樓,她的化妝台至少疊了十幾本書,不可能干淨到能夠……擺上精油蒸氣機?
她猛地跳起,這時,她發現身上的衣服也不熟悉,她整個人驚恐到最高點,她跳下床,開始放聲大叫。
怎麼會,怎麼可能,怎麼……
她沖出了房門,她的家整個變了,熟悉的東西不在原處,窗明幾淨得像樣品屋,難怪她會聞到香氣,因為餐廳桌上正插著一束金黃色的香水百合。
她用力捂住嘴巴,眼楮瞠到最大直徑。
怎麼回事?她被外星人綁架了嗎?外星人見她聰明可愛,清秀端莊,覺得她的基因肯定不壞,于是抓她來交配,生出「人T」混血?
她哭喪著臉,狠狠地又放聲大叫兩回。
「叫夠了?」
安凊敘斜靠在廚房門口,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捧住杯子,喝著她經常喝的十谷米漿,味道……比視覺更好。
「你,你……你……」她像跳針的唱盤,重復著同樣一個字。他也被綁票了?
女ET相中他的高大威猛,英俊雄壯?
「我很好,不必問候,不必道早安。」
他走到煥然一新的沙發上,坐下,輕輕敲著放在同樣全新的茶幾上筆電的鍵盤。
哪有人敲鍵盤的速度可以這麼快卻又這般優雅?朱苡宸盯著他的動作,久久闔不上嘴。
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應該……哦,對,她走到他面前,深吸兩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瘋狂,「請問,我們被外星人綁票了嗎?」
他給她的回應是,雙瞳里流露出些微悲憐,不會吧,年紀輕輕的,一場重感冒就把她的腦袋燒成豆腐乳?
「看你的表情,我們應該還在地球表面哦?」
她接下來的話讓安凊敘稍稍恢復正常,不過他還是探了探她額頭溫度,確定疾病已經遠離。
「既然如此,為什麼我的房子會……」她無法形容,只好翻過手掌,十指向上下左右比幾下。
「從豬圈變成住屋?」他接得言簡意賅,傷人度卻是百分之百。
她沒花時間討論他的無情用語,「呃,對,可以請你略略我說明嗎?」
「我請了五個人,花了六個鐘頭。」
花六個鐘頭把她所有的東西通通丟掉?
她咬牙切齒,雙手緊握拳頭,無聲哀怨著,他是有潔癖哦,別人的房子他插什麼手。
她真的很想發飆,可惜一來她不習慣對人發瘋,二來他那張冷面判官臉……如果她發瘋,他會怎麼做?
深吸氣,深吐氣,吸吸呼呼,再吸吸,再呼呼,她努力讓心髒回到一分鐘八十次時,才相當克制地笑問︰「請問,我必須要到哪個回收場,才能找回我滿屋子的書?」
那些書是她多年收藏,用錢也換不到的重要資料,他眼楮眨也不眨,就將它們……天,現在她寧願自己是被外星人抓去混基因。
「左手邊第一個房間。」沒抬頭,兩手繼續敲鍵盤,但他可以猜得出她臉上的哀怨表情。
沒丟?
朱苡宸飛快跑到他指定的房間,一整排落地書架,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以為被回收的書,最厲害的是,書不但分門別類,還按筆畫一一排好,列印出來的資料也整齊放在架子上……這個,鐘點工人不會做吧?那麼,是他嗎?
失而復得的快樂,讓她想再度尖叫。
呼,謝天謝天,她緩緩吐氣。
走到靠窗處,一張約一百八十公分的長架子,擺著她的三部電腦,打開電腦,她確定做到一半的工作有確實存檔,心底再感激一次天地神明。
他是怎麼辦到的?僅花一個短短的晚上,或者她已經昏睡三天三夜,自己卻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