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你的意思是說,你現在已經接受我,認為我是個不需要防範的人?」他啞聲問著。
是他說,她該防,可是,他不希望自己是被防的那個人,仿佛自己被隔離在外,而他厭惡這種感覺。
「只要你別靠拾幸太近就好。」她有些心虛地垂下頭。
「你將她保護得真好。」
听他這麼說,她更心虛了,只能轉開話題,「走吧,該回去了,要是待會又跑出什麼野獸來,那就傷腦筋了。」
說著,她用另一只手牽著他。
「嗯。」他垂眼看著她緊握著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一點都不柔軟,上頭布滿粗繭還有傷痕,可是很溫暖,一路暖進他的心底,暖得他眼眶莫名發燙著。
像是再怎麼求也求不得的奢望,終于……在這瞬間落實了。
「你說以往防我,所以才故意說話激我、給我忙不完的工作,那麼現在不防我了,卻還是要我跟著工作?」
踏進山里,在一片翠綠之間,背著竹簍,推著推車的七彩淡聲問著。
「這個嘛……」卜希臨呵呵干笑著。「其實你也知道到山里找木材是很累人的工作,我從以前就希望有個人可以幫我,可惜就是沒錢,而你……就剛好啦。」
免費的捆工一個,她要是不好好差使,豈不是太浪費了?
「你會入不敷出,全都是因為你木雕賣的價格便宜得太離譜,我會替你想個法子。」既然決定暫時待下,那麼他當然要有所貢獻,否則見那些精致的木雕那麼低廉賣出,他就覺得心疼。
「唉,太便宜嗎?我也不太懂到底該賣多少,我只懂什麼季節要到山里哪個角落找哪種木材,又是哪種木材有香氣,哪種可以驅蟲,哪種可以久放不腐,又或者什麼木材的紋路特別適合雕什麼,至于其他的,我真是一竅不通。」
有什麼辦法?她有個樂天的爺爺,那些價格還是他幫她定的呢。
「這里不見卜家以外的人,就代表你的雕工是自學的,算是相當了不起。」
听他夸贊,她薄薄的臉皮微泛著紅,和他並肩走在山路上,有點赧然地道︰「也不能說是自學,其實我爺爺和我爹都懂一點雕工,以往就是靠這一行吃飯的,只是……我爹娘出了意外早死,否則的話,也許我可以從我爹身上多學一些。」
「是嗎?」
「嗯,爺爺年紀大了,手腳不夠靈活雕工又太傷眼力,他做不了,也不知道怎麼教,所以我只能靠自己模索。」這些話,她少有機會跟人說。
不是不肯說,實在鳳鳴山谷就只有她家這戶人家,其余的早就遷走。就算是到夜市集去,憑她不怕生的性子,也能交到朋友,可是為了杜絕一些麻煩,她總是刻意保持疏離,不與人深交。
「這樣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喃著,側眼瞧著她。
今天的她,盡避是在他面前,還是一樣扎著方巾,穿著交領青衣,真不知道她是扮慣了男孩,還是根本沒有姑娘家的衣裳……不對,拾幸身上穿的是女裝,她不可能沒有。
這麼說來,她女扮男裝,除了是想方便做生意,還為了能夠保護家人嘍。
「啊,你不要一直夸我了。」她害臊地撓著臉,就連玉潤的耳垂都泛著紅。
七彩微揚起眉。「我說的都是真的。」他蓄意道。
丙真如他猜想的,她不只耳根子紅了,就連頸間都是一片粉色,直教人想要咬上一口。
「哎呀,你……」她羞得手足無措,正不知道要說什麼時,遠方傳來沉而悶的雷聲,她神色一整,忙道︰「快,趕快下山,要下雨了。」
「下雨?」他抬頭看著萬里無雲的天空。
今天的天候從一早開始,就悶熱得教人有點難受,唯有走在山林間才覺得涼爽一些,要說下雨……這雨勢應該也沒來得這麼快。
「快點,你不知道山里的天候總是變幻莫測的嗎?」她抓著他往來時的方向跑。
七彩確實是不太清楚山里的氣候怎麼變化,只能跟著她跑,然而還沒來到山腳,已經開始飄雨,教他驚詫極了。
「來不及了。」卜希臨低喃著,邊走邊左顧右盼,口中念念有詞。「我記得這附近應該有山洞的。」
「不過是小雨。」他望著天空,確實是只飄著牛毛般的細雨,但是天空不知何時密布層層濃厚的烏雲,而細雨也逐漸轉大。
不過是剎那,牛毛細雨變成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還會發疼。
「快!這邊!」卜希臨像是識途老馬,轉過彎徑,找到山洞,忙抓著他到洞里避雨。
山洞並不大,依七彩的身形是無法直挺挺地站著,慶幸的是山洞頗深,要躲兩人再加上一輛推車,綽綽有余。
「你身上都濕透了。」卜希臨抹著臉,眼角余光瞧見他身上早濕了一大片。
真怪,明明兩人都在雨中奔跑,怎麼他快濕透了,她卻只有臉上泛著濕意?
「不要緊,天氣很熱,待會就干了。」他不怎麼在意地看向山洞外,雨勢滂沱得有點嚇人。「沒想到剛剛日頭正辣著,轉眼就下起大雨。」
這山里的天候,果真是變幻莫測,教他開了眼界。
「都是這樣的,尤其入夏之後,天候變得更快,一點風吹草動就得要趕緊下山。」她與他肩並肩地坐在山洞口,看著他,她不禁問︰「你要不要把衣衫月兌下,干得比較快?」
他直睇著她說︰「這樣好嗎?」
「有什麼關系?」她反問著。「衣衫濕了,貼在身上不難受嗎?」
七彩心想,她這個人心思坦蕩、不拘小節,既然她都不介意了,他又何必忸怩?
于是他拉開襟口的系繩,厚實的胸膛隨即展露在她面前。
瞧他起身,那寬厚的背脊和窄實的腰……突然間,卜希臨強烈意識到男女有別的事實……雖說他們常常處在同個茅屋里,但他至少都穿戴整齊,不像現在孤男寡女躲在荒郊野外,他還果著上半身……莫名的,她的小臉開始發燙。
「你在干麼?」他一回頭,瞧她不斷地搓著臉,力氣大得像是要把臉上的皮都給搓下來。
「我……把水擦干。」垂著眼,她呵呵干笑,不敢看他。
「你這樣擦,不會……」話未完,突地听到遠處傳來古怪的嗚嗚聲,他下意識地看向洞外,還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時,卜希臨已經將他撲倒在地,下一刻,洞口隨即有東西砸落。
沒有防備的七彩被撞得七葷八素,耳邊听到的是外頭有東西不斷地傾落,發出巨大的聲響,像是山快要崩塌一般。
他張開眼,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他先是頓了下,而後心頭劇烈地顫跳,猛得像是要把體內的血給瘋狂擠壓出來,教他不能呼吸,霎時渾身冰冷。
「呼……總算過去了,不過沒關系,山里頭總是這樣,有時候雨下得太大,是會東崩一塊西崩一塊,不過崩落的通常都是一些山邊瘠地,所以崩落的山石不會太大,你……」卜希臨解說著,要他放寬心,卻突地發覺自己身下壓著的這副軀體,冰冷得可怕,心頭一窒,黑暗中,她的手從胸口模索到他的臉上,不停地輕拍著。
「七彩、七彩!你沒事吧!我有撲這麼大力嗎?」卜希臨快哭了。
本來只是怕他被洞口的落石砸到,才會將他往里撲倒,豈料他這會卻渾身冰冷,還僵硬得像是尸體。
七彩一雙異瞳大張著,整個人像是抽搐一般,身子拉得直長,像是沒了意識亦沒了呼吸,只有瞳子不斷地緊縮著。
「七彩,你不要嚇我!」眼泛淚光,她拼命地拍打著他,在眼楮適應了黑暗之後,才驚覺他一雙眼瞪得直直的,尤其是那只深藍的左眼,像是在黑暗中不斷地綻放光芒。「七彩,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要不吭聲!」
她急得眼淚直落,手不斷地在他身上游移,只為了確定他身上是否因為她的推撲而造成傷口。
「黑……」許是她不斷地輕撫他的身體,像是將梗在喉口的一口氣推開,讓他能夠發出單音。
一听到他的聲音,卜希臨不禁大喜,耳朵貼近他。「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太……黑……」
「太黑?」她擰起眉,看向四周,沒多細想,起身走向洞口,想要將堵在那里的落石給推開,無奈她力氣太小,怎麼也推不開。「七彩,我推不動!」
她又趕緊回到他身邊,發現他渾身緊繃得好可怕,好像隨時都會死去,不敢再多猶豫,她抽出腰間的鋸刀,直往洞口的落石劈著。
她一刀砍過一刀,黑暗中,她看不見縫隙在哪,只能胡亂地劈著,再用手沿著堵滿洞口的落石模索,一模到較軟的土層,她就干脆用雙手挖,也不管夾雜在其中的尖銳利石會割傷她的指頭。
她拼命的挖,直到被她挖出一個腕寬的小洞,外頭透入淡淡微光,她欣喜地回頭。「七彩,看得見光了,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外頭大雨滂沱,盡避透著光線,卻十分微弱,然而就算是細微的光芒,在這一瞬間,看在七彩的眼里,猶如逼退黑暗的黎明曙光。
冰冷從指間逐漸退去,僵硬的身體開始放松,空氣可以進到他的肺里,教他不斷地咳著,卻又貪婪地呼吸著。
「七彩、七彩,你好一點了嗎?」她跑回他身邊,小臉布滿擔憂。
她看起來驚恐又無措,和平日的她大相徑庭……他想,他嚇到她了。
「我沒事。」他啞聲道。
「真的嗎?」她還是不住地看著他。
七彩還感覺得到身上因恐懼而泛起的顫栗,然而當眼角余光瞥見她布滿髒污的十指,上頭仿佛還淌著血,他一把抓過,直睇著她,「痛不痛?」
「不痛。」她搖搖頭,小聲問著。「要不要再把洞口打開一點?你會不會覺得舒服一點?其實掩在洞口的落石不多,反倒是泥層較厚,不過有雨水,所以土是軟的,再等一下,應該就可以全部挖開了。」
七彩說不出話,心底發澀的痛著,卻又暖得泛甜。
為什麼她可以如此待他?
他失去記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一個人,更不知道為什麼處在黑暗又密閉的空間里,會讓他驚恐得快要死去……為什麼她壓根不怕,反倒是一心只想救他?
「七彩,沒事的,我一定會把擋在洞口的落石泥土全都挖掉。」她輕拍著他,不斷地安撫,想要起身再去挖土。
「希臨,不用,這樣就可以了。」他抓著她的手,不希望她離開自己太遠。
她突地頓住,只因這是他第一次呼喚她的名字,而且是用很溫柔的嗓音喚她,莫名的,她眼眶發熱著,就像是緊繃的弦在拉扯到最極限,松彈之後,原本該有的驚懼和松懈全都一口氣涌了上來。
「七彩,你嚇到我了。」她扁著嘴,不敢真讓眼淚掉下來。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他輕抓著她的手,柔聲安撫著。
「沒關系,不要怕,有我在。」她反抓著他,緊握著,感覺一陣顫抖,卻分不清楚發顫的到底是誰。
聞言,他不禁笑柔了異瞳。「嗯,還好有你在。」
「對呀,你運氣真好遇上我。」
「是啊。」他也很認同。
如果不是她,他的心里不會激起陣陣漣漪。
如果不是她,也許終其一生,他都不會懂得何謂憐惜。
昏暗之中,兩人對視著,誰也沒有再開口,仿佛只要凝視著對方的眼,就能夠安定彼此的心。
洞外強勁的風不斷地刮著,挾帶著斜雨急刷而去,有些則是斜打進洞里,好半晌沒有停歇的跡象,卜希臨這才輕聲啟口說︰「七彩鳥,也被稱為希望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