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後,雷拓的律師終于找上梁夙霏,協議離婚一事。
他們約在她她住處附近的一間庭院餐廳,雖然是開放式的空間,但座位與座位之間有些距離,談話反而自在。
她準時抵達。
「雷太太,這是協議條件,你看一下,有什麼問題我們可以再討論。」
「我姓梁,不是雷太太了。」梁夙霏低聲地告訴他。
「噢,抱歉,梁小姐。」律師道歉,接著將文件推到她面前,解說文件內容,「一開始是立離婚協議書人,也就是雷先生和你的名字,接下來,因為你們沒有子女,沒有監護、撫養及探視等問題要處理,所以我們直接談夫妻財產處理……」
梁夙霏心不在焉地听著,一邊回想著——她曾多麼渴望有個孩子,一個她和雷拓共有的「愛的結晶」,只是,她花了三年的時間才明白,他不愛她,他們之間永遠不可能會有「愛的結晶」。
「雷先生將兩棟透天別墅過戶到你名下,並同意于正式簽訂本協議書時,以即期支票支付兩千萬元贍養費,日後每月十日以前給付三十萬元生活費給你,直至你再婚或……」律師比了一個「你知道……」的手勢。
這手勢將她的注意力拉回律師說的話。
「……除本協議書另有約定外,雙方互相拋棄其絕對對方之夫妻剩余財產分配請求權,及其他一切財產上及非財產上之損害賠償請求。」律師繼續念其余的制式法律條文。
「我不要……」梁夙霏突然說話。
「啊?」律師愣了愣,沒听清楚。不是她主動提出離婚嗎?後悔了嗎?還是嫌離婚條件不夠好?
「我不要房子,不要贍養費,也不需要生活費,我自己有工作。」
「你不要?」律師這會兒傻眼,沒見過有人把白花花的銀子往外推的,那兩棟位于黃金地段的房子少說價值上億。
這時律師的電話響起,他看了看名字,起身走到稍遠處接听。一會兒他就回來了。
「那我現在把剛才念的那幾條條文刪除。」他拿出筆、尺,直接割掉。
梁夙霏從皮包拿出印章,「只要簽名蓋章,這份協議書就生效了嗎,我跟雷拓就算離婚了?」
「呃……這……」律師眼楮飄向梁夙霏後方,接著很快回來說︰「沒錯,這樣就生效了。」
梁夙霏平靜地在紙上簽名,用印。
「謝謝你,還讓你特地跑這麼一趟。」她吹干紅泥印,將文件交還給律師。
「不客氣……」律師一臉怪異地將文件收進公事包里,拿起來桌面上的帳單。「那,我先走了。」
「再見。」她點點頭,牽起苦澀的嘴角。
律師離去後,她卻一直坐在位子上,一動不動。
接著,淚水在她眼眶中匯集,愈積愈多,終于因承受為了重量而墜落,「啪」地在桌面上濺出水花,接著一顆一顆淚珠迅速奔出,一轉眼,已淚流滿面。
「嗚……」她將臉進手中低聲嗚咽著,為自己已經劃下句點的婚姻、為自己從此再與雷拓無關而悲嗚。
此後,她恢復了梁夙霏的身分,不再是雷太太,不再是他身後一個無聲的影子。
她自由了,但同時也失去他了。
她感覺心頭上有塊肉正從身體被撕扯剝離,苦得她眼淚直流,痛得她無法呼吸。
為什麼自己如此軟弱,明明愛著一個人,卻沒有勇氣留在他身邊?為什麼她不能堅強地承受單方面付出的寂寞?是不是她還是愛自己比愛雷拓多?是不是她太斤斤計較?
「小姐……請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餐廳服務生走過來關切地詢問。
「噢……沒有……」梁夙霏猛地抬起頭尷尬地拭去滿臉淚水。「沒事。」
「如果有什麼需要,請不要客氣直接告訴我。」
「我會的,謝謝,真的沒事。」
服務生離開後悄聲走到梁夙霏後方的位置,彎身跟坐在那里的一名男子說話。
那名男子就是雷拓。
他從一開始便坐在那兒,听見了梁夙霏與律師對話,也看見她哭泣。
此時,他腦中冒出滿天翻飛的問號。
他不明白,為什麼她一毛錢都不肯拿,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未來打算?明明可以繼續擁有寬裕的生活,為什麼要選擇那微薄的薪水困難度日?
還有,既是她主動提離婚,又為何哭?
她究竟要什麼、究竟在想什麼……究竟,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這些過去他不曾過的問題,此時卻如糾纏的毛線在腦中混亂地盤踞著。
她哭得柔腸寸斷,那眼淚撼動了她。
他突然覺得不舍,後悔這幾年沒有好好關心過她、了解過她。
近來,她那教人捉模不定的舉動,迷樣的形象,深深地吸引住他,令他不由自主想一探究竟。
是不是,他真的錯過了什麼……
沉澱數日,染夙霏才將已正式簽字離婚一事告訴黎致。
黎致拍手叫好,嚷嚷著要幫好「慶生」——慶祝重生。
「我告訴你,以目前的社會現況,單身女子絕對比已婚婦女還要快活一百倍。」黎致對鼓吹單身萬歲一向不遺余力。「就像現在,我們高興下班後去KTV唱歌到天亮,高興穿得性感火辣去泡夜店都不會有人羅里羅嗦把我們當十幾歲孩子管。」
「KTV、PUB……」梁夙霏搜尋記憶。「好像離得很遙遠了……」
以前每回遇到同事生日,大伙兒總喜歡浩浩蕩蕩、大張旗鼓地慶生,在這種難以推辭的情況下她參加過幾次,在歷經結婚、離婚後回想起,那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喧鬧吵嚷的熱鬧氣氛,似乎已成了這一生「最後的青春」,再也回不來了。
「對吧!是不是結了婚就得考慮很多、看人家臉色、一點自由也沒有?往後幾十年的生命全都葬送在一間幾十坪的房子里。」黎致一副敬謝敏的表情。
「沒這麼夸張,是我本來就很少這類的娛樂。」梁夙霏溫溫地笑說。
「那你更應該趁這回重生,好好享受人生。」黎致主觀意識強,認定了已婚婦女的生活就是悲慘。「所以,別再愁眉苦臉,沒有危機就沒有轉機,讓你意想不到的美麗人生從此刻才剛要開始。」
「嗯。」梁夙霏期待一切如黎致所言,忘了這段婚姻,開始她的美麗人生。
「走,到我朋友的PUB坐坐,那里不只老板帥、吧櫃帥,連服務生、廚師、掃廁所的清潔工都帥,介紹幾個給你認識。」黎致拎起包包,關上辦公室的燈,摟著好友細瘦的肩往門外走。
「這麼好,把帥哥介紹給我,不留著自己用?」梁夙霏心境一轉,調皮了起來。
黎致大笑。「我身邊帥哥太多,每天換一個,至少也要個把月才輪一回,讓幾個給你幫我分擔一下麻煩。」
「這種忙,一定要幫的,義不容辭。」梁夙霏繼續搞笑,和黎致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特別自在輕松。
她一雙淨澈的眼眸彎彎地笑,如瀑布垂下的烏黑長發在星空照映下熠熠閃亮,原本就白淨清秀的臉龐因開懷而笑,瞬間綻放出瑰麗光芒。
因為只顧和黎致抬杠,沒注意到前方一道高大身影,待眼角瞥見時已經來不及煞住,直直撞上。
「對不起,對不起……」她急急道歉,卻收勢不住滿眼笑意。
「沒關系。」
「剛剛好像踩到你的腳了,痛不痛?」以她高度僅能望見對方的肩膀,當她仰起臉,在見到對方是誰後,所有表情頃刻凍結臉上。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雷拓唇畔隱著笑說。
罷結婚時,為了出席一些社交場合,她特地去學交際舞,據老師說她學得很快,但不知為什麼每每和他共舞她就亂了步伐,頻頻踩他的腳,整支舞都在說對不起。
梁夙霏看見雷拓,不只表情凍結,仿佛心跳也停了,小口微張,半天吐不出一個字。
「這麼快就把我忘了?」他調侃說道,對她在離開他後才展露如此燦爛美麗的笑容有點不是滋味。
原來他們的婚姻就是摧殘她、讓她日漸凋零的元凶。
「不是,你、你怎麼……?」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她一顆心慌不已,差點咬到舌頭。
這畫面,多像他第一次在「查寧手工坊」等她下班的情景——
那天,她和店里幾個同事一起走往停放機車的騎樓,听到同事的低呼聲才發現一輛跑車停在街邊,而雷拓就倚在車門旁,注視著她們。
幾個女孩扭捏害羞著不知他究竟在等誰時,他卻邁開步伐,直直走到她面前,問她——「要不要一起吃宵夜?」
她像被什麼定住,傻了,忘了如何用嘴巴發出聲音。
直到身旁的同事半吃味、半開玩笑地要他請所有人吃宵夜,這才使他稍稍移開那魅惑人心的黑眸,而她也才得空撫平繃緊的神經。
「有事嗎?」梁夙霏拉回思緒,努力擺出鎮定的表情。
「帶你去吃宵夜。」他微笑道,也想起自己第一次約她的心情。
他從未為女人站過崗,可那天不知為何特別執拗,明明只是有著一張見過很快就忘了長什麼樣子的有人的平凡女子,卻給他一種懷念不已的溫暖感受,那一晚,他為了再見她一面,在寒風中站了兩個小時。
究竟為什麼,到現在他也仍一頭霧水。
「欸……吃宵夜?」她被搞混了,現在是什麼狀況?
「這位先生,不好意思,你晚了一步。」站在梁夙霏身邊的黎致一把將她勾進臂彎里。「我已經先把小霏訂走了,我們打算到夜店慶祝她的重生。」
黎致對梁夙霏前夫這種死纏爛打的行為十分不屑。
「慶祝重生?」雷拓挑了挑眉,對黎致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感到莫名刺眼,仿佛兩人天生八不合。
說話就說話,為什麼老是要勾肩搭背的?
「呃……」梁夙霏很尷尬,這麼說好像之前跟他的婚姻生活有多水深火熱似的。「其實……」
「我陪你們吧,那種有酒的地方,兩個女孩子,還是小心一點。」
「呵……」黎致噗哧一笑,揶揄說道︰「你跟行,那還慶祝個屁?」
這個男人果然很白目,婚前不懂好好珍惜這麼好的老婆,離婚後才在那里藕斷絲連,念念不忘。
「而且,你怎麼知道只有我們兩個女孩子?」黎致像非讓雷拓後悔到捶心肝不可,繼續刺激他說︰「以我們小霏的條件,不愁沒有白馬王子搶著保護。」
「等等……」梁夙霏見兩人又快要吵起來,連忙出聲緩頰。「對不起,我已經跟黎致約好,所以……」
他低頭看她。「至少讓我知道你們去哪一間店,安不安全。」
听見這話,她心頭一暖,往日的點點滴滴重回腦中……
他看起來冷漠,但在某些地方卻極其體貼︰夜晚,他從不讓她單獨出門,必定派自己的司機接送她;每年她雙親的忌日,無論多忙,他都會陪她到塔里祭拜;他朋友多、應酬多,不回家吃飯時會請秘書提前通知她……
他也許不是個好丈夫,但對她並非完全漠不關心。
他曾月兌下自己外套披在她肩上,也曾皺眉看著她說「最近是不是瘦了」……
如果她肯換個心情,不再傻傻期待他的愛,而是用朋友的角度來看待兩人的新關系,或許她便不會再那麼患得患失,感到那麼的寂寞。
他會是個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