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鄒來的商旅。」艷兒硬是湊到他身旁坐下。
「是嗎?」慕君澤微揚起眉,注意著染梅的神情變化。
「近來不知怎地,進城的大鄒商旅不少,可偏偏有的看起來根本就不像商旅,一個個橫眉豎目的,老在城里打轉也不談生意,感覺不像來行商,倒像是來找人的。」
染梅聞言,眉心一蹙,而這一幕慕君澤沒錯過。
「怎說?」
「听這附近的花樓鴇娘談起,他們進門時總會問有無新來的花娘,你說這感覺像不像是在找人?」
染梅垂著眼,手心微微汗濕。她沒想到她都逃出大鄒了,追兵竟還會追到齊月來……本想要逮著機會就離開這惡人的,看這狀況,她還是暫時先待下好了。
當然可能對方不是來找她的,但如果不是,又會是找誰?
在大鄒,有誰和她一樣被逼到無路可逃?
「听起來頗像……」他沉吟了聲,隨口問著,「怎麼我來這麼久了,你連杯茶也沒招呼我。」
艷兒想了下,道︰「你這兒不就有個丫鬟,差她去廚房端壺茶不就得了,總不會要我親自走這一趟吧。」
「染梅。」慕君澤從善如流地低喊。
「奴婢知道了。」染梅嘆了口氣。
雖說不知道廚房在哪,但下樓再問人也是可以。
待染梅離開之後,慕君澤一臉嫌惡地將艷兒推開一臂的距離。「不要靠我這麼近,很熱。」
「四爺,您翻臉就跟翻書一樣快吶。」艷兒噘起嘴,羅裙底下的長腿爽快地抬到錦榻上,一副不倫不類的痞子樣。「把你的丫鬟差離是要問我什麼?」
嗓音不再憋著,是十足十陽剛的男音。
「我問你,你曾說過大鄒時興在身上作文章,或烙印或剌青,就好比你肩上有片葉子烙印。」
艷兒翻了翻白眼。「四爺,這事你說來輕松,但在大鄒某些人面前提這些事,可就教人有些難堪了。」
「你說過,有些富商會在家奴身上烙上家徽,而皇族亦會在身上刺青彰顯身分,那麼會在胸口剌青的,是不是也屬于高官重臣之後?」
艷兒這可听出興味了。「誰的胸口上有刺青?」
「回答我。」慕君澤臉色一沉。
艷兒見狀也不敢再耍嘴皮子,誰叫他欠他恩情。「一般來說,宮人不管是太監宮女皆會在肩上烙下魚狀的的烙印,唯有富商或者是王公貴族、高官重臣之後才會以刺青方式,皇族會剌上新月剌青,而其他高官則因家族而不同,我不是都那麼清楚。」
像他就是富商家中的奴僕,因為受不了主子的騷擾,才會在隨同主子來到齊月時逃走。因為一時無落腳處,只好扮女裝進花樓,被拍賣初夜時,適巧遇到四爺,在四爺的友人起哄之下,四爺擲千金買下他的初夜,自然也發現他的男兒身。
然,四爺也沒揭發他,從此成了他唯一的主顧,更在來年買下花樓,讓他成了這一帶銷金窟最年輕的鴇娘,比較遺憾的是,他至今沒機會恢復男兒身。
「神官之後呢?」
「神官之後?!」艷兒瞪大眼。「四爺怎會提到神官?神官在大鄒可是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只僅次于皇族呢,听說神官之後不管男女刺的都是花,可是我無法確定是什麼花。」
「喔?」慕君澤垂眼回想,那時在染梅肚兜邊緣的紅痕……如果是花形的刺青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突地撇唇哼笑了聲。這麼一來倒可解釋為何她會見過他的畫,既是出身位高權重的神官家族,她許是有機會可以入宮見到那幅畫,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在黃金雨落下時那般動容。
染梅、墨染,想來她的名字是從他的別號取來的。
這是什麼樣的命運,竟會讓她來到他的身邊,一個只憑畫作就對他傾心的姑娘,要是得知他不過是個因為少年得志而害死爹娘的人,是否會感到幻滅?
下意識的不希望她發現真相。一察覺自己的心思,他不禁掀唇自嘲。
唉,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這些事對現在的他一點都不重要。雖如此想著,但心底總是莫名在意。
「四爺?」瞧他神色變幻快速,艷兒一時之間也捕捉不住他的心思。
「艷兒,要廚房準備一些大鄒的風味菜,順便要人去瞧瞧我的丫鬟到底是上哪去了,竟然還沒回來。」他唇角漾笑,用笑容掩飾所有心思。
十年前一幅畫背上通敵之罪,教他對人難卸心防,饒是艷兒,他也不會任他猜出心思;相同的,靠近他的人皆是對他有所圖,可唯有那朵白梅,完全例外。
思及她,笑意又會柔了那雙冷沉的眼眸,而他不自覺。
端茶上樓,染梅內心五味雜陳還很想哭。
因為她被欺負?壓根沒有。事實上,在這花樓里她還挺受歡迎的,一個個艷麗奪目的花娘拉著她攀關系、塞賄賂金,就盼她今晚能將四爺留在花樓里。
至于她們要做什麼,她沒問,但還沒傻得不知道。
反正就這樣被她們拉拉扯扯,搞得她一壺茶早就涼透,慶幸的是,艷兒姑娘的丫鬟找到了她,終于解救她月兌離苦海。
「不過是要你端壺茶也能端到天黑,還以為你傻得回書肆端呢。」待她一進門,慕君澤就忍不住挖苦著。
瞪著他美人在懷,染梅眼角抽了下。「誰讓四爺這般受歡迎?」瞧瞧,就在她受盡苦難時,他卻是和艷兒姑娘在這兒吃喝玩樂,真是可惡!
「喔,吃味了?」他饒富興味地將艷兒推到一旁,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別吃味,右邊的位置是給你的。」
染梅很想說幾句話給他難堪,可是礙于他是主子,不管怎樣,還是得顧及他的顏面。「我是被幾個姊姊給絆住了。」瞧桌面早已擺上飯菜,她只好將鳳形壺給擱在花幾上,再從懷里取出被偷偷塞進的賄賂金。
「不過是跑了趟廚房,想不到竟也能拿到打賞。」他佯訝道。
染梅閉了閉眼,還沒開口,艷兒已經陰陽怪氣地說︰「那幾個丫頭真是活膩了,竟連我的男人都想搶。」
染梅眉心皺了下,直覺得這艷兒姑娘的用詞……好大膽。
而且,四爺壓根沒反駁,那豈不是代表他和艷兒姑娘真是一對,既然都有個艷冠群芳的美人了,干嘛還招惹她?
「染梅,過來嘗嘗,這些菜全是大廚的招牌菜。」慕君澤朝她招手。
她朝桌面一瞧,只見上頭竟是一道道熟悉的菜色,瞬間鼻頭發酸。
她沒想到在齊月能看到家鄉菜。齊月的口味都偏重,尤其喜歡在菜里加甜味,教她總是吃不慣,而大鄒口味偏辣,不管是哪道菜,蒸的炒的烤的,全都得加上一點辣。
滿桌菜誘得她食指大動,尤其她今兒個至今都還沒吃進半點東西,這肚子早就餓得扁扁的,可是主子都還沒動,要她怎能動,再者,丫鬟豈能與主子同桌?
「啊啊,我懂了,你要我喂你,對不。」慕君澤說著,還真拿起筷子夾菜。
染梅直瞪著他,不信他真會喂自己,豈料他動作飛快,新鮮上桌的辣膾鱸魚已經貼在她的唇上。
「吃。」他笑得壞心眼。
她呆住,沒想到他竟真的喂她,而余光瞥見艷兒正挑眉打量他倆,教她這口要開不開真是難為……想了下,她退一步,拿起桌上的筷子,夾走他筷上的魚肉再送進嘴里。這樣總行了吧,她可不想成了艷兒姑娘的眼中釘。
「就說你手挺巧的。」慕君澤頗欣賞地點頭,再問︰「味道如何?」
「味道……」熟悉的家鄉味,教她心頭發酸,只能悶著聲道︰「還不錯。」
記得家里的大廚也極喜歡做辣膾鱸魚,這魚得鮮美,一撈上岸就快刀處理,使得肉女敕彈牙,再沾蘸特殊的辣醬,口齒留香,爹爹也很喜歡這道菜……
這三個多月來,她忙著逃離大鄒,忙著找安身之處,就已經教她用盡氣力,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想起爹爹了。
那一夜,她在睡夢中被陣陣喊殺聲給嚇醒,家里的嬤嬤帶著她要逃,她不肯,卻見滿身是血的爹趕來,硬是將她推出小門之外。
爹爹只交代,「你必須活著留下景家的子嗣……」
她不懂,她雖為神官之後,但她並沒有承襲爹爹的能力,要她留下子嗣……
「……染梅,太辣了?」慕君澤的聲音響起。
染梅猛地回神,驚覺眼前一片模糊,頰上有淚痕。
「呃……嗯,太辣了,奴婢去喝口茶。」染梅順著話意先行退下。
慕君澤將筷子一丟,沒了食欲。
「嗯哼,原來如此。」艷兒不但看出興味,還看出端倪了。
「段子呢?」他狀似漫不經心地問著。
艷兒哼了聲,「我已經派人把段子告訴鏡花了。」他識字不多,但是腦袋里有很多段子可用,所以把段子都交給真正的鏡花去寫,他算是影子鏡花。
「是嗎?」他垂斂眼瞼,心里想的是染梅的淚。他沒打算讓她哭,他只是想再一次地確定她的身分罷了,沒想到會令她落淚。
「四爺看起來真沒精神,是不是因為那丫鬟……」
「話多的人命總是短些。」艷兒話未竟,慕君澤低聲撂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下樓。
外頭天色已暗,一樓的主廳里已有不少客官走動,花娘熱情伺候著,而那抹鵝黃身影分外顯眼,教他一眼便瞧見。
一個箭步向前,輕扣住她的手,她驚詫回頭,見是他明顯松了口氣。
這反應教他不自覺地漾起笑意,逗弄般的問︰「瞧見是我安心了?」
染梅沒出聲,算是默認了。剛才下樓,突地發現有不少人走動,目光色迷迷的打量,正忖著要回樓上,他便出現。
「走吧。」他微不可察地嘆口氣,心底因她漾著淡淡的憐惜。
這煙花之地實在是不該帶她來,讓她悲傷之余還受到驚嚇。
難得的,染梅沒抗拒他的牽引,正要走,後頭傳來聲響,阻止兩人離去的腳步。
「欸,這不是七郎嗎?」
慕君澤神色未變,唯有眉頭微擰顯示他的不耐。
一回頭,他淡揚笑意道︰「許久不見,周二少。」此人的爹官拜首輔,姊姊又是皇上頗寵幸的周昭儀,教他在這京城一帶儼然成了個小霸王。
「哎呀,這丫鬟長得不錯呀。」周二少靠近幾步,一雙綠豆小眼上下打量染梅。「真巧,本少爺今兒個也帶了幾個美鬟到這花樓好好玩玩,七郎要不要一道?」
「二少,我……」
推卻的話尚未開口,周二少已譏剌地打斷。「七郎可別說這花樣你沒玩過,想當年這京城附近的花樓你哪家沒踏進過,有哪個花魁沒玩過,說到底咱們還是穿過同雙鞋的兄弟呢。」周二少的嗓門不小,掩過了絲竹聲,引來旁人注視。
慕君澤眸色微黯,感覺牽住的小手輕顫了下,連帶地扯動他的心。
多年前的荒唐事就非得在這當頭掀開?原以為自己不在意她是否知曉,事實上不過是自欺欺人。
她是如此地崇拜墨染,墨染在她心底儼然像是個神人般,要是她知道神人如此不堪,心底作何感受?而他,在意的是破壞了墨染在她心底的地位,還是純粹不想讓她知曉自己曾是那般頹廢荒唐?
「听說你近幾年收心了,獨鐘艷兒,可一個艷兒豈受得了你折騰,要不咱們今晚找幾個花娘,再加上你我的美鬟一道樂一樂,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周二少說著,目光婬穢地望向染梅。「本少爺不介意和你穿同一雙鞋,只想知道那丫鬟壓在身下的滋味。」
說著,他動手要扯染梅,幾乎不假思索地,慕君澤騰出另一只手扣住他。
然,一出手,他隨即愣住,暗道,糟了!
「欸……你的手不是傷得連動都不能動了?」周二少詫異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