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咱們也得趕緊吃飽,待會要刨紅薯曬干,明兒個開始要到田里施肥。」油條端著碗坐到唐子征身旁,大口吃著紅薯。
「施肥……啊,對,小佟姊今年提早播種,所以這活兒也提早了一個月。」唐子征想了想,暗嘆自己竟在這當頭生病,沒法子上私塾,更幫不了任何忙,余光瞥見燒餅正在喂餃子吃紅薯,他也舀了口肉粥哄著餃子,「餃子,來,吃一口。」
餃子圓亮的大眼眨呀眨,用力而堅定地搖著頭。「那是給哥哥吃的。」
「沒關系,哥哥吃不了這麼多。」
「不要。」
見餃子萬分堅定地道,唐子征換了個方向問︰「油條,你——」
「我比較喜歡吃紅薯。」油條正大快朵頤,含糊不清地道。
「那——」
「哥,你吃吧,趕緊把身體養好最重要。」燒餅豈會不知他的心思,一直以來,包子哥年紀最長,所以最是照顧他們,有什麼好吃好用的總會先給他們。
唐子征舀了舀粥,不禁低聲道「今年到底是怎麼著,都已經快四月了,為何小佟姊還是給咱們吃紅薯?以往這個時候都是吃白米飯了。」就他一個人有白米可食,教他食不下咽。
在一旁觀看兄友弟恭、你推我讓的戲碼良久的藺仲勛,低聲啟口,「那當然是因為你生病了,你把別人的份都給吃光了。」他突然想起,他也有個哥哥,但是個性實在是懦弱得連站在他面前都會軟腳,教他連玩他的興致都沒有,頂多是偶爾把他召進宮,把人嚇得大病一場,以此為樂。
話落,四雙眼不約而同地望向他。
「我說錯了嗎?這好處全都給了你,你才能長得又高又壯,記得那日初來乍到,小佟姊還給你買了包子……說來你們這三個也是挺可憐的,人家吃香喝辣,你們卻吃紅薯配湯,騙著肚子度日。」他似笑非笑地道,魅眸透著邪氣。多麼正直的娃兒,被教養得這般好,沒有半點心眼,才會如此謙遜恭讓,但稍加挑撥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人的心就像是一潭清池,添著墨,一天一點,不消幾天整池就烏漆抹黑了,這法子他屢試不爽,這幾百回的人生里,也就只有一個單厄離不為所動,仿佛是天生定下的性子,再黑的墨也染不進他的心底,和福至相反,從一開始福至就是黑的,根本不需要他添墨。
唐子征何時被人這般惡意栽贓過,一時間漲紅了臉,想不出半句話反駁,更不敢看三個弟弟,只因那日的包子,他真的一個人躲起來吃光了。
「哥哥是哥哥,吃多多長壯壯。」舌忝著木匙的餃子第一個站出來捍衛自家人。
唐子征眼眶有點泛紅地望向他,瞧見燒餅抹著餃子唇角湯漬,也道︰「哥哥年紀較大,干的活都比咱們多,吃得多也是應該的。」
「當年要不是哥哥帶著咱們走,咱們早就餓死街頭了,現在就算哥哥把我的份都吃了,那也是應該的。」油條放下碗,滿足地咧嘴笑著。跳下床,再端了碗紅薯遞給藺仲勛。「我餓慌了,忘了跟你說這是你的份。」
藺仲勛沒接過,黑眸沉靜地注視著他們。只要仔細一瞧,就會發現這四個孩子長得極為端正,尤其是那雙眼特別澄澈,像是塵俗外的清池,再黑的墨也溶不進半分,像極了杜小佟。
雖說杜小佟待人清冷,但是從她的舉措就能看出她善良的一面,她相當護短,認定是自家人,她就會全心保護,也正因為如此,打一開始才會恁地排斥他,因為他並非她的一家子。雖說他們沒有血緣,但卻像極了一家子,性情舉措皆相似,而他待在這兒,反倒顯得格格不入。
他該要離開,但離開之後呢?繼續無止境的折磨?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讓老天這般罰他?如果他也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也許他的心也不會如此扭曲。
「拿去吧,你不是早膳都還沒吃嗎?」油條硬是把碗塞到他手里。
藺仲勛沒應聲,手沒接穩,碗隨即墜地,就在爆開清脆的破碎聲時,門板同時被推開,湯湯水水濺到來者的繡鞋上。
當下,油條動作利落地跳上床,燒餅抱著餃子避到角落,唐子征手里還端著碗,回頭暗罵兄弟無情,大難來時竟各自飛!
而藺仲勛微抬眼,就見杜小佟難以置信地瞪著地面的湯湯水水,還有沾塵的紅薯。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正忖著,他就見杜小佟大步走來,緊握的粉拳毫不客氣地朝他頭上招呼——他狠狠地愣住。
她打他?他被打?!
從沒有人敢對他無禮,甚至真正地傷到他,而她……竟然握拳揍他?!
「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對食物要心存感激,可你瞧瞧你干了什麼好事!」杜小佟橫眉豎目地瞪著他,縴指指著地上。「你可知道,一顆紅薯從紅薯睫開始栽種得要等多久才會長出?挖出之後得要曬日消水,而後再削皮烹煮……你以為你吃下的紅薯是簡單易得的東西?!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連吃都沒得吃?你到底有沒有真正地餓過,饑寒交迫到生死關頭?!」
藺仲勛听得一愣一愣,一時間竟不知道做何反應。
所以說……她是為了掉在地上的紅薯打他?一兩肉得要十幾條的紅薯交換,這一條紅薯才值多少錢,但她卻為了一條紅薯揍了當今皇帝……他這個皇帝比一條紅薯還不如?
「還有,你剛剛在跟他們說什麼?」杜小佟眯緊水眸,粉拳依舊緊握著。「你在挑撥離間嗎?這是怎樣,戲耍這些娃兒,讓他們心緒偏離正道,你心里很痛快?你這人到底是什麼心思,是被誰教養長大的?」
方才她在門外听,思忖著找個時間與他說說,可誰知道下一刻他就砸了這碗紅薯,教她這口氣怎麼也吞不下。
藺仲勛回神,閉了閉眼。「我不過是想讓他們知道,這天底下可黑暗得緊,趁著年紀尚小多听點,往後才不易受人挑撥。」
「又是誰跟你說這天底下是黑暗的?」她忍,拚命地忍,忍到渾身發顫,很想狠狠揍他一頓。「你根本是在強詞奪理!」敢教壞她屋里的孩子,敢在她這兒興風作浪,放肆撒野,她就讓他知道,寡婦可不是尋常姑娘,不是他招惹得起的!
「難道不是嗎?日頭西落,天就黑了,雙眼一閉,這世間不就黑了?人心藏在身體深處,豈不是黑得更徹底?」這些道理,全都是在宮中學的,他無人教養,憑著本能去活,他人黑,他就更黑,想斗他,他先斬了人!
杜小佟听著,哼笑了聲。「好笑,太陽高掛,天就亮了,雙眼一張,這世間處處光明,人心藏在身體深處,你又是哪只眼楮瞧見是黑的?我就說是亮著的。」
「你是不曾吃過苦頭。」他在宮里被磨得連人性都快沒了。
「你不是我,怎知道我不曾吃過苦頭?」她哈哈笑了兩聲,隨即斂色低斥。「只有不曾吃過苦的人,才會不懂他人的苦,你只看得見黑暗,那是因為你一直身在亮處,人生在世有太多苦,但是你出身尊貴,根本不懂得升斗小民光是為了活下去,就得用盡力氣,有時就算傾盡一切努力,也不見得活得下去……這些苦,你模著你的心,問你的心,你可嘗過?」
藺仲勛怔怔地望著她,心……他不知道,他是人,心就在體內跳動著,但他總覺得在很久以前,他就已遺失了他的心,又也許是遺失了心,才會讓他感受不到他人的喜怒哀樂。
見他垂眼不語,像是帶著幾分反省,杜小佟才勉強地緩了緩怒氣。「一兩,我鄭重地警告你,在我這兒,我就是規矩,我最看不慣他人浪費糧食,你要是膽敢再暴殄天物,我絕不留你。」把話說白也好,反正留下他實在沒太大用處,再者,讓他走反倒可以省下許多麻煩,省得他帶壞孩子。
藺仲勛神色怔忡,發覺她盡避察覺他的不對勁,但壓根沒打算要趕他走,反倒是他打翻了紅薯、挑撥離間,才教她真正地想趕他走。
換言之,她壓根不懼怕他,盡避他異于常人。
「燒餅油條,整理一下,待會到後院幫銀喜削紅薯皮,餃子吃飽了就睡一會,還有你,包子,趕緊吃完,藥正擱在廚房里,待會我要他們拿來,你喝完再睡一會,要是汗濕了就換衣衫,知道了嗎?」杜小佟不睬他,逕自對四個孩子下令。
四個孩子異口同聲地喊道︰「知道!」
杜小佟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離去,燒餅趕忙將餃子抱到床上,油條趕緊整理地上的湯漬碎碗,唐子征扒個幾口碗就見底了,讓兩人一並收走。
突地,屋里靜默了起來。
唐子征偷偷地覷了藺仲勛一眼,心想剛剛八成是他睡眼蒙,才會把他看成什麼懾人模樣,可事實上他就和他們差不多,只要犯了錯同樣得挨打,而他也沒反抗。幸好他沒反抗,要不真對小佟姊動粗,自己真沒把握打得贏他。
「那個……一兩哥,你也不要太難過,小佟姊人其實很好的,她是面冷心善,要不怎麼會把我們給帶回家,只要你安分點,最重要的是東西一定得吃完而且不能嫌,其余的小佟姊大致上不會太計較的。」他試著安慰沉默不語的他。好歹和小佟姊一同生活了兩年,多少模得清她的脾氣。他是不擅長安慰人,但說點話,至少可以讓一兩哥別那般消沉。
然,藺仲勛還是不吭聲,教他不禁有點心急地道︰「欸,一兩哥,沒事的,以往我一也曾經打翻湯碗被小佟姊警告,可事實上我後來還是打翻過一次,她也沒趕我走,所以你別擔心。」同是天涯淪落人,他是將心比心,不忍他流落街頭。
驀地,藺仲勛抬眼,唇角噙著教他頭皮發麻的笑,道︰「包子哥,渴不渴?」
「……有點。」
唐子征狐疑地看著藺仲勛下床替他倒了杯水,坐到床畔時,還順手拉了被子替早已熟睡的餃子蓋上。
唐子征邊啜著茶水邊打量著他,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這個人怪怪的……還以為他消沉,豈料他卻笑了,而且那笑意總教他覺得有點冷。
一早醒來,杜小佟便先查看前院的紅薯田,確定沒有繼續枯黃才松了口氣,而後她便先進了廚房,思索著要拿多少紅薯去交換其它的菜。
幾個孩子總不能天天吃紅薯,但她存糧是有原因的,只因下個月恐怕有場大雨會引發水患,總得先存糧才熬得過。
「小佟姊,你今兒個起這麼早?」銀喜一進廚房便笑喚著。
「我在想要拿多少紅薯跟張大娘換菜。」
「張大娘?」銀喜吐了吐舌頭。「那恐怕得要拿一簍才有辦法換到幾把菜。」
張大娘可是村里出了名的吝嗇,待人苛刻得緊。
「還是我干脆帶到鎮里去叫賣好了?」
「與其到鎮里,倒不如拿到城里,可能價碼會高一些。」銀喜系上圍裙,手腳利落地生火。
「可是包子還病著……」雖說喝了幾帖藥恢復不少,但病總得要養好,省得日後落下病謗。「而且在城里擺攤,要是沒有領牌,衙役會趕人。」
「那倒也是。」銀喜托著臉,滿臉憂容,像是想到什麼,開口道︰「對了,有一兩在,要是衙役趕人,他力氣大,可以趕緊推著推車離開。」
杜小佟揚起眉,不太能想像他和她窩在城里角落叫賣紅薯……不過他人高馬大,力氣也很大,要是有他隨行,還可以多帶一些紅薯,想逃也比較快。
不過城里人多,她是個寡婦,和他走得太近,被人見了,總是不妥……
「我去看看包子。」想了下,她還是決定先確定包子復原了幾成再說。
「嗯。」
杜小佟腳步飛快,來到前院西耳房,先看了看唐子征,決定還是讓他休息,要離開時經過藺仲勛的房外,忖了下,敲了敲門,「一兩,該起來了。」這人真是的,每每總是要她喚,都不知道天亮了就該起身干活嗎,一點當長工的自覺都沒有。
等了下,里頭沒有半點聲響,她不由得推開門,可屋內哪有人影,根本就是空空如也,她走到床邊輕撫床面,沒有半點溫熱,意味著他恐怕不在一段時間了……難不成是她昨兒個罵得太過,把他給罵跑了?她垂眼忖著,昨兒個晚膳時沒察覺他有異樣……不過,也罷,走了也好,反正她還是照樣過活,頂多是可惜高處的桑椹采不著。
說服的理由很充足,但就是抹不去心底若有似無的失落感。
嘆了口氣,才剛踏出房門外,一抹身影在白霧中慢慢清晰,她定楮一瞧,發現是藺仲勛,而且他手上——
「你上哪了?」
「到山里抓點野味。」他揚了揚抓在手中的野雞和野兔。
「你到山里去?」
「不到山里,要上哪找野味?」啟德鎮西南角上便是狐影山,山腳下有一條清河,由西往東流。
以往每年總是會出宮圍獵,他的獵技不在話下,如今手上沒任何工具,徒手捕捉到的自然是較小的獵物,但對他們而言,這已是不錯的肉味了。
「可是狐影山听說有瘴氣,很多人進了山總是會生病,你……不要緊吧?」她遲遲沒接過他手中的野雞和野兔,不住地打量著他,卻覺得他的氣色極佳。
藺仲勛聞言,俊顏笑意浮現,惡意地俯近她一些。「敢情小佟姊在擔心我?」
杜小佟嚇了一跳,連退了幾步,急聲道︰「誰擔心你?我只是怕你帶回瘴氣,染給那些孩子罷了。」
她不說便罷,說得愈急愈顯得欲蓋彌彰。藺仲勛是何許人也,豈會不懂。
「放心,山上沒什麼瘴氣,我好得很。」藺仲勛笑意更濃,抓著野雞和野兔朝後院走去。「把這雞跟兔殺了,煲個什麼的給孩子們補補身。」
「你是為了孩子們特地上山的?」杜小佟苞在他身後,發覺他的步伐極大,她幾乎快要追趕不上。
「不。」像是察覺她跟不上自己的腳步,他刻意地放緩了腳步。「因為我太久沒吃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