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楓城位在巴烏城的西南邊,要到西楓城得搭船過翻江,再行車數百里,待于丫兒一行人來到西楓城城郊外的周家別館時,早已是八月末。
別館前有人候著,于丫兒由舞葉牽著下馬車後,隨即朝那人欠身,甜軟地喊了聲,「參姊。」
參葉疑惑地揚起眉,就連舞葉也一臉莫名,「你怎會知道她是誰?」
「……爺交代過。」于丫兒囁嚅著。
「喔。」舞葉點了點頭,拉著她跟著參葉一道進屋。
「奉行小姐這幾日不見客,你們就先在這兒待下,要是有什麼需要的再跟我說一聲。」參葉的性情外放熱情,沖著于丫兒直打量。「夫人,盡避在這兒待下,奉行小姐說了,戰火不會波及西楓城。」
于丫兒先是楞了下,而後想起奉行也有異能,她不就是經由奉行卜算,才和爺結了緣嗎。
「奉行什麼時候才肯見我?」她急著想知道未來會如何發展。
「奉行小姐說了,時候未到。」
「唉,小姐和爺都一樣,說起話來總是一副天機不可泄露的樣子,難以參透。」舞葉不禁嘆了口氣。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參葉嬌柔的女圭女圭臉一笑起來,唇角便浮現兩個可愛的梨渦。「我跟在奉行小姐身邊十幾年了,她就是這個樣子,恐怕是永遠都不會變的,夫人,你得要多擔待了。」
「沒關系,只要奉行肯見我就好。」她知道奉行不喜見人,從小就獨居在西楓城,上一世時,她也只見過她一面,就在和爺成親的那個晚上……對了,這一回她與爺成親,為何奉行沒有來呢?
不打緊,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一切能如爺所預期,他可以早一天接她回巴烏。
當日,陸得便得回巴烏復命,于丫兒趕忙要舞葉磨墨,寫了第一封信。
「哇,會不會太肉麻了?」
「舞姊!」于丫兒抬眼瞪去。「不許偷看。」
「我就站在這兒磨墨,不看你寫信,是要我看什麼?」她也不是很願意,只是眼力就這麼好,一瞥就把信全都瞧得一清二楚。
于丫兒瞋了她一眼,飛快地將幾句話寫完,一吹干便趕緊收給陸得。
「好想你,爺……」舞葉在她耳邊唱作佳地喃念。
于丫兒臉皮薄地趕她走。「我要沐浴了,快去備水。」
「唷,端起夫人架子了。」舞葉挑了挑眉,乖乖去找參葉。
于丫兒坐在錦榻上,望著外頭的天空,感覺秋意正起,窗外整片的楓林像被日頭燒灼成一片艷紅。
餅了幾天,周奉行依舊不見于丫兒,待不住的她便拉著舞葉上街,想從街上得到些許巴烏城的消息。
「說來這戰事也挺古怪,這哪像是在打仗,簡直就像是一盤散沙,咱們大燕的軍打到哪,對方就散到哪。」
一進茶樓,便听見有人高談闊論著,于丫兒則拉著舞葉在那人隔壁桌坐下。
「這對方到底是誰,真是民間百姓造反嗎?」
「听說是大定郡主搞的鬼,到處煽動百姓造反。」
「唉,都已經改朝換代,被逼到豐興當個小郡主了,還不死心想要回江山嗎?好端端的日子不過,搞得生靈涂炭,這筆帳到底要算在誰頭上?」
「可不是嗎,日子已經很難過了,還要這樣胡搞。」
「不過……要是換了人當皇上,這稅賦不知道會不會輕一點?」
這一說到稅賦,一群人便沉默了下來。
于丫兒在旁听完,也跟著沉默。
「夫人,你認為如何?」半晌,舞葉低聲問著。
「如果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那麼對爺來說,他的做法奏效了。」看似一團亂打,邊打邊逃,如此一來,巴烏的兵力便回不去,屆時不需要太多兵馬,就足以打進宮中。
「這戰事不知道會持續到什麼時候?」
「不會太久。」
舞葉托腮瞟了她一眼。「跟爺在一起久了,連你都會卜算了?」
「這不用卜算。」爺手中的籌碼有限,戰線一旦拉長,對爺肯定不利,這一點爺應該比她還清楚。
眼前就不知道爺欠的是什麼東風,何時才會到。
到城里听取消息幾乎成了于丫兒每日的工作。每天用過早膳後,她便拉著舞葉進城,伺機收集消息。
「夫人,你要外出嗎?」參葉正要敲門,門板正巧被拉開,就見于丫兒穿戴整齊,像是準備要出門。
「是,是有什麼事我幫得上忙的嗎?」她問著。
參葉通常不會特地晃過來這頭串門子,因為奉行貪靜,所以府里的人手並不多,許多大小雜事都是由參葉獨自包辦,而她也盡可能地不要加重參葉的工作。
「怎會有事要夫人幫忙,是奉行小姐想見夫人。」參葉笑吟吟地道。
「真的?」于丫兒喜出望外,拉著舞葉就跟著參葉走。
周奉行所待的院落位在府里最北邊,被層層楓紅包圍,一行人踏進小院,來到最僻靜的寢房前。
「小姐,夫人來了。」參葉在門外稟報著。
「讓她進來。」門內傳來細而淡的嗓音。
「是。」參葉替于丫兒開了門,自個兒和舞葉則在門外候著。
于丫兒進了房,繞過屏風,就見一名酷似周奉言的女子靜靜地坐在錦榻上,一雙琉璃般的眸正睇著自己。
「奉行小姐。」
「你以往是不會加上小姐兩字的。」周奉行淡聲道。
于丫兒怔怔地看著她。「你……」
「沒什麼好訝異的,對不。」周奉行指著身旁的位子。「坐吧。」
于丫兒正襟危坐著,劈頭就問︰「奉行,爺籌劃的這場戰事是否會如他所料地進行?」既然奉行知道一切,那麼她也不需要拖泥帶水。
「不知道。」
「怎會不知道,你可以卜算的,不是嗎?」
「我無法卜算被刻意更改的結果。」
換句話說,眼前的歷史是爺到意竄改,能改變多少,會落得什麼結果,不到最後一刻,無人能提前得知。「可爺既會做出這個決定,那就意味著他已經瞧見他想要的結果。」爺有異能在身,要不是真的可行,他又豈會強求。
周奉行睨了她一眼。「他能瞧見什麼?」
「嗯?爺有異能的,不是嗎?」
周奉行睇著她半晌,不知是嘆還是笑,搖了搖頭。「他只剩空殼了,你還奢望他能如何?」
「空殼?」
「我以為你什麼都知道了。」自己道出兩人以往見過面,于丫兒毫不意外,那就意味著于丫兒記得上一世的記憶,那麼她該是知道,為了她,奉言早已失去所有能力。
「我不懂你的意思。」于丫兒抓著衣襟,卻控制不住心底生起的恐懼感。
周奉行垂斂長睫忖了下。「簡單來說,奉言已經沒有任何能力了。」
「可是爺說他可以卜算未來——」
「他撒謊。」周奉行淡聲打斷她未竟的話。
「為什麼?」
「為了讓你放心,為了不讓你發現他為了你,連魂魄都賣了。」
于丫兒難以置信地瞪著她半晌。「我不懂你的意思,爺好好的,什麼叫連魂魄都賣了?」
「為了你,他讓人生重來了六次,還能不耗盡一切嗎?」
于丫兒聞言,半晌說不出話。怎會是六次,她只記得上一世的事啊。
「你不見得每次都記得,但奉言是承接著每一次的記憶,目睹你一次次地死去,一次次地獻上供品換取重生的機會,然而他還是改變不了你死去的命運,所以他開始販賣自己所有,直到再也沒有任何等值物可以換取,他把自己押進最後一次賭注,不管這一回你會落到什麼下場,他是注定要魂飛魄散了。」
面對周奉行淡漠得猶如談論天候的語氣,于丫兒直懷疑自己听錯了。「他為什麼會魂飛魄散?」
「我不是說了,他賣了自己的魂魄。」
「賣給誰了?魂魄也能賣嗎?如果能賣,我可不可以買回來?」于丫兒緊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周奉行嫌惡地撥開她的手。「黑牙的交易不夠分量是交易不得的,你身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判官畫軸交易。」
「判官畫軸?」那又是什麼?為何奉行說的,她全都听不懂?「爺房里有兩支畫軸,一個畫有爺的畫像,一個本是畫了個紅圈圈,可是紅圈圈不見了。」
「紅圈圈?他跟人交易了姻緣線?」周奉行沉吟了下。「這法子可不可行,我不曉得,我能確定的是那畫有奉言畫像的畫軸就是判官畫軸,因為上頭的不是畫像,而是奉言即將付出的魂魄。」
于丫兒捧著額,直覺得這些對話根本都在常規之外,「如果我把畫給燒了呢?」
「你可以試試,但就我所知,除了那張畫軸的主人,誰也燒不了。」
「那爺怎麼辦?」
「是他自個兒選擇的,自然是自己承擔。」
于丫兒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為什麼你可以這麼雲淡風輕?」她知道他們兄妹少有往來,但她想也許這是爺保護奉行的做法,可是奉行的言談沒有透露出絲毫的關懷,儼然像討論陌生人般的口吻,讓她無法理解。
「我為什麼不能?」
「難道你都不關心爺嗎?」
「我阻止過他了,是他執意這麼做,怪誰呢?」說著,周奉行臉色一沉。「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你。」
「可是爺說,他是想要推翻大燕——」
「不就是為了你?除了第一次相遇,你是成親後才亡故外,其余的不是在西江村時被山賊所殺,就是被安上婬亂勾引罪名,遭東江村民亂石砸死,再不然就是你那大哥把你從周府帶離賣進花樓,你自盡而亡,又或者是被人波及硬加「罪名斬首,最後一次,你是被燕祿成給逼殺而死,你想想,奉言讓人關了水門水淹兩村,殺了于一和沛縣縣令,如今他要滅了大燕,不都是為了你?為了讓你活下去,他必須鏟除任何奪去你生命的可能,你說……你何德何能?」
原來都是為了她……原來爺的恐懼如此之深,是來自于累世的死別,于丫兒臉色慘白。
所以兩人墜谷時,他恍惚間道出的是兩人相處七世的點滴,她不記得的記憶他卻還死守不放,他的工于心計和冷酷無情,全是她造成的!
「奉行,你可知道爺每晚三更到五更時——」
「那是他該付出的剝魂代價,打他重生後,每夜凌遲著他,直到他死。」周奉行睜著琉璃大眼,眸里卻沒有絲毫波動。「他交易了魂魄,剝魂不過是訂金罷了,因為待他死後,他將會日日夜夜,無時無刻地遭受重復的剝魂之痛,永不消停,這就是所謂的魂飛魄散。」
豆大的淚水從于丫兒的眸里滾出。「真的沒有其他方法可以、可以收回這筆交易?」她完全不能想象,光是兩個時辰的折磨,就教她在旁看得心如刀割,無止盡的剝魂又會是怎樣的凌遲?
前世,她想成為為他擋災的紙鳶,所以她一次次地做著紙鳶,豈料她才是禍害他的凶手!
「除非你找到畫軸的主人。」
「他在哪?」
像是听見什麼笑話,周奉行淡淡地漾笑。「我等了千年都等不著他,你說他在哪兒呢?」
「千年?你……不是爺的妹妹?」
「對外這般說較容易掩人耳目,我等待留下畫軸的男人,已經等待了千年。」過了太久,經歷太多,她已經麻木,失去了身為人該有的七情六欲,現在的她,只等待解月兌。
于丫兒直瞅著她,心想不管再听見任何光怪陸離的事,她都不會錯愕了。「如果你已存在千年,那麼你等于是周家的老祖宗,應該擁有比爺還強的能力,你可以救爺吧?」
「奉言才是擁有那男人血緣的一脈,我不是,我沒有他們的能力,而現在的我已經卜算不出結果。」
最後一絲生機落空,讓于丫兒無力的頹坐著。
爺為她一再重生,連魂魄都賣了,她卻無法的為爺做任何事?
「他騙我……他說會來西楓城接我……他說他有異能可以自保,都是騙我的。」他只是為了讓她活下去,才將她騙來西楓城。
周奉行冷眼看著她淚如雨下,像是不解也像是個初生孩子般感到好奇。
「奉行,我還可以為爺做什麼?」
「讓他活久一點。」至少不要太早死去,不要太早經歷永無寧日的剝魂。
「我該怎麼做?」
「回巴烏吧。」
「回巴烏?」可是她什麼能力都沒有,會不會因為她回去巴烏,反倒成了爺的絆腳石,壞了爺的計劃?
「總比你坐在這兒無所事事的哭好,對不。」
于丫兒怔楞地看著她,緩緩垂下沾濕的濃睫,奉行說的對,只是坐在這里擔憂根本于事無補,想得到什麼,她必須自己爭取,她還活著,還活在這一刻,哪怕只剩一刻,她也要將最後一刻都獻給爺!
「你要回巴烏?」舞葉難以置信她一踏出房門就堅持回巴烏。「不成,爺交代了,時候到了便來接你回巴烏,你不能私自回去。」
「舞姊,爺有難,你可以不回去嗎?」
舞葉深吸口氣,心想是奉行小姐對她說了什麼,尋思片刻,道︰「丫兒,爺是我的主子,爺有難,我把命豁出去也要救,可爺有令在先,保護你才是我的首要任務,所以你不能離開西楓城。」
「你不可能時刻盯著我,只要一得隙,我會立刻回巴烏,我記得路。」
「你!」竟敢威脅她!
「舞姊,爺騙我……爺面對的是一場硬仗,你要我怎麼眼睜睜地看他去冒險。」尤其當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時,她更不可能坐視不管。「咱們回去吧,趁著還來得及時趕快上路。」
舞葉面露猶豫,于丫兒知道她心里掙扎,便道︰「是奉行要我回巴烏的。」
舞葉攢緊了眉,心想奉行小姐擅于卜算,既會這麼說,那就代表可行。「好吧,我收拾一下,咱們立刻啟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