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走出夾間,柳芫邊拭著發,邊回想今日的事。
雖然距離很遠,但那一身氣息,應該是當初在柳家宗祠遇到的那個男人。
所以,他想見她?是因為他知道她是當初給他糕點的人,還是他想嘗醍醐糕才找上她?如果她沒記錯,當初在宗祠時,她給他的就是醍醐糕,他不會至今還記得醍醐糕的味道,所以特地找她的吧。
但就算如此,也不該是私下會面,一個弄得不好,她可是要賠上清白的,難道他會不知道?
正忖著,外頭傳來細微腳步聲,她眉眼不抬地道︰「棗兒,下去歇息吧。」
棗兒是長公主撥給她的小丫鬟,雖然年紀小但做事從不馬虎。
但她向來就不是什麼尊貴千金,身邊不曾有過人伺候,所以入夜後,她也不習慣有人在她房外值夜。
然而,腳步聲卻依舊直朝房門而來,且仔細一听,這腳步聲很輕,像是刻意放輕,教她不禁戒備了起來。
就在她抬眼的瞬間,房門適巧被推開,她對上了一雙深邃帶著魔性的黑眸。
柳元呆住了……
「十三姑娘。」尹安羲笑喚著,大大方方地踏進她房里。
柳芫驀地起身,難以置信他竟然闖進她的閨房!
為了方便到廚房走動,所以姊夫撥了東側院落給她,離僕房遠,離主屋也遠,但也從沒想過會有人闖進她的院落,而且是如此地堂而皇之!
「尹二爺不知道半夜闖進姑娘閨房是很出格的事嗎!」她臉色一凜,怒聲低斥。
尹安羲笑意不減。「確實是出格了些,但今日沒機會跟十三姑娘道謝,心里總覺得梗了什麼不痛快,逼不得已只好親自走一趟。」
「你是怎麼進侯府的?」姊夫早已回府,各院落腰門定也掛上,更別提正門早已緊閉,想進侯府……
「尹家二爺充當宵小,未免太丟顏面了!」
這也太古怪了,哪怕侍衛絕大部分都集中在主屋和水樹,但還有人值夜巡邏,怎能讓這人如此輕易地踏進侯府?
尹安羲對她的話不以為意,倒是饒富興味地注視著她。「你和今日所見時有所不同呢。」今日在茶食館瞧見她時,她笑容溫柔,看似天真隨和,可眼前的她眸色凌厲,毫無畏懼,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那得看是在什麼場合什麼時間見了什麼人。」
「惹十三姑娘不快,我在此道歉,但我像個宵小翻牆進侯府,只是為了跟十三姑娘道謝。」
「道謝?」
「十三姑娘忘了?兩年前在一處宗祠,是十三姑娘給了我醍醐糕。」
「所以你就為了跟我道謝,才要素娘將我引進後院?」
「正是。」
「那麼你可以離開了,現在離開,我可以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你走吧。」
「不知何時才能再嘗到十三姑娘的醍醐糕?」
「……嗄?」
「說來十三姑娘也真是太折磨人了,兩年前給了我醍醐糕,教我思念至今,好不容易嘗到了,卻是曇花一現,我讓素娘怎麼做就是做不出那味道,那酪確實是牛乳,可那酒釀的味道就是差了一點,少了點香氣,一種甘甜的藥草香。」
柳芫傻愣愣地瞪著他半晌,只能說這人教她從驚詫到意外,再從意外到驚嚇。「你怎麼嘗得出是藥草香?」
「為何嘗不出?」
「沒有人嘗得出啊。」她的曲種是以麥發酵,再加上大風艾的,可大風艾的味道並不濃,尤其加入麥團後,味道會與麥相融,唯有在發酵過程中會微微釋放出香氣,真成了酒釀時,只是增添酒酸甜味卻不留其香。
換言之,大風艾只是為了增添酒釀甜味而已,任誰都嘗不出香氣。
「怎麼可能,我就嘗出來了。」
柳芫一時啞口無言,忘了要趕人,忘了該發脾氣,實在是因為這道醍醐糕是她專研了許久,才找到合適的藥草加入的,從沒有人能與她談論個中做法。
「還有,那道綠豆糕也挺有意思的,除了甘草還添了金銀花,把解毒湯變成了糕點,真有意思。」
柳芫幾乎要瞪凸眼。「你嘗得出金銀花?」
「有啊,有股花香和女乃味。」
柳芫內心激動了起來,沿著圓桌走了兩步,不禁又問︰「你還吃過幾種糕點?」
這人的舌頭很利呀!她雖然在炒豆沙時加入了幾朵金銀花,可炒熟的金銀花只剩甘味,更別說那甘味還會被豆沙和米飴的甜味掩掉,可是他卻嘗得出來!
「不多,尤其最近已經多日沒嘗過了。」說著,他忍不住嘆氣。「至今都還餓著肚子呢。」
「……嗄?」她傻眼地望著他,瞧他笑得幾分靦腆,問——
「不知道十三姑娘這兒有什麼糕點可以止餓?」
柳芫眨了眨眼,覺得眼前的男人是個非常奇怪且無法用常理判斷的人,她應該立刻將他趕出房門外的,可是……她又覺得他這個能嘗出她在糕點添香加味的人,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個。
而且,他和她一樣都是為糕點痴迷的人吧,才會蠢得為了糕點闖入侯府。這樣的人,她怎能趕他?況且,他餓了……柳芫垂睫忖了下,半晌才道︰「廚房早就熄火了,而且做糕點沒費上幾個時辰做不來,倒是我的小廚房里有些冷飯,若是我拿冷飯隨意做出甜食,不知道尹二爺……」
「冷飯也能做甜食?」尹安羲詫道。
柳芫差點被他那率直不造作的神情給逗笑。「當然可以,法子是人想的嘛,況且我的小廚房里各種香料和飴都有,簡單弄一下倒不成問題。」明明就是個男人,怎麼那眼神卻像個女孩子似的。 「我可以瞧瞧嗎?」
瞧他躍躍欲試,柳芫不禁掩嘴抿笑。「當然可以。」話落,她突地听到細微聲響,趕忙走到門邊,將他推到門邊上。
「十三姑娘要睡了嗎?」棗兒在外頭問。
「是啊,洗澡水明兒個再處理,你先下去歇息吧。」
「是,十三姑娘。」棗兒喜孜孜地連走帶跑離開。
確定棗兒的腳步聲遠了,柳芫快手將長發綁成辮,隨意地用手絹扎上,才低聲道︰「好了,跟我走吧。」開了門,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尹安羲瞧她左顧右盼了會,放輕腳步朝小院的東邊走去,看著她的背影,他的唇角不自覺地愈揚愈。
真是個有趣的丫頭,方才不還防著他的嗎,怎麼轉眼就願意為他做甜食了?其至連男女之防都不顧了。
尹安羲看得痴迷,不敢相信原來女子下廚時竟儼然像幅畫。
他站在小廚房門邊,瞧柳芫利落地升火,隨即將鍋蓋里的冷飯取出,拿起 面根將冷飯 成面皮似的,再從架上取下菜刀,快速地切成方形數塊,回頭在鍋里擱了油,再將飯片丟進鍋里炸,而另一口灶也沒閑著,她從架上小壇子里取出食飴,拿起木鏟飛快地翻動著,分神注意著飯片,用大勺翻動著。
他有一瞬間的恍神,彷佛在很久以前也有位姑娘站在灶前,動作熟練而優雅地為他烹煮著……是誰?那景象彷佛隔層紗,教他怎麼也看不清容貌……
「尹二爺,守著門口,要是有人來了,趕緊跟我說一聲。」柳芫睨他一眼道。
尹安羲回過神,應了聲,倚在門邊看著她的身手,看著她認真的眉眼,灶口的火勾勒出她清麗面容,不帶絲毫嬌氣,唇角上總是掛著輕淺恬柔笑意,讓人覺得寧靜安適。
她的美,很靜,很雅,然而方才在房里與她一見,她所展現的卻是內蘊的孤傲,深藏的沉著,甚至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她會不惜玉石俱焚的凶悍。
一個姑娘,怎能有如此截然不同的風情?
他邊思索著,就見她將炸成金黃色的飯片給撈上盤里擱著,待油瀝干了些,隨即倒進另一鍋里快速翻攪著,動作熟練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地置上竹篩,原以為如此就已是大功告成,豈料她一手端竹篩,另一手則從缸里舀了瓢水,毫不遲疑地往竹篩澆下,瞬地發出嘶嘶聲響,她晃著竹篩,待水從竹篩瀝干,她便將沾上食飴的飯片倒進盤子,取來筷子,往桌面一擱。
「嘗嘗吧。」
尹安羲往桌邊一坐,直瞪著那盤金黃色被食飴裹得剔透晶亮的飯片,不敢相信一道甜食竟然轉眼間就完成,而且色香味全。
他挾起一塊欲嘗,便听她道,「小心燙。」
一抬眼,就見她端了壺茶走來,他甚至連她何時燒了水都不曉得。
「菊花茶?」見她斟倒出淺黃色茶汁,他聞見了淡雅的菊花香。
柳芫看他一眼,笑露編貝道︰「看來尹二爺不只是嘴很利,就連鼻子都很靈。」
瞧著她的笑顏,他加深了眸底的笑意。「十三姑娘不會是拐著變笑我是個賴吃不干活的吃貨吧。」
「吃貨有什麼不好?我九姊都叫我吃貨。」可她是個賴吃也干活的吃貨。「听起來你們姊妹倆倒是挺親近的。」他隨口說著,隨即將注意力擺在吃食上,才剛入口,那酥脆的口感里著麥芽香,甜而不膩,引出米飯的甘味和香味。
「還成嗎?」柳芫注意著他的神情。
「豈只是成,這根本是一絕,方才原來不解你為何撈上鍋後還澆水,如今一嘗才曉得原來是為了讓里上的食飴變脆,且不讓飯片黏在一塊。」他邊吃邊道出他的看法,直覺得她真是天生的食醫,能隨意將一道毫不起眼的吃食變得如此誘人。「尤其,這上頭的飴絲金光閃閃,卻是筷子一踫即斷,入口又不會燙口。」
柳芫瞪大眼。「光是吃上一口就能教你猜出我的用意,你也懂廚技嗎?」
「我懂吃。」他好笑道。
他能嘗出糕點里藏了什麼料,卻不代表他懂得如何跟那些食材拼搏。
「光只是吃就能嘗出那麼多味兒,尹二爺相當了得。」她身邊從來就沒出現過像他這樣的人,讓她覺得新奇。
「這食飴該不會也是你自個兒做的吧?」他忙著吃,也不忘忙問。
「嗯。」她點瞧他吃得津津有味,她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這是姊妹們天法給她的享受,「我嫌外頭的食飴味道不夠地道,有時又太過偏甜,口感或太軟太硬甚至太過黏牙,所以我就自己做,雖是麻煩了點,但一次做起來,有的弄成食飴,有的弄成水飴,不管是要入菜還是做糕點都可,加點蜜添點藥材也能和成生膏,你瞧,將冷飯炸成鍋巴裹上食飴就可以當暫時充饑的吃食。」
尹安羲听著,眨眼間就將一盤炸鍋巴嗑光,意猶未盡地啜了口菊花茶,菊花特有的清香裹著淡淡甘味。
「你加了枸杞和甘草?」他問。
柳芫捂著嘴,差點就要尖叫。「你真的都嘗得出來!」如果是五姊喝了,也就只是喝了;如果是九姊喝了,頂多說是甘味適中,哪像他還能說出她摻了什麼!
「這很稀奇嗎?」他好笑的反問。
「稀奇。」她用力點著頭。
尹安羲揚起濃眉,忖了下,問︰「那麼,十三姑娘是否願意嫁入尹府?」
「嗄?!」
「我呢,對十三姑娘的手藝情有獨鍾,盼望著日日夜夜都能有十三姑娘相伴,不知道十三姑娘是否願意?」
柳芫呆愣地看著他,嚇得趕忙起身。「尹二爺這番話太出格了!」
哪有人這般私訂終身的……呃,九姊和姊夫好像就是這樣耶……可是,九姊和姊夫是相熟的,而這人,認真說來他們算是第三次見面,他怎能說出這種話?
他到底知不知道兩人私下相會,壞的是她的清白?
「不肯嗎?」
「我當然不肯。」瞧他略帶失望的神情,她不禁發噱,難不成他以為她會一口答應?把她當什麼了!
「我要怎麼做你才肯?」
「這……」柳芫徹底無言了,覺得這人是活在山林里的仙人,兩人是無法交流的。「時候晚了,甜鍋巴也吃完了,尹二爺該回去了。」
也許,該怪的是自己,竟然將他錯當知己而忘了現實禮教有多嚴苛。
「我不走。」尹安羲說得理直氣壯。
柳芫傻眼地看著他,懷疑自己到底听見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