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冷若冰霜的襲人和作風大刺刺的小紅,林黛玉不只頭痛,胸口更痛。那個混蛋硬把房里人塞給她,是不是想要間接害死她?
她忖著,卻也默默祈禱事情不會如自己想象那般悲慘。
豈料,老天給她的,向來是豐厚的歹運。
打從兩個丫鬟來了之後,她真的病得更嚴重了,入冬後,她甚至連坐起身都沒法子,儼然只剩一口氣。
紀奉八百思不得其解,可偏偏他又不方便進房,只能讓雪雁將收拾出的碗盤先交給他。
掏出銀針一試,看著泛黑的針頭,紀奉八眉頭隨即深鎖。膳食未從大廚房端來,小姐吃的不是他上賈迎春的小廚房煮的,便是賈迎春送來的,而依他對賈迎春的觀察,她的性情嫻雅羞澀,絕無可能在飯食里下毒。
所以說,問題是出在那兩個丫鬟?畢竟皆是由她倆喂食小姐,就連善後也是交給她們,可眼前沒有證據,他該要怎麼跟寶二爺提這事?
正頭痛著,就見賈寶玉和小紅已經踏過二進門走來。
「寶二爺。」他喚著,卻見賈寶玉臉色鐵青,怒氣騰騰。
賈寶玉一見他,悶應了聲,隨即便和小紅進了屋內,他讓雪雁趕緊跟上,自個兒則走到寢房的窗邊戒備著。
賈寶玉一進房就罵道︰「襲人,你為何要這麼做?!」
正替林黛玉掖著被子的襲人猛地抬頭,有點模不著頭緒,正要再問,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已然落下,教她錯愕得說不出話。
「……二爺為何打我?」好半晌,她才擠出委屈又難過的話語,淚水跟著滑落。
「你捫心自問,我待你如何,為何你對顰顰下毒?」
「二爺,你是听誰胡說八道了?我為何要對林姑娘下毒?!」襲人淚水成串滾落,眯起狐媚的眸直瞪著小紅。「到底是哪個賤蹄子在二爺耳邊亂嚼舌根了?!」
「小紅,把證據找出來!」賈寶玉吼道。
「是。」小紅隨即上前要翻弄襲人的腰帶,襲人抵死不從,不住掙扎,甚至還刮了小紅一個耳光。
「你這是要栽贓我了?就知道你這個小狐媚子不安好心,打一到二爺身邊就處處算計我!」面容猙獰地罵完,望向賈寶玉時又是另一張臉。「二爺,難道你真不相信襲人嗎?襲人待在二爺身邊最久,襲人是絕不可能傷害二爺的。」
「是,你不會傷害我。」賈寶玉眸中噙著狂猛的怒火,走到她跟前,趁其不備,一把抓下腰帶,搜出小油紙包,打開一瞧——「但你會傷害我身邊的人,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大膽的對顰顰下毒!」
襲人臉色慘白,隨即跪下,緊抓著他的腿。「二爺,你原諒我,這不是我的原意,是璉二女乃女乃要我這麼做的!」
「她要你做你便做,你到底是誰的人?」賈寶玉冷冷地哼笑了聲。「再者,你竟然敢栽贓璉二女乃女乃……小紅,把李嬤嬤找來,襲人就交給她處置了,看是要送人還是轉賣他處,由她作主!」
「二爺、二爺你不能這麼做!」襲人死命地抱著他不放,淚流滿面。
李嬤嬤是賈寶玉的女乃娘,向來對她們這幾個丫頭甚嚴,當初她爬上二爺的床,要不是有璉二女乃女乃替她撐腰,她早就讓李嬤嬤賣出府了。
如今二爺竟要把她交給李嬤嬤,這不是要逼她去死嗎?
然而賈寶玉已經鐵了心腸,任憑襲人如何哭求,還是讓李嬤嬤無情地將人拉走。
「有必要這麼狠嗎?」待賈寶玉讓所有人都退出房外,林黛玉才虛弱地開口。襲人哭喊成那德性,她要是睡得著那就有鬼了,不過話說回來,她難過得要死,連要入睡都難,成天恍恍惚惚,大概從他進門罵人的瞬間,她就完全清醒了。
「她要你的命,顰顰。」
看著賈寶玉面上超齡的冷鷙,她莫名地感到心疼。唉,就說環境造就人心咩,本該當風流的紈褲二爺,可誰知道家門不幸強迫他成長。
「放心,我會把自己顧好,不會壞了你的計劃。」嗯,婚事嘛,她雖然恍惚,但這事還是記得清楚得很。
賈寶玉面露惱意。「誰跟你說是計劃來著?」
「不然咧?」不就是怕她真被玩掛,影響了他的大局?
瞧她真是一臉不解,甚至是打起精神求解釋,教他先前壓制的一股怒火化為怒啦一聲——「你可真知道怎麼惹惱我!」然後,大爺他拂袖離去。
就在林黛玉揉著發痛的耳朵當頭,雪雁走了進來。「小姐,你是說了什麼,怎會把二爺氣成那樣,可古怪的是,二爺氣著,我大哥卻在窗外听得捧月復大笑。」
林黛玉涼涼白她一眼。「我哪知道?」橫豎說到底,她身邊的人沒一個正常的!
算了算,反而她還比較像個人類呢。
棒天,賈寶玉俊面含霜地將晴雯帶到林黛玉屋中,然後連句寒暄都省了,徑自走了。
晴雯緩頰,說歲試快到了,賈寶玉趕著上族學讀書。
這話,她信一半,而另一半就是他小鼻子小眼楮,不知道在氣惱什麼。又不跟她說清楚,她哪知道他氣什麼?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蟲!
她真的是搞不懂這些人類,連如何善用一張嘴都不會,簡直是可悲。
不過說真的,晴雯確確實實是個手腳伶俐又聰慧得體的丫鬟,根本不需要她吩咐,她就知道該做什麼,發派了幾個灑掃丫鬟整頓著整個偏院,說養病也得講究干淨才不致于病氣叢生。
瞧,光這點就比雪雁聰明多了。不過也不能怪雪雁,畢竟她也曾經去找管家娘子調兩個灑掃丫鬟,但從年初調到都快年尾,連倘影子都沒瞧見,所以雪雁就只能自力救濟了,說來她也辛苦了。
但不管怎樣,有晴雯和小紅在,替雪雁分擔了不少工作,她真正地享受到何謂千金大小姐的待遇,加上沒有人作祟,她這病也就好了七八分。
尤其在賈寶玉和賈環同時考取了歲試後,賈府處在某種歡慶鼓舞的氛圍里,她也跟著受益不少,至少沒人找她麻煩,比較遺憾的是,當初蘭兒考取科試時,家里一點聲響都沒有。
「說起來咱們二爺真是有骨氣,沒像西府的蓉爺兒,還是個捐監的,大房的璉二爺不也捐了個同知,哪像咱們二爺了得,憑自己本事考取寶名。」小紅打著絡子,忍不住幫自家二爺歌功頌德一番。
這段時日相處下來,林黛玉多少也模透了小紅幾分,知她嫉惡如仇又護短,不禁打趣道︰「可小紅你知道嗎,蘭兒早就已經考取了秀才,要不是年紀太小,他可是會被提拔進國子監成為監生的。」
要知道只憑一己之力往上爬,完全不靠祖蔭,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想著,又塞了塊紅豆糯米糕,教她滿足地露出暈陶陶的神情。
人生哪,不過就是吃嘛,真是幸福。
「小少爺確實是了得的,但咱們二爺也不錯,也沒靠祖蔭。」小紅想了想,有些不服氣地又道︰「咱們二爺成天里里外外的忙,能有多少空閑坐在桌前好生讀書,就連上族學的時間都不多呢。」
林黛玉嘴里忙著,沒空閑回話,倒是一旁將衣裳折好收入櫃中的晴雯才低笑道︰「說不準全都是為了林姑娘,要不二爺以往對仕途一點興趣皆無,怎會去了趟揚州後就改變了想法。」
「不是。」林黛玉咽下紅豆糯米糕,配了口溫茶,說得斬釘截鐵。「他是為了要個錦囊而已。」
「誰的錦囊?」小紅一臉好奇的問。
「……我的。」嗯,雪雁的就是她的,所以是她的沒錯。
「那說穿了就是為了姑娘嘛,說不準就是想給姑娘掙個誥命,而且如此一來老太太開心了,姑娘在老太太的心底更有分量,肯定會夸姑娘是個能蔭夫旺子的。」小紅說得很像一回事,听得林黛玉一愣一愣的。
是這樣嗎?不過說真格的,那妖孽確實有可能為了顧全她而這麼做……唉,雖然他主要是在執行計劃,護她不過是順手,但她這人就是這樣,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往後想跟他大小聲,都少了幾分底氣。
「小姐,太太來了。」端著茶水進房的雪雁小聲地說著,隨即退出門外。
「唉呀,趕緊收拾好,咱們太太是個面善心惡的,對咱們這些丫鬟最是厭憎,隨便一個把柄都能把人給整死。」小紅嘴上叨念著,手上的活可沒停下,一會便將打好的絡子分門別類收好。
「別胡說了你。」晴雯低斥了聲。
而林黛玉連說個話的機會都沒有,才剛坐定,王夫人已經帶著幾個丫鬟,浩浩蕩蕩地闖進她房里。
「二舅母。」林黛玉乖順地喊了聲。
「你既然病著就不用多禮了,今兒個鳳姐兒身子不適,找了大夫進府,我便順道要大夫開了個藥膳,炖了補湯,你喝下吧。」王夫人說著,雙眼卻瞧也不瞧林黛玉一眼,倒是身旁的丫鬟已經利落地把描金湯盅遞上前。
林黛玉拿著湯盅,卻連蓋子都沒打算掀開。
有句話是這麼說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她先前和二舅母算是結下一丁點梁子的,她是沒放在心上,但人家可記掛了,許久不曾與她踫上面,如今送了盅湯來誰敢喝?至少,她不敢。
「二舅母,我剛吃了兩塊紅豆糯米糕,正脹著呢,一時也喝不下,不如待會再喝。」她很客氣很委婉地拒絕了,把湯盅給擱到花架上。
「那怎成?大夫說這補湯得趁熱喝才成,涼了就失效了。」王夫人說著,一個眼神讓身邊的金釧向前走去。
晴雯見狀,噙著笑意向前。「太太,不礙事的,房里有個小火爐,一會兒把湯盅擱在上頭溫熱就好。」
「主子沒發話,誰允你這奴婢開口,一點規矩都沒有,金釧,掌嘴。」
「是,夫人。」金釧毫不客氣,向前就是個巴掌。
林黛玉愣了下,沒想到巴掌卻沒停,她趕忙起身阻止,而一旁的小紅也看不下去,話說得比林黛玉還快。
「夫人,府里的家法家規何時有因主子沒發話,奴婢開口就掌嘴的?」
林黛玉暗罵小紅的心直口快,余光瞥見王夫人沒開口,只朝另一個丫鬟使了個眼色,那丫鬟一抬手便毫不客氣地朝小紅刮去——
啪的一聲,火辣辣的巴掌落在林黛玉的臉上,甚至還教她一個重心不穩,跌在小紅身上。
「姑娘!」小紅驚詫喊著。
林黛玉痛得齜牙咧嘴,覺得滿天星光閃得她眼都疼了。有沒有搞錯,力道這麼大,是打算要把人打死不成?
馬的!打得她頭都暈了!
「發生什麼事了?」
門外響起賈寶玉的聲音,王夫人詫了下,一回頭就見丫鬟讓開一條路,賈寶玉攙著賈母而來。
「娘,這些日腳不是發疼,怎麼來了?」
「今兒個天候還不錯,寶玉來找我聊上幾句,說是怕黛玉悶,所以過來找她聊聊。」賈母環顧四周,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已看出端倪。「你今兒個也來探望黛玉?」
「是啊。」王夫人心虛地垂著臉。
「怎麼黛玉的臉紅腫著?」
林黛玉被打得頭昏眼花,卻硬逼著自己爬向前,緊抓著賈母的拐杖。「外祖母,都是我自個兒不好,不關二舅母的事。」
「怎麼個不關她的事?」賈母精鑠的眸直睇著她。
「我……」她喘了口氣,眼前還是金星亂閃,她改天非得練身子不可。「二舅母好意弄了補湯給我,我本是要等寶玉來,和寶玉一起嘗的,可二舅母不開心,又因為晴雯口拙,所以……」細碎的話語已經哽咽得說不清了,她梨花帶雨的模樣,含屈不敢言的卑微,教賈母不禁眉頭深鎖,就連賈寶玉也忍不住這口氣。
「補湯嗎?我陪顰顰嘗嘗。」他端起了一旁的湯盅。
「別喝了,已經涼了。」王夫人趕忙阻止。
「還熱著。」
賈寶玉掀了盅蓋,然而湯盅卻冷不防地被王夫人一把揮掉。匡啷一聲,瓷器碎了一地,補湯四濺,像是濺了一地教人膽戰心驚的猩紅。
賈寶玉濃睫微顫了下,星眸從長睫下透出些許冷光,教王夫人當場怔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