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票訂好了嗎?」這是小趙的聲音,他有特殊的中部腔。
「什麼訂機票,恐怕他人都在飛機上了!快過年了,事務所里有那麼多案子等著開庭,他是打算把我操死嗎?」
這是江國賓的聲音,李赫敢把事務所交給他……所以他已經拿到律師執照了?很好,多個人手,李赫不會忙得天昏地暗。
可是,李赫怎會想去荷蘭?因為她最後一篇稿子寫到荷蘭?用大聲公在機場找人,真瞎!可那個人是真的做得出來的,怎麼辦?
「曾小妹,可不可聯絡上李赫?」她坐正,蹙緊了眉頭。
「聯絡?老板今天沒來上班,說不定早就出發了……不然,老板娘,妳告訴我妳在美東還是美西,我讓老板轉機去找妳。」
「不必,再過兩天我就要離開美國。」
「之後呢?要回台灣了嗎?」曾小妹想套話,但她保持沉默。「老板娘……」
「台灣很冷嗎?」程芯頤轉移話題。如果李赫已經出發,下飛機後應該會接到曾小妹的簡訊吧。
「嗯,新一波寒流報到,流行性感冒讓許多人病懨懨的,新聞有說,今年初因為寒流來襲,重癥病患已經死掉好幾個。」
那李赫呢?每次流感來時,他都會中獎,也不曉得是太忙太累,還是因為老進出公共場所又在外面吃。
往年流感發威,她會給他做便當,逼他能用電話聯絡的事,就別親自拜訪,她給他弄蔓越莓汁、給他發泡錠,老想著用維他命C片替他提升免疫力,這回她不在家,他會不會去買發泡錠?想到這里,心慌慌的,好像他已經中標。
「大嫂妳怎麼不說話?還在生氣嗎?我告訴妳,李律師真的已經改變了,他現在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他還是會幫助人,但會量力而為,而且我們的事務所已經開始賺錢了,前幾天開會,還提到要再聘一名律師,所以……大嫂,妳不要生氣,原諒他這一次吧。」阿享搶過電話,嘰嘰喳喳說過沒完。
怎麼大家都覺得她在生氣?她是不是給了人脾氣差的壞印象?都怪李赫,把好女人的最佳楷模變成罵街潑婦。
小趙把電話搶走。「大嫂,我跟妳說哦,李律師謝絕了所有應酬,每次我們要辦慶功宴,他都趕我們回家,還說要好好珍惜和家人相處的時間,他一定很後悔以前沒有經常陪妳。前幾天老板生日,我們想要幫他慶生,他也不肯出門,我們只好到你們家給他煮壽面。」
生日,她記得,明知道不會再見面,她還是給他挑了張卡片寫下生日快樂,還買領帶當禮物。
她永遠記得要幫他過生日,而他被她三叮嚀、四囑咐後,卻還是會忘記她的生日,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愛人的那個總是比被愛的吃虧。
這回輪到江國賓搶走電話。
「揚揚,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李赫和嚴欣已經是過去式,李赫完全沒有想和嚴欣重溫舊夢,只是嚴欣和李赫交往那麼多年,當然知道李赫最大的弱點是心軟,別人一求他,就算會自己為難,李赫也會想盡辦法幫忙。
「妳也知道李赫這個毛病,他自己都快窮死了,為了擔心我被老婆開除,他還是偷走妳的存款,把錢拿出來借我,更何況嚴欣還在李赫面前哭哭啼啼的,說的好像自己會變成這樣全是李赫的錯,弄得他既愧疚又不安,才會破例幫她打官司。」
所以她的問題是——她從來不在李赫面前哭?她寧願亂槍打鳥,讓電話那頭的陌生人把自己當成瘋子,也驕傲得不肯在他面前崩潰?
「大嫂,李律師和嚴欣之間真的沒什麼,一知道嚴欣欺騙他,他立刻拒絕嚴欣的委托,由此可見,老板真的只是一時心軟。」電話又回到陷趙手中,但講沒幾句,又讓曾小妹搶走。
「老板娘,我敢保證老板對嚴欣沒意思,但嚴欣那女人可就不是嘍,她很有心機的。明明是她自己和外遇有染、生下小孩,搞到夫妻離婚,還騙老板說她老公想搶小孩,讓老板和她一起帶小孩到動物園取口供。
「一切全是假的,他老公才不想養別人的小孩,是嚴欣處心積慮制造機會想要接近老板,她還誤會我是老板的妹妹,一天到晚巴結我,送我這個、送我那個,居心不良。
「老板娘,妳要趕快回來啦,老板就像一只無助可憐的小雞,嚴欣是頭有野心的大野狼,妳再不挺身而出,老板很危險耶……」曾小妹想激起她的母性光輝。
程芯頤听了只覺得好笑。如果李赫知道他這位法庭常勝將軍被形容成無助可憐的小雞,心底不知做何感想?
可曾小妹錯了,感情這種事是講求你情我願的,光一個人有野心成不了事。
嚴欣用錯了方法,自己又何嘗不是?她以為全然的付出便能有所收獲,卻沒想過,自己不過是他感情的避風港,現在他放下了、茁壯堅強了,再不需要她這個港灣。
沒了她,她相信他會過得更好。
電話還在阿享、江國賓手中輪流轉著,她靜靜地听、靜靜地笑,她為李赫感到慶幸,有一群真心對他的員工,不過,那是因為他也待人真心吧。
這個世界很公平,他善待的人為他盡心;他無心對待的,自然該遠離……
「揚揚,李赫是真心愛妳的,我沒見過他這樣在乎一個人。」江國賓講得信誓旦旦。
「對啊,大嫂,妳離開之後,李律師看起來真的很可憐,他每天都在想妳。」小趙用哀兵玫策。
「老板快後悔死了啦,他愛錯方式,才讓老板娘誤以為不愛。」
「沒錯、沒錯,李律師愛死大嫂了啦,他每天都帶著大嫂寫的書上班,一有空就看,那些書不知道看過多少遍。」阿享講話最實在。
「上次午休,老板作夢時一直喊老板娘的名字呢。」曾小妹從韓劇抄來老梗,但有時候,最有用的就是老梗。
他們一人說一次李赫愛她,突然間,她不確定了,如果他們所講的不是善意謊言,那麼……過去的五個月,她在做什麼?
※※※
曾小妹每個月都幫李赫加薪,她說︰「加到和國賓律師一樣就不加了。」
因此這個月他領到十萬塊。
習慣性地,他把薪水袋分成幾個信封,把應該歸列于存款的部份放進皮夾里,接著坐計程車去百貨公司。
這次他買下洋裝、外套、馬靴、搭配的包包和一頂很可愛的小呢帽,他不知道荷蘭有沒有下雪,但他想把這份禮物送到揚揚面前。
晚上他打包好行李,在行李上頭放著一個隻果綠顏色的大聲公,再把護照和機票放在客廳桌上,行李里面,他還放了一張他們的結婚照。
李赫早早上床,調了鬧鐘,又在手機里面設定鬧鈴,他不想錯過班機。
他準備得很仔細,只不過人算不如天算,半夜,他開始發高燒。
他錯過搭機的時間,起床的時候,整個人昏昏沉沉、好像在霧里雲里似的,連站都站不穩,他搖搖晃晃走到客廳,接連灌下幾杯水,但他連回到床上的力氣都沒有,就直接倒在沙發上昏睡。
最糟的是,不管是事務所的人或家人都以為他去了荷蘭,沒有人因為他的失蹤而感到奇怪。
李赫病得亂七八糟,卻沒有力氣出門看醫生,他發燒、流鼻涕、咳嗽,再加上全身酸痛,好幾次在沉沉入睡之前,他心里模模糊糊想著,要不要打一一九?
最終,他沒打這個電話,不是因為沒必要,而是因為提不起力氣。
他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幸好櫥櫃里有揚揚準備的發泡錠,他就靠那些維他命C幫助他撐過這次的病。
第四天,他的精神稍微好一點,雖然還是咳得很凶,本想打個電話到事務所,說過兩天就回去上班,後來想想,算了,難得偷到浮生半日閑,何況感冒未痊愈,要是傳染給別人就太可惡了。
他打電話叫了外賣,吃飽後,抱幾本揚揚的小說,窩進床里看,看著看著,看到睡著,等睡到自然醒後,再叫外賣,吃飽後再看小說直到又睡著。
因為揚揚不在,他勉強自己提起的精神在這個時候消散,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安靜地躺著,不受打擾地思念他的揚揚。
※※※
接到曾小妹的電話後,程芯頤心里想過一整晚,決定回台灣。
因為她必須確定一件事,必須確定,她在他心底,到底是什麼?恩義或愛情?
五個月了,他天天寫信來,他想用耐心證明什麼?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拿大聲公到荷蘭,他們之間還有什麼沒說清楚?有切不斷的關系?如果只是因為罪惡感,大可不必,若真如大家所說,他對她有感情……她真的不相信……
可是李赫盲目的荷蘭行,讓她想要提起勇氣,再次確定。
于是她回來,在踏上台灣這塊土地時,她有了落淚的感動,突然間,她明白周用春所說的「回到台灣,污濁的空氣,讓他的肺重新活了過來……」是什麼感覺。
坐在計程車里,她看著窗外飛掠過的街景,隱約緊張起來。
五個月,一百五十幾天,她沒有一天遺忘,遺忘李赫的五官、李赫的溫柔、李赫的笑臉、李赫口口聲聲說的我愛妳……即使她早已不相信那句話的真實性。
五個月讓她的思念醞釀得濃烈,她想他,在每個深夜、每個太陽升起的清晨。
她記得他睡眼惺忪的模樣,他絕不會忘記給她一個早安吻,即使他們昨夜才在床上吵過架,他是那種不讓怒氣留到隔天的奉行者。
比起她,他的脾氣好得太多,認真想想,她也算不得是溫良的好女人,才把婚姻失敗全歸咎到李赫身上,不是很公平。
緩緩嘆息,以為會事過境遷的,但不知是時間不夠長或是心沉澱得還不夠久,她的愛情仍然轉移不了注意力,怎麼辦?
如果是小說,她只需要用兩千字就可以寫出結局,只不過這是她的人生,兩千字……不夠描述她的心。
※※※
李赫讀到一篇短文,揚揚寫道——「如果每段愛情都能標下有效期限,那麼會有多少人願意為愛情冒險?」句子最後面以一個問號結束。
他明白,她對「愛」有太多不信任感。
一直以為自己暸解她,可是讀過她的書、深入探索她的內心世界後,他才曉得自己並沒有那麼懂她。就如同揚揚,她也總認為自己暸解他,可事實證明,她不知道,他的愛並不只是口頭說說。
看來他們對彼此的暸解都不夠。
為什麼?因為他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工作上,而她為了他的工作,不得不卯足全力、拚命沖刺,他們像兩部不相干的機器,各運行各的,直到其中一部停擺了,另一部才曉得事態嚴重。
柄賓說得對,他如果把經營事業的心思用在經營婚姻上,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問題。他同意,他和揚揚之間溝通太少、揣測太多,都以為自己懂對方,事實上,都懂得不夠多。
罷結婚時,他常抱著她,兩個人窩在沙發里聊天,他會對她說小時候發生過的蠢事,說自己怎麼把父母親氣得半死,他是小說家筆下標準的「孽子」。
她會對他描述自己的父母親,說爸爸媽媽很愛她,因為是獨生女,雖然家境小康,卻讓她過著公主般的生活,她以為這種愛會一直持續下去,直到有一天,砰!地球沒有裂成兩半、世界沒有走到末日,但她的爸爸媽媽、她擁有過的愛,通通不見了。
因此,她說她相信世間有愛,只是太脆弱,一不小心就會遺失。
他說他不信任愛情,因為人心會變,而感情往往變得比人心更快。
她說不對,愛情是永恆的,就像她的爸爸愛媽媽,直到死亡那一刻。
他問她敢不敢打包票,會愛他一輩子?
她毫不猶豫地點頭了,她打包票、她發誓,她誰都不愛就愛他一輩子。
而他,用最快的速度消耗掉她一輩子的愛……他是個爛透的男人。
到荷蘭找揚揚,憑的是一股直覺和傻氣。
他不是小說家,卻開始有了幻忌能力,幻想曾小妹找到揚揚、李薇找到揚揚,把他到荷蘭找人的消息放出去,然後,就算她不在荷蘭,也願意飛到荷蘭,找一個用大聲公在機場大聲說我愛揚揚的男性。
李薇曾說︰「大嫂始終不相信大哥對她有愛情。她固執認定,大哥對她只是感激、是情義,卻沒有所有女人都想追尋的東西。」
她錯了,他拚命向她解釋清楚,可她沒看他的信,所以他必須做一點事情,讓她確定自己的心。可是他竟然錯過了班機……
站在屋門前,握著鑰匙的手微微發抖,她膽怯了,明明要回來找答案的,卻在這一刻,有了想逃的念頭。
她第一千次告訴自己,李赫不在家、他去了荷蘭,她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等他回來後再面對他……
深吸口氣,將鑰匙塞進孔洞里,兩個旋轉,鐵門打開,再換一把鑰匙,這把是新鑰匙,自家里遭小偷後,為了她的安全著想,他裝了一個昂貴到讓人皺眉撫胸的進口鎖。老板拍胸脯保證,除非把整扇門拆掉,否則沒有小偷可以打開這種鎖。
插進鑰匙、轉兩圈,把門往內一推、再轉一圈,門打開了。
推開門,剎那間,她傻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發傻,不是因為滿屋子的凌亂,而是因為沙發後面那片牆……穿著雪白婚紗、滿臉洋溢幸福的她正沖著自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