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家最為困難的一段時間。
老爸所在的公司倒閉了,老媽當時也有一份比較穩定的工作,但因為是國企,工資雖然穩定,但實在不多,一直靠老爸做廣告創意為生活來源的我家就忽然變得拮據起來。為了一家人的生活,老爸只能到別的公司去應聘,但在這日趨年輕化的人才市場里,老爸卻一次又一次地,在只看履歷不看人的考官面前,被拒絕,被奚落,不斷踫壁。
在無數次的失敗之後,他想到了重操舊業——寫小說。
但是自從大哥在這個家誕生時起,他就一直在為了家庭事業打拼,小說什麼的,早放棄很久了,他有些茫然,拿不定注意,而老媽知道他的想法之後不僅無條件支持他,而且願意幫他眷抄手稿。
可是這樣的話,她同時要照顧我們父子四人——大哥正在外地上大學——還要幫老爸抄稿,還要上班,她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便萌生了將我送去爺爺女乃女乃家的想法。
我前面說過,我爸媽的婚姻遭到過爺爺女乃女乃那邊的強烈反對,具體原因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們最後不歡而散,爸媽一結婚,他們之間更是斷絕了往來。
這時候突然送我回去,爺爺女乃女乃他們會願意嗎?
奇怪的是,他們同意了。
「你就是悠遠嗎?你好,我是你女乃女乃。」
老媽說女乃女乃才六十多歲,我卻以為她已經七八十了,溫柔、和藹而憔悴、蒼老的面龐,就是我對女乃女乃唯一的印象。
她帶我走的時候是夏天,天氣非常地熱,走出屋外,熱浪撲面而來。門口的槐樹上附著著無數的蟬只,它們拼命鼓動發聲器官弄出巨大的嘶嘶聲,讓夏天里的每一個人都心煩意亂。
爺爺是個很溫和的老人,比女乃女乃還要溫和。
從見到我的那一刻起他就微笑著,微笑著打招呼,微笑著牽我的手,但那是沒有傳達到心里的一種表情符號,那不是笑。我討厭他微笑。
那時候我才知道,爸爸其實是長子,他還有一個弟弟,不過很早就去世了。他的妻子——也就是我的嬸子——帶著他們的兒子,十五歲的銀蕭和爺爺女乃女乃住在一起。
銀蕭……!我終于想起來了!銀蕭!沒錯!他是我的表哥,可……他不是現在我家的那個「銀蕭」!!
銀蕭的性格很沉靜,不愛說話,我很喜歡他,而嬸子卻很不喜歡我。
「滾開!不要接近我兒子!」見到我與他一起,她就會沖過來一把將我揮開,呵斥我,「整天跟那三個陰陽怪氣的老東西呆在一起我已經受夠了!為什麼還要多你一個!變態的小孩也是變態的!不要接近我們!別把骯髒的血也傳染到我兒子身上去!」
銀蕭阻止她,她反手就給他一巴掌︰「你怎麼這麼愚蠢!你爸爸是怎麼死的不記得了嗎!不要接近這個小孩!說不定他也會殺人的!」
她在說什麼?我不明白。後來我是听鄰里間的談話才揣摩出了大概。
這里除了我、爺爺、女乃女乃、嬸子、銀蕭之外,還有一個瘋女人,听說,她是爺爺的妹妹,我的姑女乃。她一直被關在一牆之隔的另一個院子里,有一年叔叔帶著家人回來過年,那瘋女人不知怎的就跑了出來,大吵大鬧,最後,提著一把生銹的斧頭當眾砍斷了叔叔的脖子。
那女人被判了無罪,關入精神病院,不久爺爺又將她接回來,又關在那個小院中。與失去了家庭支柱,無處可去的嬸子和銀蕭以一牆為隔,住在一起。
「那個院兒里的真的是我的姑女乃嗎?」我問爺爺。
「對。」爺爺冷淡地微笑著說。
在旁邊縫補衣服的女乃女乃臉上沒有表情,蒼老的皺折在她的臉上一動也不動,但是她的眼神……那是怎樣的眼神啊!空空的,空得讓人幾乎都有被它抓住而投入深深深井的恐怖感覺。
「別接近那院子。」她說,然後就沉默了。
爺爺女乃女乃家的院子很大,那個小院很明顯就是從那個很大的院中砌起一道牆分隔出去的,牆上有一道門,用老式的粗鏈鎖鎖著,那個一看就知道年代久遠的大鎖已經變得非常光滑,上面沒有銹跡,甚至縴塵不染。
里面關著的會是怎樣的瘋人呢?像巫婆一樣嗎?有長長的、尖利的牙齒和指甲,還是有一雙通紅可怕的眼楮?好奇心永遠都是殺人利器,尤其是對孩子而言。
有一次,我偷看到爺爺用一串長鑰匙打開那道鎖給里面送飯,就記住了鑰匙的藏匿地點,一天趁著爺爺女乃女乃睡午覺的時候我悄悄偷出那串鑰匙,打開了那扇門。
我以為門內很荒蕪,說不定還有什麼奇怪可怕的東西沖出來,但其實不是這樣,小院里有一座簡陋的小磚房,房外的空地上種著各式各樣的花,在夏天暴烈的陽光下,悠閑地吐著花蕊。
听到我的開門聲,一個女人從房子里走出來,看見是我,愣了一下。
女人大概5、60歲左右,雖已遲暮,可仍看得出年輕時候的她絕對是個美人。
「你是誰呀?」她走過來蹲在我面前,柔聲問我。
「我叫銀悠遠。」
她是真的很溫柔,我最喜歡的那種溫柔,因此我忘記了這里關的其實是個瘋了的人,只想親近這個溫柔的女人。
「原來你就是悠遠……」
她站起來,牽著我的手,帶我到那個小房子里,請我吃好吃的點心。吃完點心,她就給我講故事,女人很會講故事,比大哥還會講。天上的,地下的,中國的,外國的,好象她沒有不知道的。
從那之後,我常趁大人們不注意就往那里跑,吃她給我準備的點心,听她講故事。
「我對你好不好呢?」她問。
「好~~~~」我答。
「是不是最好?」
「不是!我大哥才最好!」
「你大哥?」
她臉上的表情變了下。
「我有三個哥哥啊,一個是大哥,一個是二哥,一個是三哥,二哥和三哥是雙胞胎,他們感情好,大哥對他們不好,對我好……」
「你喜歡你大哥嗎?」
「喜~~歡~~!我大哥還說過,等我十八歲的時候就娶我哦!」
其實我不明白「娶」是什麼意思,在電視里人家說結婚很好,我就也要,大哥拉著我的手說,好,你要的話,等你十八歲的時候咱們就結婚!
她的眼神瞬間明亮,隨即又暗淡下來。
女人發病通常是在晚上,時間不定,一旦開始發作她就會尖利地哭號,那聲音會小刀子一樣戳進所有听得見的人的心髒,很嚇人。
「你為什麼不要我了!為什麼要拋棄我啊!」她最常哭喊的就是這兩句。
她一哭,爺爺就拿出那串長長的鑰匙打開鎖進去,輕聲勸慰,不久女人的哭號會慢慢弱下來,轉化為低低的啜泣。
奇怪的是,我依然不害怕她,還是常常往她那里跑,吃她的點心,听她講故事。
終于有一天,我到這里來的事被女乃女乃發現了。
那天我又去了她那兒,吃飽玩夠,蹦蹦跳跳地出來,鎖上門,一回頭,女乃女乃就站在我的身後。
「女乃……」
「為什麼要進去?」她的臉上好象燃燒出火焰,蒼白的面頰泛出兩抹不正常的紅暈,「為什麼不听話!為什麼要進去!」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可怕的表情,想逃,卻邁不開步伐。
她猛力扯過我的胳膊,力氣大得驚人,我的胳膊幾乎都要斷了,我號啕起來。
門內的女人听見我的哭聲,焦急地拍打那扇老舊的門。
「許婉漪!你把那孩子怎麼了?你把他怎麼了!」
女乃女乃對著門用力地啐了一口︰「他是我家的孩子!怎麼著他也輪不到你開口!天殺的瘋子!」
「怎麼輪不著我開口!他也是我的孫子!你放開他!」
「呸!你還有臉說!一個娘胎里出來的兩個居然干得出那樣的事!有了孽種也還……作孽啊!天打雷劈呀你!居然還有臉說呢!不要臉!」
「許婉漪!!」
女乃女乃不再理她,狠狠拽起我的胳膊將我拽入房中,拿起笤帚便是一頓沒頭沒臉地亂打。
「我讓你不听話!我讓你還去!我讓你再接近那賤女人!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好好的孩子都被那糟踐血染髒了!我打死個小賤種呀!」
她打累了,一把推開我,我邊哭邊跑出去,迎面踫到了聞聲趕來的爺爺。
我多委屈啊!真想對爺爺好好地哭訴一番,可爺爺只看我一眼,確定沒有什麼大問題之後就把我丟下,自己走到那個院落門前,輕聲地安慰門那邊還在哭泣的女人。
女乃女乃听見爺爺安慰她,從房中拿出一條木棍又朝爺爺打去,我大聲尖叫。
爺爺閃過,奪下木棍怒斥她,女乃女乃也不甘示弱,用更難听的話反罵回去。
「我已經忍了幾十年了!你們自己干下的丟人事……」
「我們有什麼丟人的!如果不是你耍手段……」
「我真是瞎了眼楮才會想跟著你這個變態的東西!」
「你就很干淨嗎!……」
他們的聲音很大,我卻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
銀蕭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沉默地拉起我的手,離開了喧囂的戰場。嬸子斜靠在門邊上看他們吵,在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抬頭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很古怪,面頰上也泛著和女乃女乃一樣的很不正常的紅暈。
那天晚上,女人的瘋病又發作了,淒厲如鬼嚎的哭叫,像夢魘一樣糾纏著家中的每一個人。
爺爺想去那個院子安慰她,女乃女乃說什麼也不讓他去,兩個人就又吵,吵著吵著再打。
我實在受不了那可怕的聲音,不知哪里來的膽子,悄悄趁爺爺女乃女乃不注意,又偷出鑰匙,打開了那扇鎖著女人的門。
女人伏在院子里,就像受了傷的野獸般號叫,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撫摩她似乎想要埋入土地中的蓬亂頭發。
女人突然止住哭聲,抬起了頭。
「你是小強嗎?」她的眼神很嚇人,我卻沒有感覺到恐怖。
「不是,我是悠遠。」
「那你認識他嗎?他們把他搶走了,說我養不了他,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我搖搖頭。
她把手伸向我,她的指甲尖尖的,里面有著泥土的污垢。
*****
「不丟人你就到處去說呀!你跟你妹妹做了什麼!生下的孽種……」
「你住口!」
「嚇!你們干了還不許別人說啊!連孽種的孽種都有了……」
「你這不連你自己的女兒也罵進去了嗎!神經病!」
「我神經?看看到底是我神經還是她神經!也不知道你們那孽種有什麼魅力,居然能讓葉衣死心踏地地跟他……」
「不許你再一口一個孽種地罵他!否則我……」
「哎喲!我真是怕死了!我還傻到幫你們養兒子,養到後面,她把我的兒子殺了!你也把我一起打死算了!打呀!你打呀!打呀!打死我你們就能過好日子啦!」
*****
銀蕭慌慌張張地大步跑進小院。
「悠遠!快!快帶她走!快一點!」他喊。
我不解地望著他。
「我媽就要來了……」
他話沒說完,嬸子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嬸子……」
她抬手,一把將銀蕭揮到一邊去。
「你少管閑事……」她說。
我視線下移,落在她提著生銹斧頭的手上。
「變態的女人……」她念叨。
她提著斧頭走到我們跟前,我拖起仍伏在地上的女人的手,想拉她一起逃走。女人一動不動,空洞地看著正慢慢被舉起的斧頭。
「你是誰?」女人問,「你認識小強嗎?」
嬸子沒有回答她,只舉起了手中的斧,舉得高高的。
「我們根本就不在意你們的事的……」嬸子說,「你們兄妹相戀,跟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們生下小孩,跟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們的小孩丟了,跟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你們願意怎麼鬧,跟我們一點關系也沒有……我丈夫惹了你什麼呢?他礙著你什麼了?你為什麼要殺了他?你為什麼……」
生銹的斧頭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悶熱的夏夜里,冰冷的色彩。
「不去死呢——!!!!」
矮頭劃出一道半圓的血紅色光澤沖向女人,女人看著,不閃不躲。
「你見到小強了嗎……」
粘稠溫熱的液體飛濺開來,落在我們的身上,臉上。
*****
天氣好熱啊,身體里的水分隨著汗水蒸發出去,身體都干了。
嬸子的臉,干涸、枯黃,沒有血色,像是身體里所有的血液都跟著那一斧流出去了似的。
銀蕭跌坐在門邊,眼楮睜得大大的,右眼的下方沾上了一滴紅得發黑的液體,液體慢慢滑下來,在他的臉桑形成一個巨大的驚嘆號。
我看著他們,世界變得靜悄悄的。
手中握的女人的手開始變涼,逐漸逐漸,變得冰一樣冷。
我低頭看她,女人的頭已經不在原來的地方,而是只有一點皮,讓它與她的軀干稍微相連,其他的部分用奇怪的角度扭曲著,看著我們。
她是笑著的——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是含著笑的。
尖叫。
發瘋地,斷不了的尖叫。
誰在叫?
我在叫。
是我在叫嗎?
我不知道。
叫聲中,我听見了嘲笑的尖笑。
「死了嗎?死了好啊!誰讓你喜歡上他!死了好啊!賤種!賤女人!」
跋來卻為時已晚的爺爺清瘦挺拔的軀體變得佝僂,那張臉上驚愕的表情,在炎熱的時間中老死,風化,碎去。
*****
87、88、89、90、……
「這就是‘你們’這些變態的報應!這就是‘你’應得的結果!」
「我們」的……「我」的結果!
尖叫沒有停歇,好象從我出生開始那聲音就一直在震響。不知是肺還是心髒,胸腔之內,憋得發疼。
97、98、99、100!
紅色的尖叫退去,撒滿故事的星辰回到眼前。
我以為我站了一千年,其實卻只有一瞬間。
龍大和文彩消失的護欄還在那里,秀美哥仍如石膏像般站在那里。
我也該有我的選擇。
苞龍大一樣,無奈的,唯一的選擇。
銀蕭站在大哥旁邊看著那個護欄,臉上沒有表情。
「如果再早一步的話……」
聲音很細,但我听見了。
「即使再早一步,結果也是一樣。」
是的,一切都和八年前一樣,不可改變……爺爺!
大哥茫然地看著我們,不知道我們再說些什麼。
「悠遠?」
我沒有答他。
「小強是誰?」
「就是你爸爸,銀山強。」
「我媽是……?」
「你女乃女乃和其他人生的小孩。」
原來如此……
我想往護欄那里走,大哥緊緊地抱著我,不讓我動,我想大聲喊,卻沒有聲音。窒息的感覺還在,我無法控制,很想哭,卻哭不出來。
天上的星星打下來,我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識。
*****
那個炎熱的夏夜之後,我被老媽接回家,三日不退的高燒過去,那段記憶就像磁帶一樣被抹掉了。
不久,嬸子入獄,被判無期徒刑,再不久後爺爺去世,同月,女乃女乃被送入精神病院,銀蕭也以因為嚴重的自閉而被送了進去。
早已開始崩潰的家,終于分崩離析。
那一年的天氣太熱了,登陸的龍卷風也特別的強大。
在龍卷「荷花」登陸的那天晚上,女乃女乃發狂地以頭撞地,那聲音被龍卷的呼嘯聲所掩蓋,沒有人听見,她就那樣死去了。
嬸子在獄中被診斷出得了癌癥,允許保外就醫,但也沒維持幾年,她也去世了。
只剩下銀蕭,這個患有嚴重自閉癥的少年,在我家人——他唯一還有血緣關系的人——有意無意地避免談論下,于醫院的角落里被人忘記了。
銀蕭死去多久了?我問。
「銀蕭」飄蕩在我的身邊。
我不知道。他答。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就已經空了。
嬸子那一斧下去,她的兒子就空了。
仇恨害了全家的人。他說。
愛也是罪魁禍首。我說。
別學我。他說。我的失敗在于我太懦弱,如果我當初堅持的話,就不會即害了她,又害了婉漪。讓婉漪在婚姻中得不到幸福就去婚姻外找,還生下你媽媽……
媽是……?
她是婉漪和其他人生的,生下之後就由那個人撫養,隨她姓。他說。
所以你要反對他們?我問
不是我,是你女乃女乃,她覺得我們太髒。他說。
「銀蕭「笑了,不是那中表情符號的笑,而是第一次與他一起坐出租車時見到的笑。
陽光一樣的苞蕾,一笑,就開了,很美,很美的東西。
思維真是奇怪的東西。他說。在一個行將就木的身體里,和在一個年輕的,充滿活力的身體里,明明是同樣的東西,看出的卻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結果來。如果我當初走的不是那條路的話……
你該斬斷的。我說。
你說什麼?他吃驚地問。
你若是當初就斬斷的話,就不會有那種結果了。
*****
我沒有醒,可是我知道我正發著高燒,昏迷著,
餅去的事顛三倒四地不斷出現,侵擾我高熱的夢境。
一切的阻礙在哪兒呢?我在荊棘中掙扎,妄圖尋找回答。
其實障礙一開始就是擺在那兒的,我們都看見了。兄弟相奸,或同性戀,或三人行,都罪大惡極,罪無可恕。
迸代的神話中有一節,說古巴比倫是一個非常墮落的城市,在那里,偷盜、搶劫、殺人、戰爭、奴役……兄弟與姐妹,父母與子女,人與獸,罪惡無處不在,人們婬亂無比。
神終于發怒了,命令火山噴發,淹沒了這座罪惡的都市。
現在,神死了,死在我們心里。
已經不會有神怒了,為什麼大家還是在害怕?
有「神」的。
一直都有的。
「大部分」的人,就是神。
這樣做是不可以的,那樣做是不對的,我們以為我們在跟著神走,其實卻是在跟著人走。
有些膽敢與神較量者,都被「神」們的輿論傾軋得或瘋、或死、或……「回歸正道」去了。
大哥不怕神。在他的心中沒有神。他是那麼堅強,那麼堅定,對于自己的目標,執著得可怕。
可我是個再平常不過的「人」,我害怕「神」。
大哥在前面快速地奔跑,神怒的岩漿噴灑不到他的身上,而我跟不上他,我會拖累他。
所以,我要先離開他。
心髒破開,封印的碎片跟著鮮紅的血液一起流出來,那是我給自己所定的界限,為了不受傷害,如今它碎了,我該怎麼辦才好?
我漂流著,在自己滾燙的血液之中。
我不想醒過來……
我會動搖……
我不想看見大哥的臉……
*****
「銀蕭」多次進來,連招呼也不打就登堂入室。
我說你少管我!再隨便進來我就告你入室搶劫!
他說他不怕,除非我出去,否則就會沒完沒了地煩我。
我大罵你既然已經死了干嗎還要留在這世界上作孽!為什麼不干脆下地獄算了!
他說他是該下地獄的,只是覺得害了我,不負責任不行。我說你麼有害我,只是害了一家子——因為他的優柔寡斷,該斷不斷!然後就不理他,他默默地,也不走,我們就那樣耗著。
燒退了,破開的心還睡著。但閉著眼楮的我仍能感知到周圍發生的事情。
照顧我的人是大哥,他每天都為我梳頭,洗臉,洗澡。為我打鼻飼,抱著我曬太陽,摟著我睡覺。他跟我說話,我在心中默默回答。
我們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沒有過炎熱夏季的那個時候。
*****
「記不記得我曾經說過,我們四兄弟里就你最會裝傻?」
是的,他說過。
「一旦遇到什麼事情,你的顧慮總是比我們多,但永遠也不會說出來,是吧?」
蠢的只我一個,所以絕不能說。
「你裝出大大咧咧,無憂無慮的樣子,你以為別人就看不出來?你把我當傻瓜?」
不,我把誰當傻瓜也不會把你……
「那天回來之後你就把戒指藏在抽屜里,你以為我不知道?我是不會留給你任何單獨的空間的,給你的所有東西,只要有鎖的,我都有鑰匙。」
原來如此……
「我藏起戒指,希望你能發現它的丟失,我想看你對它的重視程度。可你不在乎。所以我要為你套上那個項圈,強迫的也好,讓你記住你是我的人。」
如果不是你要我找它,我可能永遠也不知道它丟失了。我努力回避的就是它,為什麼你還要逼我。
「我愛你。」
我知道。
「可我知道你有難言之痛所以不敢說。」
你的體貼才是我心中最深的痛。
「我在等你親口告訴我,一直在等。」
好痛……
「等你把我當成一生的伴侶,等你愛我。」
全身的血管都痛得抽搐,大哥。
爺爺的悲劇在于他們不能斬斷,而龍大的那一跳則是因為他斷開了——
你該斷的——
我在對「銀蕭」說,也是在對自己說。
「該」斷的。
就是因為不能說斷就斷,大家才會這麼痛苦的。
*****
我昏睡的時候,剛開始,來看我的人很多,有我的鐵哥們兒,有同學,有老師。他們來一下,很快就會走,我可以感覺到,他們是被大哥嚇走的,後來他們可能還是害怕大哥,所以就很少來了。
老爸和老媽只來過一次,沉默地坐很長時間之後,說句「以後我們不管了,有事再來找我們」就走了。
而秀美哥……秀美哥他們兩個,一次也沒有來過。
我睡了多久?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
「為什麼你還在睡,悠遠?」今天的大哥,又在和我說話。
我躺的地方,秋日的陽光剛好自窗外鋪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醫生說你沒事,你的身體沒有任何異常,為什麼你還不醒來?」
大哥的聲音輕輕的,沉沉的,跟陽光的微風一起吹到我的心里來。
柔和的聲音,我喜歡。
我曾說過,接吻是我所知道的,我們唯一能比較溫和地交流的方式。
現在不是了。
我們最溫和的交流方式變成了談話——只有他一個人說的談話,我靜靜地听。
我現在才明白,我們的交流之所以有問題,其錯不該只歸咎于大哥,我也有錯。我總說大哥沒有在听我說話,而我有幾時在听他說話?
他不斷地說,不斷地說,緊緊地抱著我說。
那是只有我才能明白的愛意,我卻從不听他說。
他有點瘋狂對不對?
那都是我逼出來的。
是的。
可是我沒你堅強,大哥。
「我很努力,做任何事情都盡到我的全力,可那是有報償的,因為你會對我笑,悠遠,你只對最優秀者笑,悠遠。當你不再對我笑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連生活下去的動力也沒有了。」
我只對你才有自心里的笑,但是不能讓你知道。
不是因為你最優秀才對你笑,而是優秀者是你才對你笑。
「最近公司接下了一件CASE,工作很簡單,是炸掉一棟住宅樓,過去我是不接這種小事的,他們也知道,但……可能是我整天失魂落魄的樣子,影響了他們的信心吧?」
「做的時候很順利,可是當看著那棟倒塌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我想,‘如果我在里面就好了’。」
如果再帶我一起,那就再完美不過了。笨大哥。
「我愛你,悠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他的聲音漸漸哽咽,最終哭了起來。
「愛你……悠遠……」
*****
你真是個比我還蠢十倍的傻瓜。不知在何時悄悄進來的「銀蕭」說。
你煩死了!我說。
是啊。他笑笑,沒有否認。我說悠遠,你打算就這麼藏一輩子嗎?讓他痴心地守你一輩子?
等他不痴心的時候,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說。
沒準他會變成跟你姑女乃一樣。他說。
不會。我說。
怎麼不會,你們有她的血統。他說。
所以女乃女乃才會罵我是賤種。我說。
你們是干淨的。他說。
那別人怎麼看?像女乃女乃那樣的人會怎麼看?我問。
他不答。身形在虛空之中漸漸淡化去了。
你去哪里?我叫。
沒有回答。
他再也不會出現了。我知道。
*****
前面說了那麼多,我還是漏了一個人。
鐘月童。
我想我是有點故意想要忘記,可她終究是個活人,不管我願不願意,她總時不時地會出現在我面前,讓我想忘都不容易。
那天大哥很晚都沒有回來,我正猜想會不會有什麼事,她來了。
「你大哥的事出了點問題,要回得晚些,他不放心你,讓我先過來看看。」她似乎知道我心清醒,跟我說話的時候用的是平時談話的那種語氣
她上樓來的腳步很輕,我就說大哥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躡手躡腳,她一出聲,害我心中驚了一跳。
床沿塌下一角,她身上的香味撲入鼻端,很好聞,是八月桂花的甜香。
「蠢材。」她突然罵道。
我已經被罵過無數次這樣的詞了,也不差你再多罵一次的。
「大蠢材。」
繼續,我不在意。
「超級大蠢材!」
好吧,你要說什麼?
「天上無敵地下無雙超級大蠢材!」
喂!
「空前絕後天上無敵地下無雙超級大蠢材!!」
你幾歲啊!這種話也罵得出來!你想說什麼就快說好不好啊!
「……這麼罵你都沒有反應,這麼說是真的在睡了。」
廢話!你假睡這麼長時間看看,憋死你!
鼻子上癢癢的,似乎是她在用指尖搔刮。
「其實,你大哥這麼晚沒回來,是因為他出事了。」
什麼?!
「現在人在醫院里。」
她說什麼?!大哥他……
「想不想知道是怎麼回事呢?想知道的話就說啊,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你想听我不會不告訴你,你不想听我不會……」
懊死的女人!大哥怎麼樣了啊!
「你再不表態的話,我就要毀你的容咯!睡美人~~~~~~」
她的性格……她的性格怎麼會是這樣的!
餅去完全沒看出來!
久久之後,她長嘆了口氣。
「這麼騙你也不醒啊?」
我倒~~~~~~
你這個女人實在是……真想殺掉她!
只要大哥沒事就好了,那樣我就放心了。
「我只是想看你愛不愛他。」
……
「現在看到了。」
……
「你一點也不愛他。」
……
「傻瓜!」
好痛!她扯著我的臉左右牽拉,就快把那兩塊面皮扯下來了。
「再多的痛苦也可以由兩個人一起擔著呀,為什麼要選擇逃避呢?銀之川不可靠嗎?」
快松手啊!女人!
「那天從樓定上跳下去的那一對男女,是你的同學吧?」
只有一個是……你放手!
「為什麼要跳呢?」——
所以我不愛,不痛苦,不悲傷,不難過——
同時,我也不快樂——
你們最後往下跳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
「肯定是因為不信任吧?」
也可以這樣說。他們對自己,和所愛的人不信任哪。
「通向天堂的路有很多,為什麼偏偏要選擇最痛苦的那一條呢?」
因為愚蠢吧?
「都是痴情的傻孩子啊。」
傻……你沒有資格說我們吧?
「想愛就去愛吧,誰又能管得了誰呢?只要你們在一起,幸福了,誰又能奪走,不幸了,誰又能代替?」
無人可替……
「兩個人一起背負,總比一個人好,有人陪伴,總比孤獨好。悲傷給了兩個人就只有一半,快樂給了兩個人就變成兩份,多麼淺顯的道理,你的蠢腦子為什麼就是不懂?」
雖然很不滿,但不可否認的,她的話讓我砰然心動。
只有一半哪——
我只看見對手強大的破壞力,卻忘記了自己身邊還有多麼有力的同盟軍。
怕什麼呢?
什麼都不用怕的。
只要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被卷入地獄也是幸福的。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蠢材。」
我知道我很蠢……你不要再左一個蠢材右一個蠢材了好不好?!
「別人說什麼你都信……」
咦?
「像我這麼潔身自好的美女說懷孕你也信……」
你……
「白痴!」
我……
「我可是很金貴的,即便你大哥愛我,沒有結婚證我可能讓他上嗎!」
可是……
「耍你也真信……你怎麼死的?笨死的!」
氣死我了!
「很生氣吧?想把這些話踢還我的話,就醒來跟我鬧吧!睡、美、人!」
香味加深,柔軟的東西印上我的左右臉頰。
樓下有人很重地開門,是大哥。
她慌慌張張跳起來︰「哎呀呀!你臉上這又是指印又是口紅……算了!我先走了!拜拜!」
你這個不負責任的女人……
她咚咚咚跑下樓去,沿途好象撞到了什麼東西。
「鐘月,你……」
「我還有事,先走了!」
「鐘……」
門砰一聲被關上。
「她怎麼了……?」
你怎麼不問她干了什麼!
大哥走上樓來︰「我回來了,悠……悠遠!?」
你給我記住!鐘月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