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剛才表明了和你有生意往來,甚至是很努力地準備你要的藥材,要你再給他多點時間。」這就教他足以推測金玉律急著要棉布和藥材,全都是為了達到崔頤這個皇商的要求。
換言之,就因為他這個散漫不管事的皇商,讓金玉律想起了柳堇,甚至想要侵佔柳堇手底下的產業。
「我不知道,我又沒注意听,我吃糕餅的時候通常听不到任何聲音。」崔頤一臉正色,只差沒抬手起誓。
華逸噙著慵懶笑意。「崔頤,方才沒听清楚不打緊,可我現在說的你得要听清楚,剛才那個混蛋為了要應付你要的貨,找上了你娘子的五姊,要是讓你娘子知道你讓人扯她五姊的後腿……我怕你日子難過。」更貼切的說法時,怕他被休,丟臉。
崔頤習慣性地揚起濃眉,笑得很壞很邪。「我那五姨子啊……她跟你到底是什麼關系,教七情六欲不動的你特地走這一趟?」
「你想太多了,我是好心要幫你。」
「那倒不用,反正這事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家娘子壓根不會怪罪我,大不了就是我找管事們來問一問,把事情搞清楚了,順手擺平,只會讓我家娘子更愛我。」這份功勞他是搶定了。
「那就趕快去擺平吧。」華逸說完來意就準備要走。
「那天,我跟著娘子進房探視五姨子的急病,這一瞧……她那是夢魘,許是進了誰的夢,可問題是這夢境不是尋常人都能自由來去,必須是前世今生羈姅的人才行。」
華逸緩緩回頭,噙笑的冷眸像把出鞘的刀。
「是她吧,教你甘願成為地府文判不入輪回,換取許她永世幸福的女人吧。」想當年,華逸初入地府向閻王老大請願時,他就在一旁,听得可是一清二楚。
「……那又如何?」當年他追下地府,黃泉路上不見千華的魂,而他罪業深重,光是要入輪回就得要耗上千年,與其如此,他不願再世為人,希望換取任何能讓她幸福的籌碼,只因他……傷她太多。
殺她的一幕……光是想像,就教他痛徹心肺,蒸騰殺氣從胸月復間迸現。
可是,他比誰都清楚,最該死的人是他……他是多麼地恨自己,恨到很想一次又一次地殺了自己。
崔頤瞅著他的陣色變化,喝了口茶潤潤喉,道︰「可是,那晚因為你湊巧人在威鎮侯府,與她起了共鳴,讓她夢見了前世,恐怕因此憶起前世記憶,這樣好嗎?」他看起來就是一副不願柳堇想起任何事的表情。
「我抹去她的記憶了。」他舍不得她痛,舍不得她因前世記憶而有絲毫悲傷。
崔頤揚起眉,長指點了點唇後,很曖昧地擠眉弄眼。
華逸笑眯眼,忍住揍人的沖動。「崔頤,不是天底下的男人都跟你一樣下流。」
「我才想問你是不是男人,等待了近千年,你竟然還把持得住。」他們都能藉著吻抹去對方的記憶,但如果是男人的話,這唇一貼覆,不是應該順勢天雷勾動地火,快樂的翻雲覆雨去?
「都快千年了,誰還記得那些七情六欲?」華逸哼笑了聲。
「都快千年了,你還不是一直恨著自己。」崔頤壞心眼地反擊著。
華逸無聲地瞅著他,他聳了聳肩,不打算把話收回,卻眼尖地瞧見他的手背像是遭燙傷般……「京城有銀杏樹嗎?」他月兌口問。
「沒有。」
「自個兒小心點,你道行未及千年,接近銀杏足以讓你魂飛魄散。」
華逸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魂飛魄散又如何呢,我倒挺想試試。」如果魂飛魄散可以讓他遺忘胸臆間的痛,那麼又何嘗不可。
可是……他又舍不得,因為等待了近千年,終于與她相逢了。
只要可以遇見她,再痛一點又何妨。
華逸沒忘了正事,時而在陽間,時而在地府,該辦的事一件都沒落下,其余的時光,他的眼都貪婪地追逐著柳堇,跟著她巡視莊子,跟著她走在金黃稻田里,看著稻田如浪,走在蔥綠的桑樹林間,指揮莊戶摘取能入藥的女敕芽,最終來到那一望無盡的藥材田。
依山處的黏土層,種植的是紫蘇、枸杞、地丁,河灘處的沙土區栽種的則是防風、射干、知母、桔梗,而往河彎處的肥沃土壤則是種了柴胡、黃芩和前胡……他蹲在一片前胡前,想起那小小的千華看見前胡開花時愉悅的神情。
夢境里,是柳堇自認為穿進前世里,然而在真實的前世里,小千華也真是從那一刻與他親近,和他一起在東寧園嬉鬧。
她不知道,她如此擅于栽種,那是鏤刻在魂魄上的記憶,是他親自教導的。
回頭看她在一畦畦的田里巡視,順手拔除雜草,壓根不怕弄髒裙擺,他看她看得入迷,像是就這樣看著一世都不會厭煩。
突然覺得自己當初做的決定真是對極了,要不是成了地府文判,他豈能有機會看著鮮活的她?
能看見活生生的她,看著擁有喜怒哀樂的她,這對他來說,太奢侈了。
哪怕種在前世今生里的因果正順著命運轉動著,他也會為她一一除去,至少這一生,要她開開心心地度過。
而他,只要能看見她的笑容,一切都值得了。
老天不允他的祈願也無妨,有他在,至少能保她這一世平安開心。
只是,他心里不禁有點怨,時昊敏那家伙太不濟事,才會教她總不得閑。
她每天都忙碌得幾乎足不沾塵,馬車一搭就開始東奔西跑,或者是召集底下的莊子管事提醒雨季到來如何加強防範,何樣必須搶先采收,每個步驟皆不得馬虎。
每日回到柳莊時,依舊不忘照料剛移株的金露華,看著金露華開始抽芽,她露出的滿足笑意讓一旁的他跟著笑眯眼,然而——
「快,動作快——」
二門傳來聲響,他咂著嘴,暗惱崔頤壓根沒將事辦妥,才會讓那些雜碎再闖進柳莊。這時分,莊戶都在田里忙著,柳莊里只有她一個人,誰能保護她?
柳堇一听聲響,反應奇快地起身抓了根扁擔,回頭瞪視著四、五個彪形大漢,暗罵金玉律真是無恥到家,竟派這麼多個大男人逮她一個。
「柳姨娘,金爺請咱們帶你回府。」帶頭的男人如是說。
「誰是柳姨娘,把這句話給我吞回去!」
「五姑娘,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要是傷著你就請你多多啊……」說話的男人突地發出殺豬般的哀嚎聲。
眾人一致地瞪著不知何時出現的陌生男人。
柳堇瞬地瞪大杏眼,眨也不眨地瞅著他,听著他笑著開口。
「對個姑娘家怎麼好動手?太失禮了。」華逸按著帶頭那人的手腕,隨手一撥,便教他痛得趴在地上哀嚎不休。
「你是誰?可知道她是咱們金爺的……」
啪的一聲,華逸一個巴掌硬是教男人將那個妾字和血吞下。
「我是誰不重要,她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華逸笑眯了眼,笑意卻不達冰冷而噬血的眸底。「我呢,最討厭會對女人動粗的男人,如果還不走,只好請你們多多包涵了。」
他笑說著,徐徐向前一步,幾個彪形大漢隨即落荒而逃。
看著人都跑光了,華逸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才回頭朝她作揖。「姑娘,不請自入,還請見諒。」
他垂著眼,沒等到下文,微抬眼,就見她像是瞧著自己瞧到發傻。
難道,他沒抹去她的記憶?不可能的,他確實將她的記憶和刻劃在她魂魄里的痛楚都抽離了,否則她的病不會一夜轉好。
那……她這般瞧他,不會是瞧他長得俊吧。
「姑娘。」他笑眯眼喚著。
真是可愛的神情,誰會知道在強悍干練的作風底下,她也有如此傻氣的一面,真是可愛得教他好想親親她。
「桃花精……」
「咦?」他是不是听見桃花精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得極輕。
「呃……」華逸不禁苦笑。
他只是一時忍不住出手,壓根沒想過還得報上名字。
「書生!」
不遠處傳來柳九的喚聲,他側眼望去,就見非但柳九來了,就連柳芫也來了,兩人看他的神情就跟見鬼沒兩樣,兩姊妹默契真是太好了。
「柳九、十三,你們識得他?」柳堇急聲問著。
柳九在錯愕中分了心神看向柳堇,只覺頭痛的緊,她才想知道為什麼書生會跟五姊在一起呢!
「你的故友?你一個姑娘家哪來的故友?」
屋里,柳堇話是對著柳九說,雙眼卻直盯著站在金露華面前賞花的華逸。
「呃……就是以前在梅林鎮認識的朋友,我還魂後,他幫了我不少。」柳九絞盡腦汁,話中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就盼這話題能就此打住,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才想要問他怎會在這里。」
「金玉律派人來逮我,他救了我。」
「金玉律?」柳九跟柳芫對看了一眼。「你那個相……」
「我可不承認,我雖進過他金家的門,可我未喝他金家一口茶、吃一口飯,我跟他什麼都不是。」她嘴里說著,看他負手在園子里閑散走著,像是在欣賞園子里的花草。
「話不是這麼說,你的賣契不是還在他手上?」柳九暗暗盤算這事要不要請她相公使點力。
「那又如何?改天想個法子把賣契贖回就是。」柳堇不甚在意地道,又問︰「他叫什麼名字?」
「他……書生。」
「書生?」確實,他身形頎長偏瘦,眸帶月輝,斯文書卷味重,確實像個書生。「我問的是他的名字。」
「好像叫華逸吧。」柳芫想了下道。「我相公都是這麼喚他的。」
柳九這才聯想起來,對耶,書生竟跟那自刎的王爺同名。
柳堇調回了目光。「尹二爺跟他熟?」
「呃……」柳芫堆起無辜的可愛笑臉,默默地把臉垂下,不想正對柳九那毒辣的目光。她又不是故意說的,就……順口嘛,不要瞪她啦。
柳九瞪夠了才收回目光,露出和氣生財的笑,企圖轉移話題,不在書生身上多作文章。「五姊,那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救了我不重要?」柳堇冷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當然重要,可問題是咱們現在得要小心金玉律呀。」這才是最迫切的危機吧,天曉得他改日會怎麼做?
「既然重要,我當然得模清他的底細,好好的答謝他。」
「嗅?」五姊怎麼只挑她想听的話?「五姊打算怎麼答謝他?」
她記憶中的五姊向來就不是個好親近的,姊妹中也只有她和十三跟她有往來,更別提男人了。
「這個嘛……」柳堇話才說一半,便丟下她們快步地走出屋外。「華逸,下雨了,先進屋避雨吧。」
華逸緩緩抬眼,噙著不自覺的溫柔笑意。「不了,里頭都是女眷,于禮不合,趁著雨勢還小,我先告辭了。」
屋內的柳九和柳芫听到這對話,不禁互看一眼,柳九問︰「那家伙老是偷偷進我的房,那時怎麼沒听他說于禮不合?」
「對呀,他也是突然就出現在我房里……可是五姊的防心那麼重,怎會允許一個男人進她屋里?」
兩人忖了下,再看向屋外,驚見柳堇竟然踏出屋外拉住他,嚇得兩人瞪大了眼,無法理解她們家五姊怎會突然轉性,哪怕書生長得很俊很桃花,但問題是他不是人啊,五姊,清醒啊……
柳堇拉著他,才剛接近銀杏樹旁,便听見一陣啪啦的聲音,回頭一看,就見他甩開了她的手,連忙退上兩步,不過是眨眼間的動作,她彷佛瞧見了他周身閃動著火花又瞬間消逝。也瞧見了他痛苦扭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