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月樓為江南第一樓,位在貫穿金陵城的秦淮河南岸,俯瞰呈拱狀,數幢亭樓穿台餃廊,大廳之後便是長條廊道,兩旁珠簾飄動皆是雅閣,爐香四溢,笙歌不斷。
長廊轉上梯後,二樓便劃分為雅間,里頭有廳房,適于做為商家買賣交易時之場所,至于三樓則備有雅房,可供休憩過夜。
掌燈時分,醉月樓里紙醉金迷,笙歌達旦。
尹于棠坐在大廳上喝著悶酒,耳邊盡是喧鬧震天的嬉笑聲,他卻充耳不聞,黑眸直盯著手中的木雕女圭女圭。
這是他要送給丹禾的十五歲生辰禮物,卻不知她願不願意收下。
打她十二歲之後,便搬出春棠水榭,向爹娘稟明了自己身為棄嬰,不該擁有千金生活,她願意以奴身回報恩情。
此話一出,尹府大為震動,但無人能改變她的決定。
到底是誰戳破她的身份,他心知肚明卻也無可奈何,只因木已成舟,就算他惡懲對方,也改變不了丹禾的想法。
包教他痛心的是,從此以後,她成為他的貼身丫鬟,不再膩著他喊小扮哥,更不曾踰矩,不管他替她做了多少糕餅,她都不願意再嘗,送上金釵飾品她也不願意收,只要他貪懶不上商行,她便自動領罰到祠堂跪著……
她的所作所為逼得他不得不在二哥底下學習商事,慢慢接管部份產業,卻也因為如此,有時連要見上她一面都很難。
眨眼三年過去,他還是不能適應,總覺得不能見到她在跟前撒嬌,膩在他身邊喊小扮哥,教他難受極了……
而今日,親眼看見她和醉月樓武師夏杰走在一塊,兩人有說有笑,那畫面回想起來,還是教他心間隱隱作痛。
想得出神,不意間身旁有人跑來,撞上他的手肘,教他掌心的木雕女圭女圭滑落,他頓了下,彎身要拾起,卻彼人緊攀住手臂,他抬眼對上一雙含淚欲泣的水眸,心頭一震。
那帶淚的眸色,那青稚的面容,教他想起丹禾。
「你這丫頭,還敢跑!大爺已經買下你了,還不快過來!」
听見身後傳來凌亂腳步聲和咆哮,尹于棠不由得回頭探去,就見醉月樓掌櫃和一名眼熟男子相偕而來,身後還有幾位隨行家丁和樓里的武師。
「發生什麼事了?」擰起濃眉,他問著掌櫃。
「三少,這事是——」
「本大爺買下這丫頭的初夜,但是這丫頭卻趁機跑了。」掌櫃的話未完,男子搶先開口,一把想將小泵娘拉過去,她卻躲到他身後,讓男子更加怒不可遏。「三少,這是怎麼著?難不成你想要跟大爺我搶姑娘?」
尹于棠略一思忖,看向掌櫃,低問︰「這姑娘的初夜賣了多少?」
掌櫃一愣。「三少的意思是——」
「把錢加一倍退還給陸家大少,記在我的帳上。」
「三少?」掌櫃一臉錯愕。
雖說醉月樓是尹府產業,但從沒听過老板和客人搶花娘的。
「陸大少,這姑娘太青稚,尚未經過樓里教,隨便喊出初夜,是醉月樓的疏忽,我會要掌櫃再送幾個花娘伺候陸大少,由醉月樓招待。」尹于棠看向陸清瓏,淡聲道。
身後的姑娘瞧起來和丹禾差不多歲數,雖說依樓里規矩,這樣的年歲確實是可以開始拍賣初夜,但……看著她,會教他想起丹禾,他會不舍。
「你!」城里出了名的紈褲子弟陸清瓏哪里受得了這種屈辱。「你這算什麼?老子就偏要她,你能怎樣?!」
尹于棠微眯起眼。「陸大少即將接掌陸府事業,夜夜流連醉月樓不太好吧?要是再惹是生非,想必陸世伯會相當震怒。」
陸清瓏瞪大眼,正要發火,卻被身後家丁傍拉住,低聲在耳畔說了幾句,希望他別得罪尹府的人。
冷睨他一眼,尹于棠隨即看向掌櫃。「這位姑娘,從今開始賣笑不賣身,二少要是問起,就說是我交代的。」
「小的知道了。」
「將她帶回樓上,還有,替陸大少找幾個花娘陪侍。」
「是。」掌櫃看向他身後的姑娘。「還不跟上?」
小泵娘滿懷感激地看向尹于棠。「小女子凌煙謝過三少。」話落,隨即跟著掌櫃離去。
他壓根沒將這場意外放在心上,彎下腰要撿起掉落在地的木雕女圭女圭時,卻見有人橫出一腳將木雕女圭女圭踩住。
「……挪開!」他低喝,瞪向那人。
「真是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陸清瓏說,臉上卻沒有半點誠意,烏履靴更是用力再踩了又踩才挪開。「听說你家妹子原來是你撿回家的棄嬰,現在成了你的貼身奴婢,不知道你嘗過味道了沒?」
彎身拾起木雕女圭女圭,尹于棠怒目橫瞪著他。
「瞧我傻的,听說你從小便和她同床共寢,更是同浴而洗,想必早已將她吃干抹淨。」陸清瓏說得下流,笑得猥瑣。「我瞧過她,美得不可方物,看得我心癢癢的,三少,什麼時候帶到花樓和咱們同享?」
話落,身後一干家丁隨即哄堂大笑。
尹于棠眯緊黑眸,猛地拳頭就往他臉上招呼過去。
他累積了許久的怒火踫巧找到出口宣泄,教他一出拳便是打得欲罷不能,嚇得樓里武師趕緊出面阻止,陸清瓏卻已重傷倒地。
此事傳回尹府,尹老爺大為震怒,等二兒子將小兒子帶回府後,隨即將他拖往祠堂,但早已有人跪在祠堂前。
那抹縴瘦身影,在這三年里抽長不少,如今已是玲瓏體態,頗見少女韻味。
「丹禾?你在這里做什麼?」見到她,尹于棠急忙上前要將她扶起,身子卻被父親給扯住。
「你還有臉問?還不是因為你鬧事?!難道你不知道你每回闖禍,還是貪懶不上商行,丹禾便會在這里長跪?!」尹至寶一肚子火燒得更旺,低喝,「取家法!」
彬在祠堂前的丹禾聞言,隨即轉了方向,跪伏在地。「請老爺打在奴婢身上,全都是奴婢不好,害著了三少,請老爺責罰奴婢。」
「丹禾,這是我的事,怎會是你害了我?」尹于棠急道。
「是我,如果三少不要將我帶回府,不要因為我而疏于學習,今兒個就不會在花樓與人鬧事。」
尹于棠傻眼,總算搞清楚她跪在祠堂的真正意思。
「那不關你的事,我打陸家大少是因為他——」後頭的話,他說不出口。
要是他說,是因為陸家大少踩了要送給她的木雕女圭女圭,又或者他說,因為她不理他,卻和夏杰走得近,害他心情郁悶,再加上陸家大少出口侮辱她,他剛好拿陸家大少開刀……這不是更教她愧疚了?
「因為奴婢,三少貪懶多年,不經商事,如今又在外將人打成重傷,這一切全都是奴婢的錯,請老爺責罰奴婢。」丹禾緩緩跪爬到尹老爺的身邊。「老爺,對不起,這時奴婢的錯。」
尹至寶不舍地看著她噙淚的眼,再看向小兒子,惱火地朝他揮下竹藤。
丹禾見狀,撲身而去,竹藤硬是打在她身上,痛得她渾身一抽,軟在尹于棠的懷里。
「丹禾!」他緊摟著她,心疼欲死。「這是我的錯,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她想開口,然而背上像有火燒灼,疼得她說不出一個字。
「你也知道都是你的錯!」尹至寶抓緊竹藤往他背上打下。「孽子!虧你從小被夫子夸贊資質最高,可實際上呢?!正經事不做,成天風花雪月,還為了一個花娘把陸家大少打成重傷,你要我怎麼賠人家一個兒子?!」
的毒打聲如風疾落,竹藤打在尹于棠寬闊的背上,他咬著牙不吭聲,在他懷里的丹禾想要起身護著他,卻被他反抓擒在懷里,不得動彈。
「老爺,不要打三少!這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她滿心愧疚,把錯都往身上攬。
尹至寶充耳不聞,直到將竹藤打得應聲斷裂才收手。
「你就給我跪在這里!彬到天亮為止!」將斷裂的竹藤一丟,他怒不可遏地踏離祠堂。
祠堂里,尹于棠跪在祖宗牌位前頭,背部滿是滲血傷痕。
「……三少,你為什麼這麼不受教?!」丹禾抿著唇,忍著淚,從他懷里緩緩起身,跪在他面前。
尹于棠只是緊瞅著她,擔心她的背傷。「疼嗎?」
丹禾無奈地閉上眼。「三少要記住,三少犯了任何錯,全都是奴婢的錯,受罰是應該的。」他滿身濃艷香氣和嗆辣酒味,教她難受,再听見老爺提及他是為了搶花娘才與人大打出手,更是教她的心涼透了。
「不關你的事。」他皺起濃眉。
「怎會不關我的事?要是三少真喜歡那位花娘,請三少告訴我,我可以替三少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而不是讓三少為搶愛人而與人大打出手!」
尹于棠直睇著她,說不出心間是怎樣的滋味,只是霎時他覺得好苦悶,想要大醉一場,因為她說,她要幫他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讓他得到愛人。
愛人?他哪來的愛人?擱在他心上最重要的人,從頭到尾,只有她丹禾。
三年前不能保護她,教她差點死在地窖,他愧疚至今,如今再听見有人戲諷她,要他怎麼忍下這口氣?
「三少,你必須再爭氣點,至少先把漕運打理妥當,你可以把賬本帶回家,讓奴婢為你分憂解勞。」
她的叮嚀話語听在他耳里,卻覺得距離好遠,遠到他听不清楚她在說什麼,遠到他突然想要離開眼前的荒謬境地。
這不是他想要的。
以往,只要他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麼,可如今,為何他們的心思不再相通?他的疼愛,她感受不到,她的冷漠,讓他的心涼透。
以前那般快樂的生活不好嗎?她就非得為奴不可嗎?
「丹禾,不要自稱奴婢。」他突地一把將她摟緊,緊密得不容許她抗拒。
這些年,她連擁抱都不給,讓他的懷里好空虛,就連心都空蕩蕩的。
「三少,請自重。」她冷聲斥道,氣得發抖,
她正在跟他說正經事,他卻是這般不受教!
「我只是想要抱著你、膩著你,這樣也不可以嗎?」他不放,qnnlliao不想放開這般眷戀的懷抱。
「當然不可以!天底下的兄妹都不會這樣相處,更何況我只是個奴婢。」丹禾眯緊了眼,鐵了心。「或者是,三少打算把我當成暖床的花娘?」
尹于棠一震,驀地將她放開。「你在胡說什麼?!」她是他擱在心上呵護的寶貝,怎能與花娘相提並論?
她是寶貝,是老天賜給他的寶,他要疼惜一輩子的妹子!天底下的兄妹到底如何相處,他才不管,他只知道他喜歡她,想要膩著、纏著她有什麼不對?!
「既然三少不作此看,那麼就請三少自重,放開‘奴婢’。」她加重了奴婢二字的語氣,要他認清兩人身份。
莫名的,尹于棠覺得一切變得好荒唐,他啞然失笑,沒說什麼,只是垂著長睫思忖好一會,才從懷里取出木雕女圭女圭,遞給她。「拿去吧。」
「……給我?」她遲疑地伸出手。
木雕女圭女圭不過比拇指大些,雕得細致又栩栩如生,上頭扎孔穿了紅繩。如果她沒記錯,大少身邊的貼身奴婢紅袖身上似乎也有一個,但模樣不太相同,她手里握的這個……有點像綁著雙辮的自己。
「嗯……」他垂睫想了下,突地笑道。「明天開始,你到大哥那里去吧。」
「咦?」她猛地抬眼,不解地看著他。
「既然你一心只想為奴,那就到大哥那兒去,大哥剛好缺了個人服侍。」他說著,笑容看似爽朗,卻藏了陰郁。「這是大哥要我交給你的。」
用大哥的名義,她應該就會收下他親手雕的女圭女圭了,對不?
把她交給大哥,他才能夠走得放心,才不會一直掛念著她。
丹禾感覺眼里一陣刺痛,但她只是微眯雙眼,企圖掩去那股熱燙難受。
不是她不肯當他妹子,而是她天生奴婢命,由不得她;而他,從不知道為了不讓人笑他是扶不起的阿斗,她在背後有多努力地為他打點。
好不容易,老爺將尹府底下產業之一的漕運交給了他,他卻天天上自家花樓作樂,笙歌不墜,如今,竟然還不要她了。
思及此,她不禁緊握拳頭。
「那真是好極了呢,多謝三少。」她勾著唇笑,笑出眸底一片月華。
「嗯……雖說大哥不管家中產業,但好歹頂了個解元身份,跟在他身邊總是比較好。」他想過了,二哥太凶惡,又太會差使人,不是能托付之人,唯有大哥肯定會善待她。
「喔,原來三少的腦袋還能想事呢,真教奴婢開心!」
尹于棠勾唇笑得自嘲。「好了,你回去吧,明天搬去大哥的夏荷齋。」
「多謝三少。」她踉蹌起身,臨走前又說︰「三少,花樓是自家營生,犯不著和客人搶花娘搶得頭破血流,否則傳出去,老爺夫人都不用做人了……請三少自重。」
尹于棠端正地跪在祠堂前,沒答話,只是靜靜听著她輕巧的腳步聲離去。
外傳他為搶花娘而大打出手,但實際上,他只是因為親手雕的木女圭女圭被陸家大少踩住而萌生怒氣罷了。
那本來是要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如今湊巧變成她到大哥身邊的信物……
他想著,笑著,覺得自己真有男子氣概,但淚水卻潸然落下,只因他好不舍,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