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她決定帶阿敘到澳洲過聖誕節。
澳洲的聖誕節正值夏季,他們可以在海邊唱著「雪花隨風飄,花鹿在奔跑……」也可以登上雪梨塔,對著某個遙遠的星球,大喊「小王子,聖誕節快樂!」
阿雪努力讓自己對出國旅游這件事感到期待,然後努力忘記同個時間點——藍品駽將要回到台灣。
她不停翻著旅游書,對阿敘講解每個景點,企圖勾引出他幾分雀躍。
但阿敘不合作,他表現得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沒有太多的想象和憧憬,仍然像往常一樣,將例行的課業按部就班地一一完成。直到出發的前一個晚上,他才按著旅行社給的資料開始整理行李。
阿雪雙手橫胸,斜靠在門框上,盯著阿敘慢條斯理的動作。
他冷傲的臉龐上嚴肅沒有多余表情,沉穩早熟的個性讓他失去青少年應有的神采奕奕。阿雪忍不住想,真不知道是自己的教育太成功,還是阿敘的基因里本來就有冷漠的染色體。
這個年齡的男孩會做些什麼事情呢?打電動?交女朋友?崇拜偶像?打籃球?
這些……阿敘都不曾做過。
前幾天,他們從落地窗往外看去,看見幾個放學的孩子打打鬧鬧地過馬路,她問他,「你羨不羨慕他們的生活?」
阿敘給她的回應是一聲「哼」,從鼻孔傳出來的,冷冷一聲。
那年因為一時興起,她把他撿回家,像撿流浪貓那樣,連晶片都沒植入。阿雪自己在隔絕學校生活的同時,也隔絕了阿敘與同儕的相處,她本想把他塑造成另一個冷傲、鄙夷社會的藍伊雪,沒想到四年下來,她發覺這小子竟比她更冷、更倔,也更難以親近。
扒上行李箱的蓋子,阿敘抬起頭,掃她一眼。
她要轉身離開,沒想到身後傳來淡淡一句。「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選擇逃避。」
這是十四歲的孩子會講的話?
阿雪輕笑,她實在不應該做股票大亨,應該從事教育事業。
知名的教育家華生說過︰「給我一打健康正常的孩子,我可以依你們的意願,把他們教育為成功的律師、藝術家、政客或小偷。」
而她,把一個健康正常的孩子教育成一塊寒冰,也不容易了,至少對于現今的地球暖化問題,肯定有極大貢獻。
阿敘沒等她反應,就拉起行李箱經過她身側,接著放在大門邊、她的行李箱旁。
明天,他們搭上九點的班機,抵達雪梨時,剛好天亮。
「我去買一點成藥,免得有人暈機暈得七葷八素。」阿敘說。
不必懷疑,他是在指她。
他從鞋櫃里拿出鞋子,還是沒等她的反應,就逕自走出家門。
阿雪望著他的背影,聳聳肩,微翹起嘴角,然後走到阿飛身邊蹲下,細細撫模它的毛,輕聲道︰「那小子越來越會教訓人了,還是阿飛乖……我們明天出門了,你乖乖待在家里,鐘點女佣會過來照顧你。雖然會有點寂寞,但誰能躲得過寂寞?
那是每個生命都必須面對的課題……」
現在,她不請管家,改聘鐘點女佣了。自從前一位管家自作主張,讓她的姑姑們踏進家門之後。
門鈴忽然響起,是阿敘折回來?忘記帶錢嗎?
她想也不想便按下樓下鐵門的開鎖鈕,然後走到門邊打開大門,等電梯把阿敘帶上來。
她沒等在門口,而是再度蹲回阿飛身邊,一下一下,用手指慢慢梳理著它的毛發。
當,听見電梯開門聲時,她也沒移動位置,反正阿敘知道錢放在哪里。
他們家有個固定的抽屜,里面隨時隨地擺著一筆錢,誰在需要就去抽,錢用完了,她自然會補上。她沒限制過阿敘用錢,但那個小子是個極自律的家伙,每花一筆錢就會用紙條寫下原由。
她听見腳步聲,知道阿敘已走出電梯,但他卻停在門口,沒有進門。是在做什麼呢?她很納悶,難道還要她去迎接小狼狗大爺?
阿雪拍拍阿飛的頭,一吐氣,緩緩起身,把頭轉向門——
然後,動作定格,她驚訝得連呼吸都差點忘記,只知道那顆心,怦怦、怦怦急跳不停……
那里站的不是阿敘,是應該還待在美國的藍品駽。
他兩手插在口袋里,溫柔地笑著,兩邊濃濃的眉毛飛揚,那表情,仿佛他們之間不是四年沒見,而是四小時未見。
四年了,他從男孩變成了男人,有著寬大的肩膀、修長的身材,現在的他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高。她以為當年十八歲的他已經長到了頂點,或許是美國牛女乃更營養,使他高到需要她仰頭,才能看見他的眼。
他的雙眉還是一樣好脾氣地微彎微垂,他的唇仍舊寬寬的、溫柔延展,他還是像當年那樣,斯文、干淨、陽光,她認為這樣的男生,必定有許多女生追。
阿雪打量對方的同時,品駽也細細地審視她。
她更美了。小女孩長大,美麗的眼楮風情無限,無瑕的肌膚透著健康的粉紅色彩,精致五官一如當年。小時候的她美得像個陶瓷女圭女圭,如今的她更增嫵媚,只是她嘴角掛著淡淡的譏諷,眼底帶著些許冷冽,渾身上下充斥著一個訊息——請離我十公尺遠。
品駽喟然,她不一樣了,再也不是那個熱情活潑、與人為善的小女孩。他當年的離開,在她心底刻下的傷痕依然存在。
早在他寫信,她不回;他打電話,她冷漠以對時,他就該看出來,她不只是生他的氣,而是連同整個世界都恨上。不過當兩人真正面對面,看著她有了徹底的改變,品駽心底的那股憐惜像酸水,一股一股往上冒竄。
「我就知道,你又要逃。」他壓抑住胸口那股出不來、咽不下的酸氣,擠出一絲笑意說。
「我為什麼要逃?」她沒多余動作,唯有冷眼相望。
「不然那是什麼?」他指指門口兩個箱子。
「行李箱。」她回答一句廢話。
「听見我要回來,你就急著離開台灣?像……兩年前那樣?」品駽問。
前年他回國,帶著滿懷的希望來見阿雪,誰曉得迎接他的是一扇緊閉的厚重大門。那時她未滿十八歲,所有行程都得透過方律師安排,所以他才能從方律師那里得知,她帶著那個被她領養的男孩一起去了日本的迪士尼樂園。
方律師的回答讓他歉疚萬分。他記得,那是自己答應過,卻始終沒做到的承諾。
今年,她滿十八歲,有了自主權,從此我行我素再也不必向誰報備。方律師曾告訴他,「伊雪是個聰明能干、不需要人擔心的孩子。你相不相信?她每年的投資,可以賺回一成以上的利潤。」
也許一成看起來不算太多,但阿雪的資本額有數十億,不怕死的她把錢全投進股市,這般冒險的做法經過兩年下來,累積的利潤是個嚇死人的數字,無人能想像,那是出自一個十八歲少女的手筆。
「不,那是既定行程。難道只準你過聖誕節,別人就不許過?」
她輕嗤一聲,背對他走進客廳,再度懶懶地窩進沙發,好像家里沒有任何客人在場。
品駽也沒把自己當成客人,他走到沙發旁,坐在她身邊,雖然,貓毛會令他過敏。
他就這樣坐著,好像兩人之間從未有過四年的空缺,好像他昨天還和她並躺在床上為她說故事,而他更伸長了手臂,要幫她抓鬼。
但,他們明明就不再是那樣親密,他的行為只被她視為「裝熟」。
她的慵懶在感受到他的靠近里消失,連忙坐直身子,不著痕跡地往沙發另一側靠。
他發現阿雪的刻意躲避,卻沒多說什麼,只是略過前一個話題,直接進入下一個。
「听說你收養了一個小男孩。」
她揚揚眉頭,拒絕回答。
沒關系,他早就習慣她的沉默。「方律師告訴我,那個男孩長得眉清目秀,很是聰明可愛。」
如果阿敘听到有人用「可愛」來形容他,大概會氣得爬到頂樓再往下跳,阿雪撇撇嘴角。
他無視她的冷淡,繼續熱情地說︰「我很高興,即使我們對你有所傷害,仍沒讓你失去善良的心,你依然願意對弱小伸出援手。」
「你弄錯了,我收養阿敘不是因為他弱小,而是想把他培養成和我一樣無心無肝的冷血動物。」她終于忍不住開口。「無心無肝、冷血」是姑姑們給她的評語,而她,並沒有被這樣的評語打擊到。
「所以,你收養了兩個異父弟弟,也是想把他們培養成冷血動物?」他反口問,這一問,問住了她。
方律師連這個都告訴他?他幾時和方律師建立起這樣深厚的交情?
沒錯,當她听說那個沒正式照面的母親為求自保把兩個孩子送進孤兒院後,就讓方律師查出兩個異父弟弟的下落,又找來兩個保姆,在另一棟公寓將他們安置下來。
她又不說話了,是默認嗎?不管她是不是默認,品駽都很開心,因為這些事再再證明了阿雪的本質沒有改變,即便她曾經歷許多不愉快的現實。
「我再三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學位,等我回來,好不?」他說著,溫暖的掌心落在她的手背上。
阿雪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像防備心重的貓咪,但他不在意,再度把手覆上,于是她再抽、他再覆……最終,他的耐心贏過她的。
他要她等他回來做什麼?阿雪直覺想問,卻控制住嘴巴,因為不管他做什麼都與她無關,除非他想踢掉爺爺,自己當董事長,那麼就該她出手了。
這幾年,公司營運雖沒什麼大成長,但也沒有比爸爸在世的時候差,這已經足夠讓她驚訝,因為她不認為四姑姑有能力主持這樣一間大公司。
她的手就讓他握著,任他掌心的溫度一點一點滲進她的手背,漸漸地,她習慣而自然地卸下以防,再漸漸地,她又戀上那暖暖的三十六度C……就像那些年,就像過去每個睡不著的深夜……
轉過臉,她對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里有著慣常的寵溺,但那早已不是她的獨享權利。
這一閃而過的念頭令她猛地一驚,想起了他口中常提到的小麻雀,想起他的專寵早已時過境遷,想起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從哥哥、妹妹轉為敵人,于是,她一甩手,重重地把他的手給甩掉。
「對我生份了?」他不死心,再靠近她,伸手將她的頭發順到耳後。
「我們很熟嗎?」她迅速起身,迅速地離開他三步遠。
她明顯的拒絕很傷人,但他還能期待什麼?自己畢竟離開了那麼久,品駽輕輕嘆息。「阿雪,我還是你的品駽。」
她的品駽?少哄人了,他現在是四姑姑的品駽、是小麻雀的品駽,偏偏她這個人很小氣,不是她一人的東西,她不愛。
何況,是他自己決定站在與她敵對的那方,是他決定在她最需要他的支持與陪伴時背叛遠離,既然他決定不要她,那麼她便也決定,他不再是她的品駽。
「當年如果我選擇留在台灣念書,你是不是就不會離家出走?」
不,她一樣會選擇離家出走,只不過她會帶他一起走。她會像教育阿敘那樣,給他請最好的老師,給他學習所有想要的能力,然後,他們會站在同一陣線,齊步並肩。
他沒听見她藏在心底的答案,續道︰「我寫了很多信給你,但你不是沒回就是諷刺我兩句,從沒告訴過我,你已經不住在家里。而當我打電話回家,母親和下人們也像串通好似的,沒人告訴我你的情形,唯在問急了,他們才回我一句,說你都好。既然你過得好,為什麼不肯接我的電話?是真的還在氣我,氣到不願意听見我的聲音?直到後來,母親為了公司的事,要我同方律師聯絡,我才從他口中得知你已經搬出去了。我很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外生活,但方律師很看好你,並隨時給我關于你的訊息,所以我知道你活得很好,也知道你的投資能力出類拔萃,我除了深感安慰之余,也告訴自己要加倍努力。」
他沖著她一笑,像對她的成長感到若干欣慰。
雖不在彼此身邊,但兩人各自努力的感覺還不壞,盡避他人在國外,但他母親經常通過視訊讓他和公司的高層開會,並听取他的意見,再做出許多大小決定,因此他早已慢慢學習公司的營運。
別開臉,她不想听他那些煽情言論,她否認自己對他還有心。
他的手肘靠在膝蓋上,兩手五指輪流輕踫,許久,說出一句,「阿雪,取消旅游,聖誕節回家一趟吧。」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倨傲地抬高下巴,冷寒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小時候你喜歡听我講故事,我來講個故事給你听。」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不畏冰雪襲人。
而她不置可否。
「有三個姐妹,她們在大都會工作。母親節當天,她們一個賴在床上、一個趴在電腦前,還有一個提著包包在百貨公司享受難得的假日。突然,她們都接到了一通媽媽傳來的簡訊︰速回。于是三人連忙回撥,可電話那頭卻無人接听。所以,三姐妹相互聯絡,發現大家都收到同樣的簡訊,心一驚,知道發生事情了。她們趕忙約在火車站一起回家,一見面,三人就哭得淅瀝嘩啦,因為從不主動找女兒的母親怎麼會發出這樣的簡訊?除非她病危了……她們坐上火車,一路上哭著回憶童年時的點點滴滴,哭著述說母親曾經為她們做過的事情。終于,火車將傷心的姐妹們帶回家,她們拿出備用鑰匙打開家門時,想像著即將看見的場景,心繃得好緊、控制不住的淚水直流。然而,門打開,家里一如往常,她們同時看見母親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那口緊憋的氣終于松下。母親看見姐妹們回來,笑著說,母親節你們不請我吃飯,只好我來請你們吃飯了。而她們緊緊盯著母親,又哭又笑的說,家還在,真好。」
筆事說完,他回眼望她。
她輕蔑橫眼。要听寓言故事嗎?她的書櫃里有一整套的《伊索寓言》呢。
「藍品駽,你忘了嗎?我沒有母親。」那個因為金錢才想起自己的女人,她不承認她是母親。
「但你有爺爺、女乃女乃,他們很想你。」
兩位老人埋怨自己沒有好好照顧兒子留下的獨苗,然而幾次透過方律師想同阿雪聯系,得到的答案永遠是阿雪很忙。她忙什麼呢?明眼人全曉得,她忙著和親戚們撇清關系。
這點,阿雪的爺爺、女乃女乃明白,阿雪的姑姑、姑丈們也清楚,只不過未曾捅破說清罷了。
「有你承歡膝下,我,無所謂吧。」她挑了挑眉頭,也挑出火氣。爺爺、女乃女乃不是只在乎女兒們,在乎有沒有男孫,哪里會在乎她?
「從小到大他們對你的寵愛,你怎能視而不見?」他不能苟同她的偏激。
「他們的寵愛在面對姑姑們的爭產時,起了什麼作用?記不記得方律師宣讀遺囑時,大姑姑吼叫著‘藍歷評只有女兒,沒有父母嗎?’時,爺爺、女乃女乃說什麼?他們說,‘他眼里要是有我們,早就替藍家留下一個能傳宗接代的兒子了。而當姑姑們爭繼承權、爭房產時,講過多少惡毒話?她們逼我轉讓手中的公司股份、搶著當我的監護人時,爺爺、女乃女乃有沒有跳出來為我論一句話?」
親情?她第五千次對這兩個字感到鄙夷。
「那時他們是太悲傷了,阿雪,仇恨無法讓昨天重來,無法洗滌你受過的委屈,它只會讓你的明天變得更晦澀。與其如此,為什麼不放下仇恨,讓自己從頭來過?」
「仇恨的確無法讓昨天重來,卻可以鼓舞我籌劃未來,所以我要死掐著仇恨,讓昨天的事沒法在我身上重復發生。」
她說得斬釘截鐵,把他的勵志故事踢到外太空。
品駽看著固執的她。難道無法說服嗎?這四年間,她的改變遠遠超乎他的想像,從前那個熱情活潑、不計較、與人為善的小女孩已徹底消失。
他懊悔、自怨,那時……他應該堅持留在她身邊……
鑰匙轉動響起,出門買成藥的阿敘回來了。他一進屋,發現屋時有個陌生的男人出現,立即變身成刺蝟,劍拔弩張地走到阿雪身邊。他一把將阿雪從沙發里拉起身,她沒反抗,由著他帶。
「阿雪……」品駽出言,阿敘認出他的聲音。
「你就是經常打電話過來的那個人?」他的語氣和阿雪一樣冷。
品駽打量著眼前的少年,想了想,回答,「我想,是我沒錯。」
「以後,沒事不要打電話。」阿敘高傲地抬起下巴。
「為什麼?」
「因為你的電話會讓阿雪難過。」他不喜歡阿雪接完電話後的沮喪神情。
品駽望向阿雪,凝聲問︰「我的電話會讓你難過?」
阿雪驕傲地抬起下巴,冷淡道︰「不會,你沒那麼大的影響力。」
阿敘瞄了她一眼,拉著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踫一聲,關上門,連送客都免了。
他在鬧脾氣,說不清那是嫉妒、焦慮或……其他感受。雖然他曾對阿雪說過「如果我是你,我不會選擇躲避」;雖然他比誰都清楚,門外那個藍品駽,是阿雪很重要的男人,但十四歲的他,只能學會用這種方式,保護自己最重要的人。
看著緊閉的門扇,品駽再次後悔自己的決定,但再多的後悔,眼下的他只能選擇繼續往前走。
兩天後,事實證明,品駽沒有說服阿雪,她依然帶著阿敘離開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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