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如瑄接過小木匣,卻沒有半點歡喜,反倒是滿臉愧疚地回頭道︰「侯爺,對不起。」她忘了自己並非只有一個人,忘了在她強出頭之際,打回的力道不見得是落在自己身上,可能會令身邊人遭殃。
樊柏元直睇著她愧疚的神情,像是要一再確定她剛剛所說的話是否真心,想確定她的神情沒有一絲虛假。
「對不起什麼?」好半晌,他才啞聲問。
「都怪我得罪了娘,娘才會把氣出到你身上,可你也不該她說什麼你就照辦,默言不是在你身邊嗎?」她氣著自己,更惱默言沒有善盡職守護衛侯爺。
默言聞言,有些無奈地撓了撓臉。
「不關默言的事,也不關你的事,二娘想找人出氣,隨便她。」他淡聲道,說不出五味雜陳的心思是怎麼糾結著。
他從沒想過,有天會有人站在自己面前,如此強悍地護著自己,要說他沒有半點感動,那是斷不可能的。
「怎能隨便她?她……」她咬了咬牙,才能制止自己別說下去。
他的眼會失明,他應該知道其中原由,實在不需要她再重述一次,像是在他傷口上再灑一次鹽。
「算了。」樊柏元淡聲道,朝旁邊伸出手。
默言見狀,正要走上前,楊如瑄卻將小木匣遞給他,然後握住了樊柏元的手。
「侯爺,往這邊走。」楊如瑄輕聲道。
樊柏元頓了下,由著她牽引回梅貞院。
默言走在後頭,就見楊如瑄看著地面,領著樊柏元閃過地面無數的小石,臉上漾滿甜柔笑意,不自覺的,他也跟著笑了。
他忍不住想,侯爺做的諸多決定里,娶妻這個決定確實再正確不過呀。
像是著了魔,接下來數月樊柏元常注視著掌心發呆。
仿佛手心里還殘留著她的暖度,教他不自覺地想起曾有個自稱是丫鬟的姑娘,拿了條帕子替他包扎傷口。
那軟女敕的手心極為相似,然而更教他在意的是,那鑽心的暖意。
于是,他的眼開始追逐著她,只可惜就在領了分例幾天之後,她就不再在他寢房里過夜,每每服侍他就寢後,她便離開。
他不懂,她為何有這種轉變。
想問,卻又覺得這麼做像是太過在意她,于是不問。
想去看看她回自個兒的天一水榭到底是在忙什麼,卻又覺不妥,要是默言知道,那小子不知道又要說些什麼。
最終,他還是按兵不動。
他告訴自己他並不在意,畢竟她的服侍還是照舊沒變,再者她本該回房就寢,這麼做是對的,但是心底卻隱隱開始浮躁,仿佛有把火正在醞釀,讓他看不下書,而在書房外的小院和默言對打練劍時——
「侯爺,你是想殺了我嗎?!」
默言節節敗退,退無可退之際,整個人狼狽地往地上一趴,閃過致命一擊,拔聲喊著,就怕近來閃神嚴重的侯爺真會在恍惚之際殺了自己。
樊柏元突地回神,呼息微亂地望著已被打趴的默言,重調氣息,一把將默言拉起,淡聲道︰「抱歉。」
「想見就去見啊,想問就去問啊,干麼拿我出氣。」默言起身時,忍不住小聲叨念著。
「你說什麼?」
「沒。」他才不會蠢得復誦一次。
每日正午之前,要是沒有楊致堯那位訪客,通常他都會陪侯爺在書房看書,偶爾看侯爺作畫。
不是他要夸自個兒的上司,允文允武,這在武將之中可是不多見的,而侯爺總說作畫亦可修身養性,打從他雙眼好了五成之後便又再度作畫,畫的都是邊防風光,而他總覺得侯爺極度壓抑自己,覺得自己是被囚禁的鷹,無法振翅飛翔。
後來,侯爺的身子完全養好之後,約莫每兩日就會找他練劍,免得身手生疏,他也認為這提議好,要是天天窩在房里,不窩出病來才有鬼。
況且這小庭院夠隱密,出入得經過書房的暗門,有時侯爺想獨處,會坐在樹下一待就是一個上午,或者是找他練劍,一練就是兩個時辰。
但是現在,他萬般希冀侯爺可以繼續窩在房里就好,不要再找他練劍了,好危險……
見樊柏元持劍若有所思,默言趕忙把劍接過手,就怕待會他一個閃神,自己恐怕會失去身上某個部位。
突地,點點水花飄在身上,他不由抬眼望去。
「侯爺,下雨了,別練了,先進房擦汗換件袍子吧。」默言努力勸道。
痹,進屋去,不要再練了。近來,侯爺中毒的身體雖是已調整得極好,但和以往的身強體壯仍無法相比,尤其是這入秋的天候,記得去年入秋時侯爺也是病了一場,他實在擔心一個不小心,侯爺又要倒下了。
是說……侯爺要是病倒了,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事,因為如此一來,少夫人肯定會形影不離地照料,這樣就可以改善侯爺陰晴不定的怪毛病。
「不了,我再練會兒。」樊柏元一把搶過他手中的劍。
「可是……」可惡,他剛剛怎麼沒把劍握緊!要是在戰場上,他已經人頭落地了說……事到如今,要不要干脆讓侯爺淋場雨,在床上躺個幾天算了?
「侯爺?」
不遠處傳來楊如瑄的喚聲,默言看了看天色,有些狐疑地看向樊柏元,卻見他身影極快,早已走向暗門。
喂,動作會不會太快了一點?
侯爺,你不會忘了你現在是瞎子吧?
就說嘛,分明就是在意得緊,卻還故作不在意,真是自找麻煩。
「這是……」樊柏元看著繡上蔓蘿圖騰的衣袍袖角。
當然,在楊如瑄面前,他不能看見,只能用手輕觸。
「侯爺,對不起,都怪我動作太慢,都入秋了才把夏衫做好,不過我還幫你制了件大氅和裘袍,天氣再冷些就能搭上了。」
樊柏元看著暗紫色大氅滾著銀瓖毛邊,下擺處繡著青蟒,而冰紋大科綾羅玄色裘衣,盤領上頭則是繡綴著草綠色的一圈蔓蘿。
蔓蘿,就如當初包扎他手傷的那條帕子一樣,是相同的繡紋。
他不懂繡工,更不懂針線活,但是那蔓蘿卻以同樣的姿態,在角落里自成一個圓,作工極為精細,教他不自覺地看著她的手,左手有三個指頭都系著紗布,他突然有股沖動,想要扯下紗布看看底下的傷口。
那是為了他而承受……一股未曾有過的激動,就連當初被毒死之際,甚至重生之時,他也不曾如此深刻感覺自己是真切活著,感覺血液在體內躁動著。
「侯爺的衣袍,我用的都是最上等的綾羅,挑選的顏色全都是符合侯爺的爵位,繡的花樣是……」
「蔓蘿?」他啞聲問著。
楊如瑄話到一半,突地愣住,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默言,不疾不徐地道︰「侯爺的手很靈巧,光是觸模繡紋也猜得出。」
「喔,」她輕輕點頭,笑得有些靦腆。「因為我學繡活兒沒太久,繡得最好的就是蔓蘿,所以便替侯爺繡了一圈蔓蘿,圈成一個圓滿,希望侯爺從此以後事事皆圓滿。」樊柏元沒吭聲。繡活兒沒學太久,可是卻一口氣替他裁制了多件新衫。「你這段時日都在忙這些?」
「嗯,因為我不太會裁衣,所以邊做邊學,要給侯爺的衣袍總得做得精致些才夠體面,因此多費了點時間……對了,侯爺我替你穿上,要是哪兒不順的話,我可以趕緊修改。」
說著,她抖開折好的裘衣,如往常般伺候著他穿衣。
他的肩很寬,不管是穿涼衫還是錦袍總能襯出高大身形,而且他的胸膛很厚實,所以她特地在胸脅處多抓了一個褶子,可以讓裘衣更貼身形,入冬穿著會更暖和,再系上鹿皮革帶,上頭幾個環扣可以讓他別上各式小物,整個人必定是威風凜凜,像個剽悍的將軍。
她是這樣想像著,但是……「糟,好像做得太寬了。」盤領的裘衣,制法和交領不同,她留了太多暗幅,胸口的盤結扣上,卻壓根不貼身形。
「會嗎?」
「沒關系,我量量,待會再修改。」她解開盤結,拉攏著衣裳,計算得裁去多寬的距離,一股力道卻輕柔地環過她的肩頭,在她怔愣之余,溫熱的氣息已貼覆在她的頸項邊。
瞬間,她的心像是要竄出胸口。
她幾乎是被納入他的懷抱之內,鼻息間滿是屬于他的氣味,讓她有些羞澀無措,但是她並不厭惡他的擁抱,只是向來不愛她親近的他,突來此舉——
「侯爺,你身子不適嗎?」她調勻氣息,努力讓聲音听起來與平常無異。
「嗯。」
「要不要緊?」他的臉就貼在她的肩頭上,她探手輕觸著他的頸邊,畢竟她還不敢大膽地觸踫他的臉。
而他的頸項上覆著微微的汗水,教她微皺起眉。
時序已經入秋,外頭正下著雨,這天候應該不會讓人流出一身汗才是。
「侯爺,要不要先到床上歇著?」她輕聲問著。「我馬上差人找大夫過來診治,好嗎?」
問的同時,她的手突地被他握住,修長的食指輕輕劃過她包著布的指頭,她的心輕顫著。
「受傷了?疼嗎?」
「喔,還好,就是一點小傷,杏兒太大驚小怪,才會替我上藥又包扎起來,其實根本不疼。」
「是嗎?」他輕握著她的手。
他的心暖得發燙,鼻息間嗅聞的全都是屬于她的氣味,如此縴弱的身子輕易地被他收入懷中,他莫名情動著,生出一股沖動想要更加親近她。
「侯爺?」
她不解地喚著,突地感覺頸間一股濕熱的貼覆,她嚇得縮起頸項,雙手抵在他的胸膛上。
樊柏元愣了下,心中突生一股惱意,一時之間分不清是被她拒絕所致,還是氣惱自個兒竟然對她起心動念。
「我我……我早上去給女乃女乃問安時,女乃女乃像是身體有不適,我去看看女乃女乃。」楊如瑄羞得不敢抬眼,退後一步,連他身上的裘衣都未卸下就跑了。
樊柏元瞪著她近乎逃離的身影,心中惱意更甚。
這是怎麼了?他是鬼嗎?!
「咳……侯爺,你該不會真的忘了我一直在這里吧?」身後傳來默言無比無奈的提醒。
如果可以,他也想學少夫人逃離現場,可是他自認腳程沒有侯爺快,就算跑得了,侯爺又不便追出門,但日後的懲罰恐怕是要加上利息的。
樊柏元愣了下,沒有回頭,因為他真的忘了房里還有個默言。
若是如此,那就可以解釋她為何逃離他身邊了,可是,他也未免太忘情了,怎會把默言都給無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