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向是因為一陣淡淡的香氣而醒來。
他睜開眼,意識尚在虛實朦朧之間,他甚至分不清楚那淡淡的香氣是現實、還是來自夢里?
「嘶……」他發現自己還維持著入睡前的姿勢,那令他的頸部一時之間有些疼。
他撐起身,動了動脖子,這才發現那女人也睡著了,就坐在他的正對面,只手托著腮,側身倚著沙發的扶手。
「莫桑?」這是他第一次完整喚出她的名字。
她沒反應,仍是撐在那兒。
應該是睡沉了吧。
不過,眼前的畫面竟逗得他有些哭笑不得。這女人,連睡著了也戴著墨鏡,那畫面實在是有些滑稽。
她臉上的墨鏡礙了他的眼,于是,他忍不住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她身旁,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幫她摘下那支大墨鏡。
摘下後,印證了他先前的猜測,她果然是個百分之百的美人。
這一刻起,他開始好奇了,眼皮底下的那雙眼瞳會是什麼樣子?是如墨般的烏黑色?還是清亮的褐茶色?
思緒至此,他在她的身旁輕輕地坐了下來,視線竟無法自她身上移開。不只是因為她的美,更因為她身上那絲似曾相識的氣質。
他見過她嗎?
不,應該不可能,依她這樣的姿色,倘若見過面,想忘懷也很難,或者在她失去雙眼之前,她其實是個小有名氣的公眾人物?
嗯,這個可能性比較高一些,正好能夠解釋她為何老是戴著墨鏡,不肯摘下。
此時,他留意到她頸上的銀煉,項鏈上垂掛一個像是鐮刀的銀飾。
鐮刀?這首飾還真不適合她的形象……
「哈啾!」
一聲噴嚏打斷了他的胡思。
墨殤揉揉鼻子,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悠悠轉醒,兩個人的視線就這麼剛好對上了。
「沐——」她張嘴要喚,卻在下一秒頓住。
不對,這光線不對。墨鏡呢?墨鏡……在他手上。
shit!她暗叫一聲不妙,自己竟然這麼粗心,坐著坐著就睡著了,而且還被這個男人給活逮!
她的眼里,滿是驚愕,他的眼里,則是質疑。
那對仿佛能勾魂的眸子里,透露出盲人不會有的情緒,她的目光就這麼直勾勾地對上了他的視線,眼神寫著訝異、心虛、惶恐。
瞬間,沐向立刻明白了,她根本不是什麼盲人!
而她也察覺了他已悟出真相,本能地伸手想奪回他手上的那支墨鏡,不料,手才探出去,手腕便被他給牢牢扣住。
「以一個瞎子來說,你倒是很清楚你要的東西在哪里嘛,嗯?」他的聲音帶著森冷寒意。
幾分鐘前才施予她的憐憫,此刻已經蕩然無存,剩下來的,是被耍弄的憤怒與敵視。
沐向不敢相信,他這輩子難得釋出幾分信任,沒想到還是落得被人算計的下場。該死,他真是蠢斃了!幾個小時之前,他甚至想象過跟這個女人交往的畫面,他是腦袋壞掉了不成?
「你誤會了!」先否認再說。
「哦?我誤會?請問我誤會了什麼?」他依然緊抓著她不放。
「……放開我。」她被他抓疼了。
他嗤笑了聲,五指反而握得更緊,毫不手軟,「快說,你是什麼人?記者?征信社?還是誰的幕僚?」
「我是……」她頓了下,又道︰「睡眠治療師。」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這說法?」
「是真的,我有執照。」
「花錢買張執照並不難。」
听了,墨瘍朱唇一勾,露出了絕美的笑容,「你在暗示我的執照是假的?是誰昨天一覺到天亮?是誰剛才忍不住在沙發上睡著?」此刻的她已經不再是先前那副乖巧柔順的模樣。
「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他更惱火了,使勁一扯,將她拉到眼前,語帶濃濃威脅,「你最好現在就坦白說,為什麼要裝瞎接近我?目的是什麼?還有,是誰要你這麼做的?」
說到此,他腦中想起牽這條線的人,莫非……
「是萬秋燁?」居然被遠親給設計了,這未免太老梗,「他賣了我什麼?」
聞言,她露齒大笑、笑得開懷,仿佛是在嘲諷他的正經、他的嚴肅、他的憤怒。
她開始同情萬醫師了。
「你的疑心病真的很重,」她收斂了笑意,道︰「可惜,你現在腦袋里所猜測的,沒有一個是正確答案。」
沐向皺起眉頭,厭惡她那故弄玄虛的說話方式。
「少跟我耍嘴皮子。」料想這女人是不可能會坦白了,于是,他站起身,逼得她也得跟著起來,「你不說沒關系,至少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對付你。」他作勢就要把她給攆出門。
「等等!」被他強勢拖到門前的時候,她豁出去了,再管不了什麼循序漸進、旁敲側擊這些沒屁用的把戲,「我說就是了!」
聞言,他停下腳步,回頭瞅著她劈頭就問︰「是誰派你來的?」
「……小路。」
「小路?」他眉頭蹙起,誰呀?「本名是什麼?」
「不重要。」
「重不重要應該是由我來……」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她打斷了他的話,「我來這里,是要跟你交換個東西。」
「啊?」沐向愈听愈迷糊了,找他談條件這種事情他不陌生,可是交換東西?這還是史上頭一遭。
「換什麼?」
她又沉默了,說不出口。
「到底是什麼?」
「……妖丹。」
听了,他的眉心皺得更緊,「藥單?什麼藥單?」
墨殤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果然,最困難的部分來了。
她抬起頭來,直直地望入他的眼,「不是藥單,是妖丹。妖女的妖、丹田的丹。」
「我沒有那種東西。」
「你當然不覺得你有,」她伸出縴長的食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因為它就在你的身體里面。」
他怔楞了幾秒,仿佛是在消化她所說的字句,最後,如她所料——
她在轉眼之間就被轟出了大門。
接下來的幾天,墨殤沒有計劃、沒有行動,成天窩在家里足不出戶。
沒事就躺下來睡覺,肚子餓了就叫外送?,吃飽了則站在窗邊發呆,直到稍有倦意的時候,繼續躺回床上補眠。
但她其實睡得不好,斷斷續續的,只因記憶太擾人、惡夢太折騰,她一直夢見當他還是南門靖的那一世。
她夢見他的溫柔、他的情意,但也夢見了他的殘忍、他的背叛。
從前,在她還沒有肉身的時候,她可以連續很久很久都不睡覺,作夢這事情實在是干擾不了她什麼。
然而,當小路把她帶來人間,讓她體會什麼叫作「當個真正的人類」之後,她的確度過了一段生不如死的日子。
人類的肉身比想象中還要來得脆弱。超過二十四小時不睡的話,她便開始精神渙散、多走一步路都覺得好像會要了她的命?,可當她躺在床上的時候,一閉眼,記憶里的畫面便會無情襲來,讓她夜不安寐,偏偏沉眠之術無法對自己施用。
她哀求過小路,要他施術讓自己睡得安穩,不過,那個人的惡劣性格不是這兩天才有的。
「你睡不著干我屁事?自己想辦法解決。」
他毫無天良地說了這句話,輕輕松松就把她的哀求給回絕了。
于是,她開始研究人類世界里的各種助眠花招,舉凡燻香、精油、按摩、推拿、穴位治療……
總之,除了藥物之外,能試的方式她幾乎都試過了,久病成良醫,自己的癥狀沒搞定,倒是先學了一身拿手絕活。
後來她終于領悟到,若她自己無法放下,那麼過去將會一直纏著她。
這時,「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墨殤睜開了眼,盯著天花板,卻懶洋洋地不想下床應門。她想,阿渡那家伙應該又忘了帶鑰匙來吧,算了,懶得理他。
叮時。
她還是不動,死也不想下床。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偏偏那臭小子超有耐性、而且超煩。最後,她受不了耳朵被人如此摧殘,久了也是會精神崩潰。她翻開棉被,跳下床沖到門前,凶神惡煞地拉開門扉——
「阿渡!你如果再按門鈴我就剁掉你的……」
她傻住,門外站的是一個看起來了不起才十歲的小男孩。
「……你找誰?」她一臉莫名。
「不給糖就搗蛋哦!」小男孩笑得甜滋滋的,還對她眨了個媚眼。
好吧,她認出來了,那個躲在肉身底下的邪惡靈魂。這絕對是小路,不會有別人跟他一樣無聊。
「拜托你入時一點,」她翻了個白眼,「萬聖節已經過很久了,過期的糖果你要不要?」
「好玩嘛,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那句話耶。」
「嘖,明年請提早。還有,你去哪里弄來這具身體?」
「剛才在巷口見這孩子被人欺負,心血來潮就借來用用,順便教訓了一下對方。」
「你……」算了,她完全不想過問太多。
墨殤掉頭走回屋內,小男孩則替她將門給帶上,隨行在後。
「所以,」她走到沙發,癱坐進去,道︰「你今天特地來,是為了來嘲笑我的進度嚴重落後嗎?」
「是啊,不然我還能為了什麼?」男孩爬上沙發,坐到了她身旁,那眼神、那語氣卻明顯超齡,「我都听說了。你這三、四天沒什麼動作,行尸走肉的,吃飽睡、睡飽吃。」
「听說?」她淡淡睞了他一眼,「你听誰說?」
「你家窗台上的麻雀。」
「……算你狠。」連麻雀也能當眼線。
「擺爛是沒用的哦,該完成的任務就是得完成。不然,你了解我這個人,我有足足一百個方法可以折磨你。」
「你還真敢說,你哪時是個‘人’了?」
「那不重要。」小男孩露出了天真無邪的笑,「你只要記得,我有一百個方法可以折磨你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