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向陽躍上觸板,一身月牙白在炙烈日頭底下顯得閃閃發光。他神采飛揚,手伸在半空中,等待她的回握。
龐月恩眯眼瞪他,佯裝惱怒,以掩飾連日來不受使喚的狂亂心跳,還有動不動就發燙的粉頰。還不都是他,望著她的眸色那麼溫柔,就連手也被他牽得那麼自然,搞得龐府上下無人不知兩人已達成非!即不娶、非君莫嫁的默契。
他的舉措依舊謙恭有禮,文雅中纏繞著她才懂的熱情,表面上他絕對是個稱職的總管,卻總在私底下對她用上她渴望已久的溫柔。
這樣的他,她還能有什麼不滿意?
只是,她一直以為他是個呆木頭,到現在才發現,原來他的小手段不少,真想耍起心機的話,只怕連她也比不上他。許是因為她的關系,他的心思一轉,念頭一變,行事作風不再如往常冷調,處處與人保持距離,反倒總是笑臉迎人,輕而易舉地收服龐府上上下下。
唯有邢老偶爾還會搖旗抗議,但她爹、她娘已經默默答應兩人的事。
經過這段日子的觀察,她也只能說,這男人實在是狠角色!難怪早在多年前便收服了她不容易臣服的心。
一回神,龐月恩羞報地握上他探出的手,由著他輕柔地牽她上渡口。
「不曉得今天的日頭這麼烈,要不,就替你打把傘了。」
「你以為我是冰雕,見光就融化嗎?」她不喜歡被他當成嬌嬌女。「況且,到匠鋪送繪本,我自己來就可以了,你根本沒必要特地送我過來。」
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因為他,累得她繪圖的事一延再延,延到二哥都快要翻臉了,她才紋盡腦汁拼命趕工的,總算讓她繪出了幾件得以交差。
這陣子她根本無心繪圖,因為她的腦袋里,直翻飛著他的笑、他的怒,他的偶爾放蕩造次,除了他,腦子里根本存不下其他東西,難怪老是畫不出新樣式,唉!
「那怎麼成?你一個人在外,又是看女裝。」他放心不下。
「早說嘛,我可以扮男裝啊。」那還不簡單?而且她駕輕就熟。
「扮什麼都一樣,我不愛你獨自在外頭走動。」
她本該怒的,但听到後頭,她的唇已經勾得彎若弦月,哪里來的惱啊怒的?她很好哄的。
只要是他說的,她都很受用。
于是在他的緊迫盯人之下,她溫馴得像只被剪了爪的貓兒,乖得像什麼似的,先上渡口,轉入十字大街,兩旁食堂茶肆林立,旗幟遮天,再向右拐進城東舊曹門街尾的胡同里,路口第一家浦子,便是她二哥設立的匠捕,負責打造她所繪制的首飾。
上官向陽正打算陪她進屋,余光卻瞥見對街有抹熟悉的身影,隨即抽回視線,笑睇著龐月恩,道︰「你進去吧,我在附近走走繞繞。」
「就說了,我還得跟雕匠們講解,這樣一來,要耗上不少時間。」龐月恩嬌嗔著,隨即擺擺手。「但不許走太遠,要是我。出來沒見到你,我就自己回龐府了。」
「知道了。」他冷惜地輕握了她柔女敕的手,目送她進了捕子後,才走往街角巷子,瞅著對街,昔日為上官家,如今淪為夏侯家的藥材行。
放眼整條街,十之八九昔日皆是上官家的產業,如今卻淪落在不知底細的夏侯懿手上……要不是凜兒飛書要他沉住氣,打在對方頭一次拿著房契上門時,他就想動手宰了他。
但一旦殺了他,上官家被吞掉的所有產業就得要全數充公了,所以凜兒要他稍安勿躁,等她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究竟還要他等多久?
夏侯懿不除,無法替老爺報仇,他就無法安心和月恩長相廝守……
他對月恩的情早在多年之前便已深種。但他總是視而不見,漠然以對,可現在不同了,他知道她的心意,什麼奴卑主從的該死規矩,全數自他的腦袋里抽離拔除。
因為她,他要一份安心,一份平靜,誰都不能檔在他面前,就算是夏侯懿也不行!
深吸口氣,他垂眸忍遏殺意,卻瞥見一抹身影裊裊來到面前。
「往巷里走。」開口的人是上官凜,巴掌大的臉幾乎被頭上的軟巾給遮掩了大半,身穿交領青衫,男子裝扮,嬌小的身形走在前頭。
上官向陽隨即跟上,始終保持兩步遠的距離,狀似閑靈。
在沒什麼人的巷子里,上官凜輕聲開口,「漕運的事,處理得如何?」她的嗓音潤亮,此刻卻故意壓沉。
「還在著手。」
「得快。」
「知道。」上官向陽頓了下,問︰「別待得太久,時機一到,快快月兌身。」
「放心吧。」她悶笑。「就算玉石俱焚,我也會討回老爺的產業。」
「說什麼玉石俱焚?」他微惱地攢起眉頭。
上官凜回頭,菱唇勾揚。「你心里頭不也是如此想?之前是,但現在不同了,有龐家千金在身旁,你舍得拋下她不管嗎?」
「你……怎會知道?」
「龐家千金喜歡你,你一直沒發現嗎?」她微露貝齒。
她到過龐府的次數多得數不清,每回上門,因為向陽的關系,龐家千金從不給她好臉色看,如今他倆朝朝暮暮相處,要說沒半點進展,誰信?
上官向陽呆住,不解他沒發覺的事,她怎會知道?
「你這呆頭鵝,沒瞧見每每要回府,龐家千金都會在那兒十八相送嗎?」上官凜好笑道。這是上官老爺亡故後,兩人頭一回如此輕松笑談。
上官向陽清俊的臉頰難得飄上淡淡紅暈。「是嗎?」
「唉,明明你是哥哥,可為何有時候,我總覺得我像是多了個弟弟呢?」上官凜好笑地伸手輕撥他發上的銀雕束環。哎呀,日環為主,月穗相隨,這束環的合義也太明顯了吧?
龐家千金果真是不同于尋常姑娘呢。上官凜暗笑,自嘆不如。
「胡鬧」上官向陽佯怒抓下她的手,罵的是她的言語,而非她的舉措。這一丁點小事,不須言語,只要一個視線,彼此都心知肚明。
兩人對視一眼,笑意在彼此眼中漫開,直到一個聲音殺出,凝住兩人唇角的笑。
「上官向陽,你在搞什麼?」龐月恩氣呼呼地大吼,噴火的美眸直瞪著他抓住那姑娘的手。
混蛋家伙,說要走走晃晃,結果晃到美人窩去!
「小姐?」上官向陽瞧她拐進巷子里,隨即松開手,眼角余光卻看見另一抹高大身影跟著轉進街角,黑眸抽搐了下,隨即從容地快步走向龐月恩。
「她是誰?」龐月恩直盯著那男裝打扮的姑娘。
扮男裝,她熟得很,瞧那身形根本是個姑娘家。對他可熱情得很,還敢伸手模他發上的束環,而他也可惡,竟沒阻止她!
那束環,可是她為他精心打造的,誰都不準踫!
上官向陽不語,加快腳下步伐。
見他不搭腔,龐月恩更加氣悶,瞪著後頭扮男裝的姑娘,瞧她懶懶的站姿,不由得月兌口而出,「上官凜?」
就在眨間工夫間,後頭男子朝他們看了一眼。
上官向陽見狀,心里一急,喊道︰「小姐」幾個箭步向前,拉著龐月恩就朝後頭走去。
而站在幾尺外的男人,則若有所思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
「向陽、向陽,我在跟你說話,你為什麼都不回答?」
兩人一前一後回到龐府,扯的是,走在前頭的竟是上官向陽,在後頭扯著喉嚨喊的,竟是龐家千金龐月恩。
上官向陽狀似充耳不聞,直到踏進瑯築閣,才一個回身怒瞪著她。
那眸色森冷嘻怒,嚇得龐月恩倒退一步,卻又不甘心地撇起嘴。明明是他理虧,她想發泄怒氣,偏又少了幾分威風。
「生什麼氣?該生氣的人應該是我吧。」她這個該興師問罪的人都還沒開案問畝,他倒是先怒了,這算什麼啊?
「你知不知道你剛才差點害死凜兒?」上官向陽怒咬著牙,一字一句從齒縫中擠出。
「我?哪有?」她立刻喊冤。「我到底做了什麼?」
想將她論罪,至少該給個罪名好讓她畫押吧。
「你居然當街喊她的名字」上官向陽怒不可遏地低吼。
「那又怎麼著?她的名字是瓖金嵌玉嗎?喊不得的嗎?」瞧他一心護著上官凜,還喊她的名字喊得那麼親密,龐月恩不禁氣極,胸口那把火要是幻化為實火,早就足夠燒光了佔地頗大的龐府。
「你有沒有想過,凜兒是化名混進夏侯懿身邊的,而那當頭夏侯懿那混賬東西就從對街拐進巷子,你當街喊出凜兒的名,會讓夏侯懿起疑,你到底知不知道?」
當時,他嚇得手心直冒汗,但為了要保安復仇大業,他得忍,怕凜兒因此出事,偏偏她又在那當頭鬧脾氣,還直接喊出凜兒的名字,引來夏侯懿的注目,駭得他心口拽得死緊,怕夏侯懿像個瘋子對她痛下毒手,而傻傻的她又不知道要回避,他才會開口喊她,拉著她就跑,就怕她因此惹禍上身。
龐月恩聞言,怔愣住,頓時明白輕重,可面對他的無明火,又覺得自己委屈極了。「……那又怎樣?我沒看到夏侯懿,你也沒跟我提起過上官凜是化名入府,我又不是故意的--」
「一句不是故意的,可能得要用一條人命去賠。你知不知道。」他視凜兒如親妹妹,若是因為自己而讓她出了任何差池,他就算以死贖罪也無法原諒自己。
「你干嗎這樣說話?好像我是個不懂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似的。」她最惱他用這種口氣對她,好像她是個無所事事,只會嬉鬧玩樂的刁鑽千金!
「我不是那個意思。」上官向陽閉了閉眼。
「可听起來就像那個意思。」
「好了。」張開眼,他伸手制止兩人繼續這個話題。「現在我要到城東去探探,確定凜兒是否安全無虞。」此刻他很在意凜兒的安危。
淚水在龐月恩眸底打轉。「在你眼里,上官凜比我還重要?」
「你」他不禁揉著發疼的額「別鬧了,好嗎?」
「我是在鬧嗎?我知道我錯了,但我有那麼該死嗎?」她深吸口氣,努力不讓淚水滑落。
「小姐……」
「听,你到現在還叫我小姐。」心更寒了,龐月恩抿緊了唇,側過身,挺起背脊,走入後方的庭園。
上官向陽垂睫握緊了拳頭,一番猶豫後,仍決定舉步朝外而去。
佇立在紛紅駭綠中的縴影輕顫了下,無聲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