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政一走就是大半年,也沒有信兒傳來。段隆白天倒是談笑自若,可每天夜里都坐在窗前發呆,看到夜半時分程璃俞從外面回來就對他一笑,才寬衣就寢。程璃俞對段隆這種狀態也束手無策,他知道,段隆的心結並沒有完全解開,本來是逐漸愈合的心,慈政走後便停止愈合,那杳無音信的時間如同往段隆的心口上撒鹽,每天那麼一點,持續的疼,不會停止的疼。
「你很擔心他?」那個男人今夜也跟程璃俞回來,看程璃俞目送段隆就寢,他從身後捉住程璃俞的脖頸,似有似無的捏著,那只手很輕柔,只看那姿勢,沒人能想到,那只手的一個指頭也可以讓頑石成粉。
「嗯。因為慈政不回來,也沒有消息。」程璃俞淡淡答道,轉過頭看那個男人,「如果再過半年那人還沒有回來,而我師兄也還是這個狀態,你幫我找那個人的下落好嗎?」
「呵呵!」那男人一笑,看著程璃俞的眼光變得危險,「你在求我嗎?在床上你幾乎都沒有發出類似求饒的聲音,這真傷我的自尊,不過也好,我偶爾喜歡趁人之危,如果到時候你真需要我幫你尋人,你就在床上求我吧……」說罷哈哈大笑,飄然而去。
***
「明天回京!」程老爺子跟大家說︰「明天是我們在滄州的最後一天。大家都收拾收拾,準備回京。」
「師父,師父,不是三年麼?如今還不到啊!」程汝瑞在下面咕噥,被老爺子听個正著。「汝瑞,你有意見?」程老爺子故意板起臉。「原來三年是估計,大家四處奔波這麼久,還是早點回去歇息。段隆,你今天四處照看著,別落了什麼,明天中午吃過飯就啟程。」
「是,師父。」段隆應到。
第二天程家班就啟程回京。路上程璃俞緊跟在段隆的身旁,偶爾和段隆閑聊幾句,陪他熬過路途寂寞。一路下來,段隆心情倒也好了很多。途徑每處,都講那里的風土人情給程璃俞听,這些年,段隆在學識方面下的力氣和程璃俞在武功方面下的力氣都是嘆為觀止。程璃俞習武後在學識上遠不如段隆精進得快,听著段隆口若懸河,面上露出微微的笑意。談笑間時間如梭,轉眼就回了京城。
兩年多沒有回來,程老爺子回來就給大家放了假,讓大家自己出去轉,該探親的探親,該訪友的訪友,什麼事情都沒有的就晚上到天橋市集吃京城的小吃。大家四散玩兒樂,段隆和程璃俞留在班子里面陪著程老爺子。
「京城還是繁華,不錯,不錯。」程老爺子捋著胡須點頭,「我們離開的這段日子也排了不少新東西,等得空兒找宇內樓的老板,給咱們班子開個大場子。」
「等大家都回來了,我就去宇內樓打招呼。」段隆傍師父斟上酒。
「昨天出去,听說宇內樓的帳房換了人,老帳房回鄉養老去了,新來的帳房是個叫張曉容的年輕人,據說理財是一等一的好手兒,深受老板重視,許多大事小情也都分給他管。」程璃俞跟程老爺子說自己探听到的消息。
「嗯,新來了人,那咱們就得新打點,段隆,這個事情你去辦,不能砸,宇內樓的場子是大主顧。人要給我拉攏好了。」程老爺子喝口酒,「等過兩天大家都回來了,咱們重新開演,璃俞啊,你到時候先來個《貴妃醉酒》吧。」說罷沖程璃俞舉了下杯,程璃俞連忙站起來喝了杯中的酒。
張曉容被段隆一請就來了,年紀輕輕做到那麼大酒樓的帳房位置上,他是非常圓通的人。不用段隆說,他也明白段隆的意圖。
「段公子,我就不客氣的稱你為段兄了。我來的時候就听說程家班和宇內樓是老交情了。咱們之間還要客氣麼?」張曉容沒有收段隆送的銀票。
段隆看著張曉容笑笑︰「張兄莫非嫌少?程家班不大,就指著老幾位照顧著,這點兒表示個心意,眼看八月十五要到了,就當段隆我提前給張兄見禮。」
「你不收下不是讓我師兄為難麼?」段隆和張曉容說話間,程璃俞進了來,沖張曉容微微一笑。「曉容,你難為我師兄就和難為我一樣,怎地不給我面子。」
「璃俞你和張兄熟識?」段隆一皺眉,心說這個事情自己怎麼不知道。
「剛回來的時候我去榮倫班看戲,听說那去年新出來個花旦,要取取經,曉容正好坐在旁邊,談著談著戲就熟識了。」程璃俞給段隆和張曉容遞過一盤水果。
「後來才知道那天結識的竟是京城頭牌花旦,可惜沒有見過璃俞唱過戲,改天,請段兄帶璃俞和程家班來宇內樓,我很想見識一下璃俞的本領。」張曉容拿了個水果削皮,話里的意思就是一切都好說了。
「曉容你做好人做到底,不如那天演完戲,請我和師兄東道,听說你們宇內樓的一道菜,名叫‘醉舞花叢’,我喜歡那名字。」程璃俞呵呵一笑,要張曉容請客。
「一定!」張曉容吃著水果跟段隆說︰「事情就這麼定了,五天後,宇內樓,場子我回去預備著。」
「那就麻煩張兄了。」段隆抱手,跟張曉容寒暄了一陣兒,張曉容就告辭出門。
「沒有什麼麻煩吧?」等張曉容一出門段隆就把程璃俞拉到身邊急急的問。
「沒有。」程璃俞看著段隆,「那張曉容不是個簡單人物,我也不跟你多說,免得你擔心,反正我沒有危險。這事情反正成了,以後再仔細打點吧。」
***
程家班返京的第一場戲就是在宇內樓的場子演的,程璃俞久別京城,經過兩年的游走,程璃俞已是十九歲,扮相更加光彩奪目,登台一亮嗓子,台下轟然叫好。程家班雖然沉寂兩年有余,但憑著這場戲又重震京師。
「我跟大家宣布個好消息。」一日,程老爺子從外邊回來後召集班子里面的人。「這次回來後,咱們班子名聲重振,孝王府找咱們班子去唱堂會賀壽,以前咱們班子見過的最大場面就是一品官的後花園,五天後,咱們也能見著龍子龍孫的排場了,大伙兒小心伺候,孝王府打賞可是大手筆,上次請了榮倫班,唱得王爺高興,一伸手就是五百兩。所以你們這兩天都收拾精神了。听明白了嗎?」程老爺子最後扯著嗓子問了一句。
「听明白了。」班子里的人也扯著嗓子回答,大伙兒很興奮,這樣的堂會不好趕上,唱好了那錢可比平日多多少啊!
「哼,也不想想,要是砸了,也有掉腦袋的可能啊。」程璃俞不屑于班子里那些人的浮躁。
「有你在,想砸也砸不了。」段隆笑著拍拍程璃俞的肩膀。回京兩個月有余,段隆為班子的事情忙進忙出,精神好了很多,好像不怎麼想慈政了,晚上偶爾會拉著程璃俞去讀書、下棋。程璃俞見段隆生活開心,自己也便覺得開心……
孝王府是京城最大的王爺府邸。孝王是當今聖上的第二子,皇後所出。
程家班一干人等從王府後邊小門進去,姓張的一個管事領著大家到王府後花園里搭好的場地。大家都听著段隆的吩咐,把東西規整好,該上妝的上妝。過了一會兒,台下官老爺門都到齊了,一地座位中有個高些的看台,遮著簾子,里面坐著的是王府的女眷,據說孝王也在里面。
程汝瑞開場唱了一小段兒,程璃俞接著登台,段隆拉胡琴。配合是天衣無縫。台下掌聲如雷。程璃俞唱過便下台休息,讓老旦上場,段隆也把胡琴給別人,自己跟著程璃俞到後台。
「今天不知道要演多久,不過看下面反映,應該能不錯。」段隆把水給程璃俞遞過去,轉頭跟程老爺子回稟。
「興許吧,我這幾天嗓子狀態也還尚可,估計今天是沒有問題,師父師兄放心。」程璃俞眉目流盼,沖段隆遞過一個笑眼。
「王爺對程家班有賞。」王府的一個管事進了後台,下巴抬得挺高,跟程老爺子點點頭示意。
「管事大人,小的們都麻煩您照顧。」程老爺子上前一步,往管事手里面塞了銀票。
避事低頭看看數目便露出一絲笑意︰「程班主客氣了,王爺打賞,吩咐段公子領賞。」
「段隆。」
「是,師父。」段隆苞著管事就出去了。
王爺府大,七繞八繞的,段隆有些暈,他總感覺那管事走了一些曾走過的地方。最後,管事帶他到了一個院子。領到院門口就不往里面領了,站在門口喊「段公子到了。」說罷一垂手等在那里。
院子里面出來一個老頭,精神矍鑠,身上的衣服也是僕佣的衣服,但是面料做工都比比那管事好。看那管事打了個千兒,恭敬的稱呼那人「李管家」,段隆也忙跟著施禮,那管家點點頭,說你隨我來,段隆就跟著進了院子,往正中的屋子去了。
到了屋門口,管家讓段隆彬在門口等著,他進去稟報王爺。段隆就老老實實跪在那里。管家進去說了什麼,里面傳出來一句話「讓他進來跪著吧!」聲音很年輕,也很有力。
段隆就低著頭進去了,跪在堂中,給孝王磕了頭,等著賞賜。
「你抬起頭,我看看。」孝王開口。
段隆抬頭,看見一個姿態雍容,面容俊朗的年輕人身穿華服坐在那里,手里面的茶碗是官窯燒的上好瓷器,清香的茶氣從杯里面緲緲升起。
「你是程家班的?」他又開口,慢慢悠悠,仔仔細細打量段隆。
「小民是。」段隆又低下頭,心說這個孝王面上雖善可城府很多,貴氣里面有戾氣,舉止文雅而透凶殘。
「叫你來是打賞的,不過還不急,你到院子里面先跪著,等會兒我讓管家拿給你。」說罷舉起茶碗喝茶。
段隆又磕了個頭退了出去,跪倒院子里面等著管家拿賞賜過來。
說是一會兒,可這一會兒倒是很長。程家班過來的時候是午飯過後,唱了大約半個時辰段隆就被叫過來領賞,可段隆彬了快兩個時辰了,還是沒有動靜兒。午後日頭也熱,段隆的汗就不停地從額頭冒下來,段隆挺著,直著脊梁跪在那里,心想是什麼地方惹到這位孝王了?還是什麼地方得罪管家了?讓自己等了這麼長的時間分明是故意的。
程璃俞在戲台那邊也很急,段隆去了這麼久,他想著想著就想到段隆出的那次事情,心里面害怕,等換別人上台後他就跟師父說自己要找個借口要去尋段隆,程老爺子也著急,便同意了。
王府花園很大,修得還奇怪,程璃俞走著走著就覺得不對勁兒,這花園的布置分明就是五行八卦,程璃俞心中暗道,這日子怎麼過著過著又開始不太平起來了?心中著急,腳下便加快了速度。奇門遁甲這些程璃俞都是學過的,學得還很好,所以程璃俞繞來繞去就走出了花園,剛出花園的門口,就看到一個人急匆匆的往這邊走,程璃俞看到那人便大吃一驚!
慈政,那人是慈政!
慈政看到是程璃俞倒不怎麼吃驚,他臉上都是焦急的神色,抓住程璃俞問︰「段隆在哪里?」
程璃俞心里的疑團越來越多,但思及段隆,其他的事情還是後拖,「被那個孝王叫去領賞,過了兩個多時辰還沒有回來。我也在找。」
「領賞?」慈政心里想了什麼,眼神忽然凶狠起來,「我知道,你跟我來。」說罷帶著程璃俞重新進入後花園,走了半天從另外一個門出去,穿過一些廳堂,到了一個院子門口,那院子門口站著的正是剛才帶段隆領賞的管事。他看程璃俞過來就喊「什麼人,你好大膽子……」,還沒有喊完就被緊跟著過來的慈政一個大嘴巴打落了滿口的牙齒昏了過去。
程璃俞和慈政進了院子,發現段隆正跪在院子里面,後襟都濕透了。
「段隆!」慈政大喊一聲,沖段隆沖過去。
段隆听到慈政的聲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站起身回頭看一眼,可是剛一動,那麻痹多時的腿不听使喚,段隆就摔在慈政的懷里。
「慈政,是你?」段隆忘了自己還要跪在這里等賞賜,看著慈政的臉︰「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胡說,我說過我會回來的,我這不來了。」慈政看段隆一臉的憔悴,心中揪痛,見屋子里面出來的那個管家,便把段隆推給旁邊的程璃俞,自己縱身過去,給了那管家一掌,管家沒有躲,生生受了慈政一掌,口中狂噴出一口鮮血,腿一軟,跪在地上。
「我的人你也敢動。」慈政的聲音陰惻惻的,程璃俞扶著段隆,發覺這個慈政他們從沒有見過。
「跟個下人動氣做什麼。」聲音從屋子里面傳來,孝王挑開門簾,從里面出來,站在門口看著慈政。
「你設計的?知道的東西不少啊!」慈政把一張紙扔到地上。
程璃俞眼力奇佳,看到那紙上寫了「段隆在我這里,你也過來吧。」
「只能說那個時候跟著你的那幾個下人不牢靠,不過你放心,他們都被我殺了,以後沒有人知道你被救回程家班的事情。」孝王看著慈政,露出一種很平和的笑。
「你連我也不信?」慈政憤怒地看著孝王,眼里的怒火漸漸化為悲哀。
「沒有這個人之前,我既便被你殺死也還是相信你的,可是有了他,若別人抓了他威脅你,你還能和從前一樣對我麼。」孝王走近慈政,把手放在慈政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是條漢子,不怕死,可是,對于現在的你而言,這個叫段隆的人的安危更甚于你的安危。」
「你的眼線越來越多了。我有那麼反常麼?」慈政抓住孝王的手,把孝王的手從自己的肩上拿下來,眼底的悲哀又加深一層。
「程家班人多嘴雜,怎麼估模你的個性也不是平易近人的主兒,還和這麼個人同處一室,若不是動情,那些溫柔的態度你是不屑于裝的。」孝王對慈政拂開他的手似乎不以為意,「本來我以為你也可能只是一時的性子,今天找他們來就是試試,誰料,你動了真心了,跑來我的王府,打傷我的總管。」
「你讓他跪在那里多久了。」慈政轉開頭,看著段隆和程璃俞,嘴上換了話題。
「兩個時辰而已,你來了自然他就不用跪了。誰料你今天去京城外的後山,所以遲了一些。」孝王揮揮手,那總管忍耐著慈政那一掌的後勁兒,從院子里面退了下去。
「所有的都是故意的。」慈政看了孝王一眼︰「等過了明晚,我就把所有的都給你,從此後,我們就不比從前了。」說完,眼眶紅了。
「不要把我看得那麼壞,誰在這個位置上都不得不多想些,慈政你要體諒我。」孝王走過來看著段隆和程璃俞,「從小兒,慈政喜歡的,我都會弄到,我們兩人一人一份兒,若是只能有一個人有的,我們便誰也不要。」
「可是就有那麼種東西,只有一份,你想要,連我也不信了。」慈政話音透著蒼涼︰「那東西,我從來沒有想過,你喜歡,我就幫你,讓你得到,為此,我受人追殺,幾乎命斷,那時候我還惦記著你是不是安全,我那樣遭遇是否你也是危險。知道你處境困難,我還千里迢迢趕回來幫你。」慈政的一滴眼淚忍不住掉落,「我是太傻。真的很傻。」
「慈政,那些事情我也願意為你做,那東西,是你的,和是我的,我知道本沒有什麼分別。如果……」孝王看看段隆,「如果他不出現的話。」
「聰明才智,文略武工,你沒有遜于我的地方。」孝王轉過身,握住慈政的手︰「可你再也不是把我放在第一位的那個慈政了,你現在的心里只有他,我只好要那個東西,不然,豈不是什麼都沒有了……若你離開段隆,我們還是和當初一樣,那東西我也可以不要,給了你,我一心一意幫著你。」孝王話語堅定,神情也有幾分難過。
「罷了,罷了,我還是那句話,過了明晚,我該給你的都給你,讓你放心,我和段隆的事情也請你不要再干涉了。」慈政知道自己不可能放棄段隆,「世間一切,宛若過眼雲煙,我只想自由的生活下去。我今天來了也知道不能走了,我和段隆、璃俞就在這里吧,等明晚過後,你都放心了,我們再離開。」慈政跟孝王說,他知道孝王就是要在明晚「那件事情」之前要個托底兒。
「好,我吩咐底下給你們預備。程家班那些人我也盡早打發了,不為難他們。」孝王一拍手,剛才那個下去療傷的管家進來了,孝王吩咐一番。管家就領著幾個人往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