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兩名帶刀侍衛踏進了書房,後頭跟了兩位姑娘,頭疵礎帽,華衣繡綴,看得出身分不俗。
「奉言。」走在前頭身穿桃花襦衫繡蓮百片裙的姑娘一把摘掉了帷帽,露出一張絕艷面容,要不是隔著大案,恐怕就要撲到他身上去了。
「見過燕芙公主。」周奉言起身朝她作揖,目光越過她的身後,看著另一位摘下帷帽的少婦。「下官見過二皇子妃。」
「周神官不須多禮。」二皇子妃挺著身懷六甲的肚子緩緩地坐在案前的高背椅。
「不知道二皇子妃今兒個前來所為何事?」
二皇子妃手一揮,兩名帶刀侍衛立刻退出房門外。她凝著迷蒙艷目,口吐芝蘭。
「周神官,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兒個我來是為了和周神官談筆交易。」
「二皇子妃所求為何?」
她撫了撫已經七個月的肚子。「我要拿肚子里孩子的命,換取二皇子的帝位。」
燕芙乖巧地站在案旁,垂斂濃睫仿似置身事外。
周奉言饒富興味地笑著,尋思片刻道︰「二皇子妃,恕下官直言,二皇子並沒有帝命。」
二皇子妃神色微變。正因為清楚二皇子不受皇上青睞,她才會想用子嗣換帝位。
「周神官真是直言無諱,但也正因為沒有,所以才想換取。」她強撐著臉上笑意,思索著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改變命運。
「二皇子妃,命屮無時莫強求,一旦強求,恐怕大難臨頭。」
「拿什麼換都無用?」
周奉言低笑出聲。「要是人給物就能交換,這天底下還有規則可言?與其作這場交易,倒不如我給二皇子妃指引迷津。」
「周神官請說。」
「方才登門拜訪的人是戶部侍郎。」
二皇子妃先是不解,而後想通了,眉頭跟著深鎖。「周神官與他交易了暗盤?」
「不。」周奉言沉吟了會,像是考慮能夠透露多少。「昨兒個三皇子回京了,要是無誤,皇上必會針對三皇子在北方大郡墾出良田,屯兵有方而加封爵位,而當初累得他必須遠去北方大郡流放的人,此番恐怕要倒霉了。」
二皇子妃聞言,粉女敕小手握得死緊。兩年前三皇子被皇上流放到北方大郡,正是因為二皇子使了伎倆,嫁禍三皇子結草人做法欲咒殺皇上。
當初是不得不栽贓,由于掌糧倉的三皇子處處為難持漕運的二皇子,兩人屢屢交鋒,而背後有戶部吏部為靠山的三皇子總是佔盡優勢,讓二皇子受盡刁難,還得遭皇上責難,眼看著眾皇子里頭,二皇子愈來愈不得青睞,只得出此下策。
原以為可以就此將三皇子這心月復大患遠放他鄉,想不到才兩年,他就有法子立功,讓皇上回心轉意。
就怕大難即將臨頭,她才會托請與周奉言有幾分交情的燕芙公主陪同前來,想讓她的夫君坐上龍椅,如此一來,才能永除後患,可惜命不由人。
「八月正是秋收之際,要是王朝幾個糧倉皆豐收,三皇子該是繼大皇子之後,第二個被封王的皇子。」周奉言輕敲著桌案,對于即將成形的未來壓根不用卜算,就可一窺結果。「而那時,就是二皇子第一個死劫。」
二皇子妃聞言,臉色愀變。「這……周神官能否再說得清楚一點?」
「二皇子妃莫慌,二皇子是個聰穎之人,只要二皇子妃轉述我方才說過的話,二皇子會有法子避劫。」
「是嗎?」二皇子妃半信半疑。雖說她也認為夫君是個善于心計之人,可在朝堂皇室里,多的是城府深沉之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而且——「這是第一個死劫,那第二個呢?」
包教她驚慌的是後頭的死劫到底還有多少個……是誰非要置夫君于死地?
「四年後,如果二皇子想避死劫,就用小皇孫的命相抵,從此以後,二皇子無災無難,壽終正寢。」
二皇子妃直瞅著他,心在狂跳,無法回應。
她該要微笑置之,可是他輕描淡寫的言詞中透露無法抗拒的命運,仿佛早已看見未來的光景。
「二皇子妃,窺見未來是為了選擇正確的路,不是為了害怕將來的挑戰。」周奉言突地福至心靈,提筆在紙上寫了字,吹干折起交給了她。「下官替小皇孫取了個名字,二皇子要是喜歡的話,是下官的榮幸。」
二皇子妃不解地接過手,瞥了一眼,疑詫的抬眼,連連道謝。
臨走前,她又忍不住回頭問︰「周神官,你所看見的未來里,大燕朝是誰當家作主?」皇上共有十一名皇子,然而近幾年的斗爭已經損失了四名,再扣除三個年幼不敢也不會爭奪的,只剩下四個。
一直以來,在百官眼里最為看好的,始終是有皇後為靠山的三皇子燕祿成,而她最不希望登基為帝的便是他。
「天機不可泄露,二皇子妃與其想著尚未發生的將來,倒不如先想想眼前的事該如何著手才是重點。」
「周神官所言甚是,告辭了。」
周奉言微頷首,目送她離開。
「二皇嫂,你等我一會,我有幾句體己話想跟奉言說。」燕芙送她到門邊低聲說著,壓根不管她允不允,徑自走回案邊,毫不害臊地貼到周奉言身邊,嬌軟地喊著,「奉言。」
周奉言不著痕跡地往旁退上一步,輕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你不護著你二皇嫂,要是出了事,你擔得起?」
「她連孩子的命都可以不要了,就算出了事又如何?」秀麗面容凝出淡淡薄情,隨即臉色一變,嬌嗔地道︰「反倒是你,何時多了個未婚妻,怎麼我都不知道。」
「這是早晚的事,是周家的宿命,你又不是不知道。」周奉言笑臉不變地輕掐一下她柔女敕的雪頰。「好了,跟著你二皇嫂回宮吧。」
「好,不過下回你進宮時,非得來找我不可。」她姿態雖低,但口吻十分強硬。
「好。」三兩句簡單地將她打發走,回頭剛落坐,書架後頭閃出一個人。
「真是個好本事的男人,本王那刁蠻皇妹也被你整治得服服貼貼。」男人有張極為陰柔又立體分明的俊臉,一身錦衣華服,腰懸金綬帶,徐步走到他身旁,哪兒不坐,偏門疋往他椅把上一坐。
「王爺說笑了。」
「本王是在說笑嗎?」冀王燕奇臨漾著邪氣的笑,俯近他。「奉言,你到底是在玩什麼把戲?」
「下官不知道王爺的意思。」周奉言一臉無辜的往椅背一躺,揉了揉眉間。
「要本王挑明著說?」他湊近他的耳邊低語。「本王可沒瞧過誰家的孩子取名,名字得取那麼長呢。」
周奉言笑了笑。「人家身懷六甲還特地走這一趟,怎能讓她空手而歸。」
「問題是,你讓老二杠上老三,這做法只能稍稍讓老三安分一點,卻要整個沛縣和東西江村都陪葬……會不會玩太大了點?」他一開始就躲在書架後頭,想瞧清他寫了什麼字並不難。
他上頭寫著「秋收關水門,雨落三更開」,雖說不知大雨何時會來,但只要抓好時機,一場大雨便可以制造無限絕望,尤其老二是掌漕運的,水門不開,水勢無法從支流分散,很容易泛濫成災的,想要淹掉一座城輕而易舉。
「屆時王爺可要記得前去關切,總是能在皇上面前討點好處的。」
「本王跟他討什麼好處,皇位又不會給本王,本王也不想要,討好那老家伙對本王一點好處都沒有。」
「既是如此,那就當下官沒說好了。」
「你非得這麼做?」
「與下官無關,不過是命。」
燕奇臨哼笑了聲。「命嗎?所以老二四年後的死劫是真的?」
周奉言漾著溫潤笑意。「預知要是成不了真,那就想法子成真。」
「嗄?」顯然這答案教他有些錯愕。
「王爺可會幫下官?」
這下子燕奇臨總算是听明白了。「你這一局布得可真是長遠,遠到本王都快要看不懂了,是說本王要是幫了你,你要拿什麼報答本王?」
「說什麼報答,王爺也在同一條船上,出點力是應該的,畢竟敵人愈少對王爺來說也是好事。」
「本王可不在乎那些。」燕奇臨笑得野蠻又嗜血。「本王手下的兵都是精心教的,只認本王不認兵符,哪天要是哪個傻子造反,本王肯定給個痛快。」
「有王爺這麼一句話,下官安心了不少。」
「那麼,至少要給本王一點甜頭吧。」他貼得極近,探舌舌忝過他的唇。
周奉言不為所動地睨他一眼。「王爺擱在心里的又不是我,老愛透過我思念那人,要是今兒個王爺難耐,想拿我遙想對方充數也不是不行,只是如此王爺心底真會痛快?」
話一出如他所料,燕奇臨的神色微變了下。「周奉言,你這直言無諱的性子不改一改,改天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最恨的是他藏在心底,藏到連自己都快忘了的情感,竟會被這像伙看穿。
「這就不勞王爺費心了。」
「不過你最致命的問題就出在身子骨不適合習武。」
「什麼意思?」從方才的話題繞到習武,會不會跳太遠了點?
「因為你壓根沒發覺有個人在小窗外頭偷覷了許久。」燕奇臨笑得張狂,就在他側眼望去時,捧著他的臉重重地咬了下他的唇,純粹是場友誼交流,表演給窗外的小泵娘欣賞的。
周奉言側眼對上于丫兒瞠圓的水眸,一把將燕奇臨推開,耳邊是燕奇臨得逞的笑聲,眼里瞧見的是于丫兒的難以置信。
她站在外頭多久,听見多少,看見什麼?
「說穿了,你獻的計純粹是想要替心上人討一口氣,對不?」燕奇臨附在他耳邊低語問。
他不需要什麼預知還是卜算的能力,光從近來傳得沸沸揚揚的消息,便可揣測周奉言的心思,假借一場大雨能夠滅除他的眼中刺,能讓老二跟老三稍稍抗衡,教他忍不住喝采。
說穿了,什麼預知什麼卜算,分明都是人為操弄的,什麼命定什麼不變,他一向只相信自己。
周奉言壓根不睬他,徑自走向窗邊,但才走了幾步,便見于丫兒轉頭就跑。
「丫兒,別用跑的!」他跑向小窗,瞧她沒打算停下腳步,他干脆翻窗跳出,幾步就將氣喘吁吁的她給攔了下來。「慢慢呼吸,小口小口呼吸……」
他不住地拍著她的背,厚實掌心動作輕柔,然而掌心底下的弱教他不禁蹙緊了濃眉。
于丫兒急喘著氣試圖避開他的手。
周奉言的手還停在半空中,最終只能收回,努力地揚起笑臉。「怎麼會跑來了?雙葉呢?」
「上廚房拿茶水。」她垂著臉不看他。
他看向她身後的園子,「雙葉還未取來,你要不要先到書房喝口茶?」
于丫兒搖了搖頭。「我有話跟你說。」
「是嗎?你要跟我說什麼?」周奉言難掩心喜地問。
「我想回家。」
笑意還掛在嘴邊,但僅一瞬間,就變得苦澀又自嘲。「丫兒,你已經是我周家的人了。」
「我尚未及笄,咱們未及婚嫁,住進周府于禮不合。」
瞧她寧可盯著地上也不肯瞧自己一眼,周奉言內心五味雜陳。「一般而言,確實是如此沒錯,但請你相信,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你。」
于丫兒抿了抿唇道︰「我想回家看我弟妹。」她也很清楚,也許她一回家,大哥又會把她給賣了,可是話說回來,他既然都插手管了,以未婚夫的身分自居,大哥想刁難也難。
「改天我將他們帶來。」
于丫兒垂眼忖了下,心知無絲毫轉寰余地,便不再強求,轉了話題,「我想還那顆還魂丹的百金,可是你不肯讓我繡錦囊,那能不能讓我到牙行干活,慢慢還這筆錢?」
話落,她垂眼等候他的答復,然等了好一會,沒等到回應,她不禁緩緩抬眼,就見他正看著自己。
他的眼瞳黑潤如深不見底的潭,平常漾著笑時,賞心悅目得教人忍不住想多看幾眼,但方才他在書房時,哪怕嘴邊掛著笑意,眼神卻是冷進谷底,而此刻她讀不出他的思緒,直覺得他的眼里像是藏著悲傷。
一抹深沉到她無法理解的悲傷。
半晌,周奉言才啞聲啟口,「好吧,你想去牙行就去吧,不過你就待在帳房里,每日謄寫印信文簿就好,晌午便回府。」
說來可悲,他沒守在她身旁照料,她的氣色確實是好多了,應證了他就是讓她抑郁難解的元凶,可天曉得他有多想念她,想見她時,只能偷偷躲在角落,哪怕只看見她的背影,都能教他稍解相思。
而她,卻是迫不及待想離開他。
「工錢怎麼算?」
一問出口,就見他笑得自嘲。「丫兒,一顆還魂丹恐怕是你用一輩子也還不完,但如果你執意要還,哪日要是我覺得夠了,我會告訴你。」
明知道重生之後,一切重來,她的記憶里不再有他,她不會記得曾有過的情感,可是他心里就是說不出的難受,只因那些共處的記憶,對他而言是無可替代的至寶。
他記得,她是如何撒嬌,用嬌女敕的聲音喚著自己,看著眼前的她,他有些混亂了。
于丫兒面有豫色,像是在掙扎什麼,最終還是取出手絹遞給他。「你的嘴唇流血了。」
周奉言沒接過手絹,目光近乎貪婪地注視著她。「你會心疼嗎?」
于丫兒皺起眉頭,卻始終沒說話。
周奉言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隨雙葉回房吧,牙行的事我會安排。」話落,從她身旁走過。
于丫兒垂眼看著手絹,想了想,回頭追上,將手絹硬是塞進他的手里,又拔腿朝一旁等候的雙葉跑去。
周奉言回過身,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將手絹湊到鼻間輕嗅著。
一樣的……他的丫兒雖變得淡漠,但一樣善良,如果他再卑微一點,她是不是就會多關注他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