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後,從牙行的商旅閑聊間,于丫兒听見了燕芙在前往南蠻邊境時遇上山賊,迎親隊在一夜被殲滅了。
于丫兒初知消息只是頓了下,不做太多聯想。因為她現在過得很好,春去秋來,爺陪她到處賞景,任由她耍賴撒嬌,她只希望保住爺臉上的笑。
在周府以外,那些勾心斗角,她一點天分都沒有,在周府之內,怎麼讓爺開懷大笑,才是她的生存之道,其他的,一點都不重要。
大燕,凌霄十八年。
牙行帳房里,一身柳綠色的縴柔身影坐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作畫,一筆一筆勾勒出她最熟悉的容顏,直到最後一筆,她才吐出一口氣,將筆一擱。
「巴哥哥,你來幫我瞧瞧這畫畫得可好。」她頭也沒回地說著,拿起畫紙輕吹。
躡手躡腳走到她身後的巴律超沒成就感,一臉沒得逞的頹喪樣晃到她身旁,一見她的畫作,不禁月兌口道︰「丫兒,你這畫技可真是益發爐火純青了。」
「是嗎?」她微眯起眼看著,總覺得不甚滿意。
「拜托,丫兒,你的畫技是無師自通的,這畫儼然就像是爺走進畫里還不滿意?」
有沒有必要對自個兒這般嚴苛?
這四年來,丫兒幾乎是琴棋書畫樣樣學樣樣精,而且是精益求精,變本加厲地力求完美。
「我本是想找找有沒有爺的畫像,可惜都沒瞧見過。」要是能有個能臨摹或是學習的,她才好比較出自己的畫到底是少了哪些特色。
「你忘了爺的身分?豈能隨便讓人畫像。」
于丫兒輕呀了聲。「既是這樣,我從之前就開始畫爺的畫像,你該提點我一聲的。」這下她書架里那一迭畫像要怎麼處置?
神官呀,她有時會忘了他是擁有周家血脈的神官,為了諸多原因,一般神官是不留畫像的。
「嗯,我是認為只要是你畫的,爺應該是不介意,是說你畫了一堆不給爺看,塞在書架里做什麼?」他指著書架里的那一迭。「你什麼時候打算拿回去給爺瞧瞧?」
「等我畫得再好一點。」
巴律不禁翻了個白眼,听見外頭有腳步聲,抬眼懶懶望去,就見是前院的牙郎阿寬快步跑來,本要開口的,但一瞧見于丫兒,竟像忘了要說什麼,怔怔地張著嘴。
巴律慢條斯理地從書架上挑了本舊帳本,精準無比地砸中阿寬的臉。
「醒了沒?」他冷著聲問。
看什麼看,沒瞧過美人嗎!
真是的!這些長眼識貨的家伙,每每瞧見了丫兒,全都是同個德性。
但實在也怪不得他們,實是這些年來,丫兒出落得益發艷麗,那水眸勾魂似的艷而不妖,菱唇誘人似的不點而朱,散發著含苞待放的醉人風華,教人望而駐足。
「啊……掌櫃的,左都御史來了,正在甲號棧房那兒。」阿寬回過神來,通報著要緊事,心底為能瞥見于丫兒容顏而暗自竊喜,打算待會找其他人炫耀去。
「嘖,知道了。」巴律撇著嘴。
「巴哥哥,左都御史是不是跟爺有過節?」
這些年來,她大抵一段時間就會見上左都御史一面,長則個把月,短則數天,周家牙行儼然像是左都御史府上的後花園,他大人一時福至心靈就過來走動走動,查印信文簿,比對入住別院的商隊和商貨數目。
有好幾次她擔心牙行走稅的事會被發現,慶幸的是先前的老帳房把帳面做得臻至完美,看不出破綻,才教她暗松了口氣。如今老帳房含飴弄孫去了,這管帳的事就順理成章地落到她手上,她不得不常常見上左都御史一面。
「嗯……畢竟爺在宮中嘛,總難做到八面玲瓏的地步,偶爾得罪個一兩個也不算什麼。」
「可我瞧你厭惡他得緊。」
「因為我本來想找你去嘗嘗對街大雲樓新廚子的手藝。」巴律一臉憤恨。
「先去打發左都御史吧。」她將剛畫好的畫像收妥了,再拿著幾本帳本,打算和左都御史交手後,陪他一道用膳。
「帷帽。」巴律的眼挑了下。
「唉,真是麻煩,我老是忘了。」
「一點都不麻煩。」要是引來登徒子覬覦,那才是真正的麻煩。「還有,小紅在不在?」
戴上帷帽的于丫兒不禁笑瞪他一眼。「帶著,在這兒呢。」她指著自個兒腰帶上的赤玉短匕。爺一再交代的,她哪敢忘。
「走吧。」巴律替她拉好帷紗,確定不會讓人窺見她的俏顏。
紅顏禍水,可偏偏他疼極了她,更別說人在牙行,在他的勢力範圍里,怎能讓她有半點差池。
周家牙行後院幅員遼闊,光是棧房就有十數座,高有五層樓,至于供商隊住宿的別館也有十數座,規模之大,絕對是大燕牙行之首。
正所謂樹大招風,找碴的人從來不少。
「寇大人。」巴律一踏進棧房里隨即漾起無人能敵的溫柔笑意,此笑能讓病者舒心,郁悶者歡快,只要是人,瞧見他這男女老少通殺的笑,少有不買帳的,就連棧房外左都御史帶來的人馬全都被他的笑迷倒,但是——
「離本官遠一點。」左都御史寇久一身赭紅錦袍束黑革帶,伸出長指晃著,示意他停在一臂之外的距離。
巴律嘴角抽了下,更賣力地賣笑。「不知道今兒個寇大人前來是——」
「為何牙行里的織錦數量如此多?」寇久冷聲打斷他,翻看著一匹匹排列整齊的上等織錦。
巴律這下子笑得連俊眸都眯起了。「寇大人孤家寡人,許是不知七夕將近,姑娘家為了心怡的男人制衣扎同心結是咱們大燕的習俗,眼前織錦的數量算不得多,小店也不過是替商家先備貨罷了。」
「文簿。」寇久充耳不聞他的冷嘲熱諷,原是擋著他的手攤開,等著他把帳本遞上。
巴律笑得額際爆開青筋,回頭跟于丫兒拿文簿時,偷偷地無聲罵了幾句,再回頭又是笑若春風,恭恭敬敬地將文簿呈上。
寇久翻看著文簿,問︰「哪家商家要的?」
「寇大人是眼盲了嗎,沒瞧見就記在第一頁第一行嗎?」巴律笑呵呵地道。
寇久頓了下,抬眼睨去。「嗯?」
「小的是說寇大人眼茫,茫茫然的茫。」巴律慢條斯理地應答著。「大人身居要職,日理萬機,眼茫是再尋常不過。」
寇久清俊的面容冷沉,直瞅著他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巴掌櫃,本官認為棧房里的織錦夾藏了其他物品,本官要一件件地翻查。」
巴律臉色微變。「大人在說笑吧?」知不知道里頭有多少匹織錦,不是百匹也不是千匹,那可是超過一萬匹的織錦啊!
他到底是哪里有毛病?堂堂一個左都御史,不去糾察百官,彈劾結黨,偏找自己牙行的麻煩,殺雞焉用牛刀,還需要自己教他嗎?!
「本官看起來像是說笑嗎?」寇久將文簿丟還給他,喊道︰「來人,給本官徹底地搜!」
「等等,大人,讓小的差牙郎小廝來搬布匹。」巴律忙道。
要是被這一票人進來搜,他的織錦還要不要賣啊!
寇久直睇著他,唇角笑意若有似無。
「大人不記小人過,小的要是說錯了什麼,自個兒掌嘴自個兒罰,您大人有大量,就別跟小的︰般見識了。」巴律能屈能伸,賞幾個巴掌意思意思,俊眸閃啊閃的,使出他最上乘的無賴笑功。
「給本官搜!」寇久笑意斂下低聲喝道,棧房外的都察院侍衛立刻蜂擁而上。
「等等、等等,官爺們,輕點!那都是上等織錦,隨便一匹都比官爺們的餉銀還要高呀!」巴律趕忙拉開喉嚨,邊使眼色要在外頭的牙郎趕緊入內幫忙。
就在一陣兵荒馬亂間,一道清亮的嗓音不疾不徐地揚開,「大人,這萬匹織錦可是徐家要的,咱們小店只負責替徐家找貨,一旦這貨出了事,交不了貨,這違約金恐怕得要大人負責。」
寇久回頭,睨向戴著帷帽的于丫兒,彈了彈指,正準備要翻動織錦的侍衛立刻停下動作。「于姑娘,要是這織錦里藏了什麼,本官依令行事,這違約金可不關本官的事。」
「當然,但如果大人沒能在織錦里找著什麼,卻損毀了織錦,這筆損失咱們又該向誰討?」于丫兒慢條斯理地翻開文簿,指著上頭的細目。「大人瞧瞧,這一匹織錦是以十二兩銀成交,一匹織錦的契稅為三兩六,其中一兩二為牙稅,二兩四為代繳商稅,這兒總共有一萬匹,換言之,光是這些織錦就會上繳兩萬四千兩的商稅……大人,光看這上繳的商稅如此之高,可以想見這賺進的利潤相當可觀,身為大燕第一富戶的徐家,能夠允許商貨損毀嗎?」
「你拿第一富戶壓本官?」寇久聲薄如刃地問。
「大人別誤會,民女只是提醒大人,徐家不過是尋常百姓,豈有本事壓著大人。但光是一個七月就少了徐家這兩萬四千兩的商稅,別說稅官不開心,就怕戶部那頭也會皺眉。」于丫兒不疾不徐地道,不見絲毫慌亂。
寇久注視她良久,久到巴律忍不住偷偷地模到她身旁,打算一有不對勁就準備飛身護人。
「撤!」寇久悻悻然地帶著一票侍衛離去。
待一堆閑雜人等離開,巴律才吐了一口氣道︰「終于走了,真是多虧你了,丫兒。」
「唉,過得了今日,明日肯定又沒完沒了。」于丫兒也忍不住嘆氣。
「算了,不管他了,咱們走吧,我還約了爺要一道用膳呢。」看了看天色,他拉著于丫兒就往外走。
「欸,你方才怎麼沒說?」于丫兒喜出望外。
她已經好幾日沒見到他了!七月宮中雜事多,听說是待在禮部,可事實上根本就是一直待在皇上身旁。
「本來是要給你驚喜的,我還托雙葉去訂席,可現在我怕遲了時間,因為爺說用過午膳,他還得再趕回宮。」
「那就動作快!」
「喂!」有沒有走那麼快呀!
大雲樓里,時值午膳時間,里頭早已經高朋滿座,唱小調的歌女伴著琴聲,如黃鶯出谷般唱著可歌可泣的情歌。
有人專注听歌,可大部分的人無視歌女唱作佳的表現,徑自說著各方小道消息,尤其是最新一手的消息,好比說——
「听說睿王的眼楮救不回來,注定是瞎了。」
「唉,說來也真是可憐,睿王先是中了埋伏,命懸一線,原以為已是藥石罔效,後來好不容易救活了,世子卻死了,睿王也瞎了,這真是命啊。」
踏上樓梯之前,于丫兒听著店內的客人說著,不禁搖頭。近年來看似天下太平,可是這宮中內斗卻是不斷,就在睿王遭難的那晚,睿王妃冒雨前來,爺走了趟睿王府才保住了睿王的命,應了當初他的預言。
「就是因為睿王瞎了,皇上才會把靖王給召了回來。」
于丫兒站在樓梯口上,雙腳像是被什麼給粘住,怎麼也走不上樓。已經上樓的巴律察覺她沒跟上,不禁踅回,就見帷帽下的她兩眼出神地呆在原地。
「丫兒,你在發什麼楞?方才不是你走最快的嗎,怎麼現在呆站在這兒?」巴律沒好氣地道。
于丫兒猛地回神。「對喔。」
「怎麼了?」
「沒事,咱們上去吧。」
兩人上了樓梯,壓根沒瞧見臨窗位子一雙貪婪如蛇的眼緊粘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