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煩不煩啊?平時我听你的,這種日子你那些說教就省了行嗎?」霍磊心情正差,見表哥又跟來,以為他又要像平日那樣管束他。
鳳旋原本確實想說說他,但他瞥見霍磊身旁的小木門門縫竟露出了一截雪白衣袖,當下立刻面不改色地道︰「我知道你想透透氣,但你這麼盲目地貓捉老鼠也不是辦法,外頭慶典正熱鬧,你何不讓底下人去忙,先去茶館喝杯茶歇歇吧。」他拍了拍表弟的肩膀。
這話正是霍磊想听的,當下心一軟,心想表哥也不總是只會嘮叨他,說到底兄弟一場,還是關心他的,于是應道︰「好吧,咱們上館子喝杯茶消消火,讓那臭丫頭搞得我興致都壞了。」
「你先去吧,我把其他人叫回來,免得有人不知輕重給你惹了事,到時姑丈那邊有你受的了。」
「……」提到他父親,帝國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霍磊就胃泛疼,整個身子都涼了。「好,那你去,我先幫你點菜。老樣子,仙閣酒樓二樓包廂,我再把鈴花和梨花叫過來陪我們解悶。」良家婦女麻煩死了,還是風塵女子知情趣!
鳳旋對表弟縱情煙花之地也是有微詞的,只是當下不好說什麼,隨意應和了聲,一邊不著痕跡地擋在小木門與表弟之間,以免霍磊發現那截衣袖。而在巷子里追逐得口渴又心浮氣躁的霍磊,當下只想立刻遠離這又臭又髒又狹窄的鬼地方,揮手告別表哥,便大步離開了。
鳳旋站在原地半晌才邁步離開,但卻是謹慎地在巷子前後左右確認過,然後又折回小木門前。
原本松了一口氣,打算推開小木門的黎冰,一見那折回來的高大身影──啊,她是不知道對方多高大,但肯定比那個叫霍磊的更高──她嚇得縮回手,開始懷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逃出這個鬼地方?
鳳旋遲疑了一會兒,但一想到僵持在這里也不是法子,便咳了一聲,「姑娘,出來吧,沒事了,我沒有任何惡意。」
黎冰一顆心差點跳出喉嚨。他怎麼發現的?
然而,這時候,從她躲進來時就隱隱有某種不對勁騷動的「小屋」,騷動更明顯了,她听到了……某種……低狺!黎冰感覺到有什麼在拉扯她的裙擺,她僵硬地轉過頭,卻見黑暗中一對發光的眼楮瞪著她!
「吼──」
「啊──」她嚇得推開門,連滾帶爬地逃出那間狗窩,但被侵犯了領域,又被吵醒的狗兒立刻狂吠了起來。
鳳旋早覺得這姑娘躲藏的地方不太妙,卻沒想到竟然是個狗窩!同一時間他也听到遠處的人聲,知道表弟的護院和保鏢想必已察覺這里的騷動,正互相吆喝地趕來,而黎冰則是坐在地上,瞪著拚命想掙月兌狗鏈朝她撲來的狗……
天啊!這條狗也太大了,它一張開嘴都能咬斷她脖子,而她剛才竟然跑進它睡覺的地方跟它靠那麼近!黎冰本來不怕狗,但此刻她驚得腿都軟了!
大部分的人都參加慶典去了,在引來更多人的好奇以前,鳳旋當機立斷地扶起黎冰。「走!」
「在那邊!」身後有人喊道。
瘋狂的狗吠,雜沓的腳步聲,以及男人們的吆喝,讓熱鬧的慶典音樂都成了凌亂的陪襯。遠處的炎帝城鳴放起煙火,黎冰猛然嚇了一跳,鳳旋回過頭看著煙火與霍磊手下的方向,知道他也沒別的選擇了──和驕縱的表弟說道理嗎?孤身在大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來是他的行為準則,但他又無法昧著良心對眼前的事置之不理,那就選擇較迂回的方式來解決吧!
他握住黎冰的手,「跟我來。」
黎冰顯然沒有別的選擇,只能提起裙擺,被他拉著在巷弄里奔跑。
無數黑影掠過那些閃閃發亮的祭典隊伍──或者飛掠而過的是他們。通往大道的每一個巷口都成了一片光,而在燦爛的灼光之中,教人不安的黑影蠕動著,鳳旋試圖尋找一個沒有打手的出口,讓他倆順利地回到大街上──只要混入祭典的隊伍里,就安全了。
黎冰開始覺得面具礙事,但一想到萬一身分曝光……不!那絕對不行!于是她仍然不時地扶住面具,盡避那動作讓她顯得很狼狽。
是不是全天京的人都認得她?十三歲的黎冰可沒法子想那麼多。在炎帝城里,誰都認得她,那麼出了炎帝城,她想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現身吧!現身吧!我的新娘!你怎能無視子民的苦難?她們為了你,徹夜未眠……
他們終于又回到了祭典正熱鬧的大街上,此地是天京南市,屬于權貴來往居住之處,治安也較好,鳳旋在兩人走出巷子前放開她的手。「如果你不想遇到剛剛的事,就跟著巫女們走吧,混進游行的隊伍中就沒事了。」
對啊,她怎麼沒想到?如果在人群中,那些人也不敢胡來。黎冰雖然不知道這些民間祭典的規則,但是也恍然大悟這應該是常識才對。
她不由得有些汗顏,因為稍早被祭典中的巫女嚇到,她才沒想到能躲進人群里,她驚魂未定又有些怯懦地道謝,「謝謝……謝謝你。」
鳳旋左右看了看,沒見到將軍府的人,他們應該安全了吧?那麼他也該走了……他看了一眼低著頭,不安地絞著衣袖的小丫頭。
天啊,他剛才都沒發現,她根本還是個孩子吧?
其實是他先注意到她的,戴著一張很特別的面具,面具底下露出來的粉女敕小嘴和下巴十分秀氣,少女縴細白皙的頸子向來誘人犯罪。
不知為何她站在人群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看起來好茫然好無助,那麼惹人心疼。在他還沒有更多的想法以前,霍磊那惡棍已經走向她……
她不會是跟家人走散了吧?
「你一個人來參加祭典嗎?」這種年紀的小泵娘,家人不太可能放任她獨自在祭典里到處晃悠吧?見她竟然點頭,他暗忖小丫頭有沒有可能說謊。
但,說真的,那關他什麼事?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表弟作惡,但插手管陌生人的閑事,對現在的他而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
「那……你家在哪?」終究,理智是一回事,他依然像在故鄉一樣──啊,他難道以為自己仍是王子嗎?仍然在自己父親的領土內,因為太多余的責任感與正義感,總是多管閑事,總是可笑地想為人民做點什麼,到頭來也是這份自以為是的責任和正義,讓兄長認定他野心勃勃,想要在父親面前表現他其實更適合繼承王位,最後父親為了不讓他們兄弟起嫌隙,要他離開高陽國,離開故鄉。
黎冰身子僵了僵,她知道絕不能吐實,偏偏又不知該如何說謊。
鳳旋見她為難的模樣,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他果然又自以為是了。本想模模鼻子走開,但偏偏就是婆媽地放不下……
難道他真是天生好管閑事?但是,任何一個有惻隱之心的正常人,看到這麼個小女孩可憐兮兮地落單,都會覺得袖手旁觀太可恥吧!他對自己道,最後認命地問︰「你知道怎麼回家吧?」
見黎冰仍是點頭,他心想,好了,那沒他的事了,他真的可以滾了!
「你……應該沒受傷吧?」可惡!他的嘴又背叛了他!但,知道怎麼回家,不代表這麼一個可憐兮兮在外頭閑晃的小丫頭,在經過方才那番折騰之後能夠自己走回家。他只是習慣想得周全一點,跟好管閑事無關!
黎冰听他這麼問,開始仔細檢視自己的手腳和身子。見她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模樣,鳳旋忍不住莞爾。
黎冰掀開袖子,早覺得手肘有點疼,這才發現原來那里早已破皮淌血,八成是被狗嚇到後在地上連滾帶爬時磨傷的。
「有一點點流血。」
一點點?鳳旋真不知這丫頭是嚇傻了還是天生就傻?那傷口是算不了什麼,但在女孩子身上恐怕有留疤的疑慮,何況那血沫都沿著手肘往下流淌了。
「跟我來吧。」鳳旋心想,好歹替她包扎好再讓她回家。他領著她來到南市軍巡鋪與公共水井所在的廣場。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大辰的天京,但每一次總是要佩服天京這個城市的完善規畫──東西南北四區都有完整且潔淨的水利分配,而軍巡鋪與公共醫廬都設在能便捷取水之處。因為雪季長達三個月,大辰很早就發展出優秀的水利與蓄水系統,更是曾令孩提時的他大開眼界,回到高陽後立刻向父親提出應該師法大辰興建完善的水利系統,因此受到父親的贊賞與肯定;那時他才十三歲,哪曉得會因此在兄長心里種下猜忌的種子?
他帶她來到醫廬里,讓大夫給她清洗傷口,順便也把衣服上的髒污做些簡單的擦洗,包扎完傷口,順便處理了膝蓋上的淤血。
「謝謝你。」就算生長在宮中,黎冰也知道他沒必要做這些事。
在炎帝城,每個宮和每個宮之間向來是壁壘分明,自掃門前雪,尤其長樂宮不是皇後的太平宮,她雖身為大公主,也只不過是皇位第二順位繼承人,當奴才沒有不勢利的,總得清楚誰才是該巴結該討好的,才不會無端被將來掌權的主子記上一筆。她也害怕在別的宮給母親惹麻煩,從小就是戰戰兢兢過日子,像這樣被一個陌生人所搭救、照顧,她都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黎冰坐在對她而言有些高的椅子上,方便藥師替她檢視膝上的傷口,這還是鳳旋怕醫廬里的人不夠小心,對她道了句失禮,兩手合握她腰身將她抱上去的。那一瞬間黎冰差點以為她真是要飛身上雲端,害怕心跳的鼓動太明顯;而鳳旋則想著,這小泵娘方才沒被風吹跑真是奇跡啊。
黎冰偷偷從面具底下打量著鳳旋,他早就把身上的羽氅隨手丟給一名乞丐,臉上的金泥原本也只是隨意抹上兩筆,身上是原來穿著的黎色大袖衫和深絛色腰封,沒有什麼特別彰顯貴氣與身分的裝飾,相較于少年們那種毛躁生澀又不知所以然的囂張外放,他倒是顯得特別內斂而且自在,黎冰突然覺得臉上的面具害她好熱啊!
鳳旋看到她瘦弱的膝蓋上觸目驚心的青紫,細女敕的手臂也包扎上白布,忍不住一再問藥師,到底會不會留疤?後來甚至跟藥師買了一瓶傷藥,據藥師保證能夠讓傷口不留疤,他把那瓶藥塞到黎冰手里。
畢竟是表弟惹出來的禍,他就當幫霍磊收拾爛攤子,總不能讓人家小泵娘因此留下疤痕。這不算多管閑事吧!
「我送你回家去吧。」送佛送上西,若是害這小泵娘出了意外,他會睡不安穩的。
黎冰害怕她再推拒,會讓這個好心的大哥哥以為她有意排斥,情急之下只好道︰「我和家人約在朱雀門外,可是時辰還沒到,我想再多走走逛逛。」
怎麼有家人放心讓這麼嬌滴滴的小泵娘自個兒逛慶典?不過今天晚上,只要姑娘們不隨便一個人跑到游行以及懸掛燈籠的大街以外的地方,大致上都能算是安全的。
所以,接下來就不關他的事了。鳳旋思考著是不是要把她送到朱雀門附近,朱雀門是炎帝城的正南門,又緊臨南市,三品以上內閣大臣的官邸幾乎都在南市,也是內閣大臣們早朝時出入的地方,巡邏的官兵尤為勤快。這小泵娘身上的衣飾打扮確實不像尋常布衣,看來也是個官家千金,送她到朱雀門的話應該算安全吧?
偏偏這時,連晚膳都沒用就偷跑出宮的黎冰,肚子倒是很會挑時機地響了起來。雖然戴著面具,但她的耳朵和脖子還是紅得明顯極了,粉紅色的耳朵,白里透紅的脖子,讓人下意識地咽了咽口水,低下頭來不敢見人的模樣竟然又讓鳳旋心里升起濃濃的愧疚感……
啊,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啊!
「對不起。」她很小聲很小聲地道歉。
她又為何總是在道歉呢?鳳旋有些沒好氣,心里只糾結了半晌,便決定不再掙扎。「走吧,反正你說時辰還沒到,我請你吃東西。」如果她在等候家人的時候被風吹跑就糟了……
什麼理由都好,把一個孤零零的小泵娘「放生」本來就違背他的本性。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身分尷尬,又身在異地,他根本不會顧忌這麼多。
黎冰沒有推辭。而且她有些害臊地發現,她心里其實是竊喜的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