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化真眉眼未抬,嘴角微微上揚著。其實賴老太太並非話多之人,昨兒個提的不外乎是要怎麼救她的寶貝孫子,壓根不在乎自己受到委屈。她只能從有限的消息里虛虛實實地試探,再機靈地殺出血路,這才是她這聰明人的做法。
她暫擱下筆,環顧眾人,語重心長地道︰「其實賴老太太話不多,反倒是貴府上尚有不少孤魂飄蕩,好比是莫名被打死的小麼兒,抑或者是哪房的姨娘庶女。」她每說一句,就見有人心虛地別開眼,教她不禁好笑自己猜得真準。
唉,大戶人家大抵就這些套路在走,為了能讓自己活得好,旁人怎麼死都無妨,可他們到底知不知道死是怎麼一回事。
一群欠教訓的家伙,她可不像賴老太太那般好說話。
「老太太心慈,要我別張揚,別惹到縣衙里,所以這些話我就在這兒說就好,只是當你們在老太太房里翻搜體己和那個裝了契本的匣子時,都不知道老太太就坐在床上,更沒瞧見那些孤魂們全都守在房外,好比現在——」她的手才剛隨意一指,隨即听見殺豬般的鬼叫聲。
她暗吁了口氣,瞪著怕得鬼叫的賴三老爺,不禁暗啐這男人真不像男人!
這宅子里除了賴老太太,她還沒瞧見其他的孤魂野鬼呢,也虧他叫得這般起勁,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干了多少壞事。
「所以咱們府里不安生,全都是這些孤魂作祟?」賴大老爺忙問著。
裘化真眼角抽了下,暗罵朽木不可雕也,明明是活著的人問題才大吧!可她臉上表情再真誠不過地道︰「賴大老爺,你可相信我?」
「信,我當然信。」賴大老爺忙不迭地道。
「那麼,接下來我要說的事,希望你務必做到。」
賴大老爺向前一步,余光瞥見桌上畫作,倒抽了口氣後,忙道︰「裘姑娘盡避說。」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筆下所畫的母親,竟是穿著入殮時的衣著和首飾,任憑她在外怎麼打听,若非親人是絕無可能知曉的。
她是仙姑,貨真價實的仙姑!
「昨兒個晚上我住進了貴府,飯後因要消食在園子里走動,可誰知道走到一半,賴老太太便將我引進一座院落,直指著院落里的花草,我本是不解,後來仔細一想,那院落里開滿的紫色小花不正是附子花嗎?」
話落,賴二老爺隨即錯愕地看向不發一語的趙氏。
「……附子是可治心疾的藥材之一。」趙氏硬著頭皮道。
「確實是,可附子的炮制過程相當繁復,一個煎制得不經心,這毒去不盡,反倒教藥成了毒,一旦喝下附子毒,輕則惡心月復痛,重則一命嗚呼,要是日日喂食,便會開始頭暈目眩,身虛體弱,走兩步就喘,甚至到最後猶如犯了心疾而亡。」裘化真說得慢條斯理,卻是一步步地走近趙氏。
賴大老爺听完,直覺得她說的病癥,簡直就像是他和兒子犯的,不禁狠狠瞪向趙氏。「你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大伯,沒有真憑實據,何以盡信她說的話?」趙氏也怒不可遏地起身。「婆母去世時,大伯不是沒有懷疑,還讓仵作驗了毒的,可實際上有驗出毒嗎?吳大夫不也說了,要是中毒,唇會發青,可婆母去世時神情那般安詳,甚至還唇色紅潤,哪里像是中毒了?」
「這……」
「吳大夫的說法也沒錯。」裘化真突地淡淡拋出一句話,瞧目光都落在自個兒身上,她才慢悠悠地道︰「不過,一個犯心疾而逝的人,唇色會紅潤嗎?」
一句點醒夢中人,一針見血地扎得趙氏當場啞口無言。
「賴二太太,賴老太太就站在這兒,你敢當著她的面說,你從沒有喂過她附子毒嗎?」裘化真隨意一指,潤亮水眸直瞅著她。
趙氏捏緊了手絹,一時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她不信她,認為她只是在裝神弄鬼,可偏偏她又說得言之鑿鑿,教她心生疑懼。
裘化真也不急,煞有其事地扳著指頭算。「賴大太太一條命,賴老太爺一條命,二爺房里的姨娘一命,還有丫鬟……」
「別想全都算在我頭上!老太爺和丫鬟的死與我無關!」趙氏發狂似地吼了聲。
「那麼,其他的都與你有關?」裘化真笑嘻嘻地問。
趙氏一愣,驚覺自己竟月兌口認罪,顫巍巍地看向身側的夫君,冷不防地被扇了個耳光,打得她釵倒發亂。
「都說是最毒婦人心,可我心底是信你的,你、你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給我說個分明!」賴二老爺怒聲吼著。
趙氏見大勢已去,抿緊了唇,哼笑了聲。「我這是為了誰呢?老太爺將家業都交給大伯,婆母又疼著小叔,你呢?你一事無成,我又沒有個孩子傍身,還要忍受你在外頭養外室……眼見老太爹死了,婆母心里只有小叔,再這樣下去,你還能成什麼大事,我又要如何是好……」
「你給我閉嘴!」賴二老爺惱羞成怒地再揚起手,卻被賴大老爺一把抓住。
「好了!」
「大哥……我對不起娘,對不起娘……」賴二老爺雙膝跪下,淚流滿面。
賴大老爺盡避怨怒難休,但身為大家長,總不能在外人面前處置家里人,只能忍著氣,對著裘化真道︰「裘姑娘,早膳該是備好了,不如先回小院用膳。」
「早膳不急,倒是……」裘化真煞有其事地看著賴二老爺跪下的前方,突地眉頭皺起。「老太太,你是真胡涂還是假胡涂,在這當頭要將裝契本的匣子交給他們?這我可不願意代勞呢。」
一听到裝契本的匣子,一伙人的眼都亮了。這可是他們在老太太院落遍處找不著的匣子,價值連城的匣子!
一伙人聚精會神地看著裘化真,等著她的下文。
「老太太,你自個兒瞧,你嬌養的三個孩子,在你死後只顧著翻箱倒篋找契本,如今你還要乖乖地將契本送上,難道你是真不知道太過嬌養的孩子只會敗光你賴家的祖產?我不會答應的,至少要等上三個月,我看他們的表現再作決定。」
一伙人听著她的話語,心里七上八下的,直到最後心才安穩下來,只要有期限,那麼一切都不是問題。
「我說了,就這麼著,我先寫張解毒藥方,讓人抓藥後,府里的人都先服下吧,一兩帖就能見效,畢竟你最掛念的就是那孩子嘛。」話落,她提筆快速地在紙上寫下藥方,遞給了賴大老爺。
「裘姑娘,那匣子……」賴大老爺必恭必敬地接過藥方。
「三個月,就給你們三個月的時間,要是到時候你們依舊不懂檢討,就讓契本永遠擱在不見天日之處吧。」至于要怎麼處置趙氏,那也是他們賴家人的事,跟她一點關系都沒有。
賴大老爺趕忙承諾,讓婆子領了幾個丫鬟送她回小院。
回到小院,原本伺候她的小丫鬟被指往廚房備早膳,其他婆子丫鬟也都教她給打發走,小清才趕緊湊了過來。
「化真,你真的是好大的膽子,要不是會作畫,該要怎麼證明你瞧見賴老太太?」
裘化真斟杯茶淺啜,略略嫌棄涼透的茶帶著苦澀。「不知道為什麼,我就知道我一定會畫,而且還能畫得好。」
「還有賴老太太分明沒說那麼多,這府里的孤魂也……」
「那就像是一種話術,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他們要是一個個都行得正,就不會信了我那些話,更不會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裘化真說完,突地嗤笑了聲。「我在想,我生前肯定是個騙子,要不這謊話怎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
「才不是呢。」
「你又怎麼知道?」
「……如果你真是個騙子,就不會還給他們解毒藥方,也不會真的照著賴老太太所願去做。」
裘化真听完,唇角勾得更彎了。「我可沒全數照著賴老太太的心願走,那契本我才不會這麼容易的交給他們,我又不是老太太那種專寵敗兒的慈母,我要好好利用這個秘密,等到契本現世時,便是我狠撈一票後。」眼見快要入冬了,她打算在賴家賴到過年後再離開。
小清張了張嘴,化為無聲嘆息。難怪,無端端地提起匣子……方才賴老太太早就被升起的日頭給逼到暗處去了,哪里還在廳堂上,也真虧她能夠獨演一出戲,把人給唬得一愣一愣的。
裘化真當沒听見她嘆氣,目光微微迷離了起來。「說來也真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我也曾見過有人栽種了一大片什麼,將藥當毒般用,可……又不是那般清楚。」
就如昨晚,她瞧見那一大片的附子花時,腦袋不斷地浮現一種花,那金銀雙色的花朵,不就是金銀花嗎?金銀花是解毒劑,再怎麼搭藥都不會變成毒藥,可為何她會如此認為?
「別想了,早膳端來了。」小清小聲提醒著,省得她自言自語,嚇得外頭的小丫鬟不敢進門。
裘化真往門口望去,果真瞧見遲疑地頓在門口的小丫鬟,趕忙招著手。「還不快進來,我都快要餓死了呢。」
瞧瞧,今兒個的菜色豐盛了許多呢。
賴家人,還真不是普通的現實啊。
元宵佳節正午時分,寒意凍骨,然而走在街上的人潮依舊不減,就只為了瞧瞧大街上懸掛的各式燈籠。也正因為如此,將重陽城里幾條大街給擠得水泄不通,進城的馬車非得繞道而行不可。
費了好一會的功夫,馬車終于停在悅來客棧門前,負責駕馬車的男子還未踏進大門,掌櫃的隨即迎向前,熱絡地寒暄起來。
「爺,照舊嗎?」掌櫃的寒暄幾句後,問起了正題。
「不不不,我家主子說干燒蝦帶到默林縣時蝦子都縮起來了,看起來壓根不美味,今兒個要點的是芙蓉糕,記得里頭要添松子和棗仁,再來一份炙燒魚片,還有上回給了客棧那份五彩羹的做法還記得不?」
「記得,多虧爺兒給的食譜,那道五彩羹現在可說是咱們客棧的招牌了。」掌櫃的最喜歡這種客官了,賞了食譜自求做出一樣的菜色,這有什麼難呢?難的是沒有新穎的食譜。
「那就動作快點,今兒個咱們爺要趕在城門關前回城。」
「要不要先替爺留幾間上房?」
「兩間。」男人濃眉大眼,笑時有幾分大孩子般的爽朗,斂笑時又沉郁嚇人。
「知道了。」
男人見掌櫃的吆喝著跑堂的,自個兒便倚在門邊候著,瞧著馬車前座上閉目養神的同僚,再看著街上的熙熙攘攘,不禁頭疼得皺起眉。
待會到底要怎麼快,才能趕緊前往默林縣再趕回重陽城呀?
正忖著,听見一樓食堂里有人高聲說︰「真的,真不誆人,我親眼所見,還能假得了嗎?」
「真有這麼神奇來著?」
「就這麼神奇,那仙姑不過就在那婦人的胸口輕按了幾下,那婦人馬上就醒過來,你要說那婦人是與仙姑作戲也不可能,那婦人是布莊掌櫃的妻子,性情敦厚又怕生,自個兒又不缺銀兩,何苦與人合謀?」
「那倒是,那仙姑如今還住在賴府里頭,听說她是讓賴老太太給請進賴府的,可誰都知道賴老太太早就死了,她那初來乍到時哪里見過賴老太太,可偏偏她就能畫出賴老太太的面貌,而且畫得栩栩如生,這事是我那弟妹的姊妹淘,在府里當差的娘子親眼瞧見的,假得了麼?」
「假不了,听說她一進賴家就揭穿了二太太下毒一事,二太太當下被休後,還被告上了官府,以殺人罪論刑,如今墳上都長草了。」
「這麼說來,她那日上街救了人也是真的?」
「肯定也是真的,听說街上有人哮喘發作,她不過單臂上揚,隔空像是抓了什麼塞進那人嘴里,那人馬上就不喘了。」
「可真是神了,可惜賴家人不怎麼肯讓她上街,要不咱們得拜見拜見她不可。」
男人站在門外听得莞爾,這重陽城是最靠近京城的大縣城,怎麼這兒的百姓見識如此淺短,竟然將江湖術士的把戲當真了。
正暗笑著,突地听見里頭一陣騷動,有人喊道︰「這不就是仙姑嗎?」
「在哪、在哪?!」
「門口!」
男人愣了下,瞧里頭的人目光都朝自個兒身上望來……正確說來是在他後頭,于是他回頭望去,就見個秀美小泵娘身著裘毛夾襖裊裊婷婷走來,面容清秀,而那雙眼盡避未笑都像是噙著笑般地彎如月。
仙姑?男人不禁皺起眉打量著這個還不及他肩膀的小泵娘。
小泵娘本是要越過他,不知怎地突然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一副有些為難又很不得已地開了口,「有人要我代為捎話,說她一切安好,勿念。」
「……嗄?」
「我說了,他能不能意會是他的事,跟你不熟,別老盯著我。」她對他身旁說了一串話,進了客棧後還不住地咕噥著,「今天怎麼事這麼多,不就是想吃個饅頭而已,怎麼這麼難呀。」
男人愣在當場,直覺得她腦袋有異,又懷疑這是術士行騙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