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棟建築的三樓,一間正對中央樓梯口的會議室中,桌椅板凳之類已經全被拿走,但房間內並非只剩下空氣,還有七個人面朝外坐成一個圈,圈中心有一個個子矮小的男人在焦躁地走來走去。
那個男人長得不算好看,也算不上奇丑無比,可在某種角度來說,這個人的臉卻不知怎的怎麼看怎麼讓人心生厭惡。古人說面由心生,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了。
七人圈外還有一個保安模樣的人背對門口蹲在那里抽煙,眼皮垂著,好像就快要睡著了。
「抽!就知道抽!老子養你們是干什麼的!」那男人驀地大叫一聲,保安驚得噌地跳了起來,「滾去問問那群神棍巫婆那個該死的女鬼到底滾蛋沒有!快去!」
連自己的煙已經掉到地上也沒發現的保安茫然地看了自己的老板一眼︰「可是……老板,那個老太太說我最好留在這個房間里……」
「放屁!」老板暴跳如雷,「另外一個神棍不是說了!七個人就夠!你就是來當跑腿的!怎麼?不想干了?不想干馬上滾回老家種地去!」
保安灰溜溜地出去了。
「媽的……」老板唾了一口唾沫,狠狠道,「都快死的人了,還巴巴跑來掙這錢!要不是看其他人都說你行,老子才不用你!」
這位老板姓鄭,近幾年開公司掙了點錢,算是這一帶小有名氣的人物。不過最近卻不知為何被一個女鬼纏住差點死掉,于是就請了一群據說是「很靈」的和尚道士神婆來。
當時他沒有听說誰更厲害些,不過幾乎來了的人都說是一個姓陰的老太太很行,就是不知道她現在在哪兒。可就在說完那話的當天晚上,那姓陰的老太太就專程來找他了,一通自吹自擂後就單刀直入,說什麼和他有緣知他有難不收介紹費見面費之類見鬼的費用,給他便宜算起,再給他一通大鼻子大臉的吹捧,把他吹得昏頭轉向莫名其妙就和她簽了合同。
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靈他不知道,不過他的確是睡了幾天好覺。可唯一不爽的一點就是他認為是大師的那群人都對那死老太婆敬畏有加,連他的話也不听,只要老太婆一句話就立馬執行。
有沒有搞錯!他才是老板!那群人真是腦子進水了嗎?
就像今晚,那死老太婆說是那女鬼總攻的時刻到了,就讓所有大師都到樓頂去等著攻擊,房間里只留下鄭老板的七個下屬代替他們看守就行了。
「他們有個屁的法力!你們都跑了,他們能守得住!?」鄭老板叫。
老太太很自信地一笑,猛拍自己干癟的胸脯︰「當然!當然!我老太婆干的活,還從來都沒人投訴過哈!何況其他人會在這大樓上下金鐘罩,那女鬼進不來!」
盡避滿肚子的懷疑,也搞不清那金鐘罩和武打片里鐵布衫有什麼親緣關系,但在那群大師對老太太信任兼崇拜的目光中,他還是把生死大權交給了她。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
從剛才開始他就一直脊背後頭發涼,怎麼想心里都惶惶地不踏實。剛才樓頂一陣喧鬧,那女鬼真的被擋住了嗎?是真的話,為什麼他這麼著慌?
「死老太婆……」他恨恨地罵道,「等老子沒事了,看怎麼收拾你……」
***
三樓放雜物的房間內,一縷淡黑色的霧氣從窗戶悄悄鑽入,爬下牆壁,在地板上盤踞起來,像一條蛇一樣。
似乎觀望了一會兒,發現周圍並沒有什麼威脅到自己的東西,那霧氣又爬到了地板上,緊貼著地板向前游行。那霧狀的東西本來就沒有實體,現在完全鋪開並緊貼地面後,就如同一個淡色的影子或是一片水跡似的,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那影子從門下的縫隙中鑽了出去,來到了明亮的走廊上。
現在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走廊上只靠吊頂的幾盞燈光照明,當影子鑽出門縫上的時候,那些燈忽然 里啪啦地輪番閃了閃,原本明亮的走廊頓時變得有些陰森,寒氣陣陣。
淡色的影子貼在牆上悄無聲息地爬行,就如同一片會動的污跡,在忽而閃亮的燈光中顯得有些詭異。
磨磨蹭蹭地走出會議室的保安顯然沒發現它的存在,一邊嘴里不干不淨地罵著老板的不是,一邊抬頭看看忽明忽暗的燈,嘟囔一句「怎麼又電壓不穩……」。
影子趴在牆上靜靜地等著,直到保安順著往天台的樓梯向上走去之後才又開始蠕動,爬向會議室里。
***
「好像……有東西進去了。」和陰老太太一起的一個道士忽然說。
陰老太太看了他一眼︰「東西?咱們的屏障厲害哈,怎麼可能進東西!」
「我在會議室的門口放了警示,剛才有東西打破了我的警示!」道士很敬業地堅持。
「……多事。」
「陰老太太,您剛才說什麼?」道士豎起耳朵,剛才老太太的話他沒听清楚。
「沒。」老太太嚴肅地回應了一聲,抬頭,手一指,「啊!那!快追哈!」
那人猛抬頭,揮掌控制光的去向,轉眼間就把自己剛才在說什麼給忘了。
***
溫樂源將溫樂灃的軀體背回綠蔭公寓,想用他們之間的「聯系」查查看溫樂灃現在究竟在哪里,但是不知道是溫樂灃離得太遠還是被什麼關住了,他這里竟絲毫感覺不到他的位置。
這種情況還從來沒有過……
——不!有一次!
想到那次的事,溫樂源不由一驚。
不行……絕對不能再讓那一次的事情重演!
「樂灃!召——回!」
他的手帶起一蓬光舞,向溫樂灃的胸口猛擊,溫樂灃的軀體彈跳了一下,沒有反應。
心髒愈發沉重,溫樂源的表情變得陰狠起來,他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再次用力擊下。
「溫樂灃!你給我回來!」
溫樂灃的身體比之前更加強烈地彈跳一下,依然沒有反應。
反倒是一直看著他這麼虐待溫樂灃的胡果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後道︰「你光打他也沒用……不如送到醫院去吧……」
「醫院頂屁用!」溫樂源吼了這麼一句,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麼似的停住了嘴,低頭看著依然沒有動靜的溫樂灃,目光順著一條並不存在的線慢慢上移,向窗外看去。
「你在看什麼?」胡果看了半天也沒有看到什麼東西,莫名其妙地問。
溫樂源也不回答,爬起來拉開他和溫樂灃的箱子,從里面模出四張咒印呈十字狀放在溫樂灃身體周圍。
他揮揮手把胡果趕走,自己站在咒印圈外,蹲下,手在地板上一拍︰「起!」
咒印悠悠飄浮起來,在半空中如鐘表的指針一般開始緩緩轉動。溫樂灃的身體周圍包裹了一層淡淡的白色霧氣,隨著咒印的轉動,竟逐漸消失,最後只剩下幾張咒印在半空中空轉,就好像它們所包圍的那具軀體根本從不存在似的。
胡果見到這種情形,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溫樂源可沒有時間等著他驚訝完,伸手粗魯地拽住他的後脖領子,把他倒拖著就跑出了門去。
「嗚哇呀呀呀呀!大哥你要干嗎呀呀呀呀呀呀呀……」
「閉嘴!」
奔出公寓前門,溫樂源腳一跺地,被他拽著領子的胡果只覺得腳下一空,周圍的景物霎時間矮了一截,這才驚恐地發現他們兩人的身體竟懸空飄起,像氫氣球一樣往天空飛去。
他又慘叫起來︰「我的媽呀!救命啊!我好怕高啊——!」
溫樂源倏地加快了速度,兩人的身體轉眼間即消失在空中,路上的行人听到有人的叫聲,但抬起頭看時卻什麼也沒看見。
當然啦,天上是不可能有人的,是不是?
「大哥……大哥大哥大哥!」胡果對自己衣服的質量並不放心,又被領子勒得直翻白眼,只能雙手抓住領子讓脖子稍微松快些,僵直地叫道,「小的不知道您要干嗎,不過小的對您的決定永遠是無比支持……可咱們能不能打個商量,您告訴小的您要去哪里,小的用兩條腿……兩條腿去!行不?」
「閉嘴。」還是那句話,雖然比不上剛才那麼氣勢逼人,卻也陰沉得讓胡果害怕。
現在可好了,他就像叼著木棍被大雁餃飛的青蛙一樣,恐懼著隨時會掉下去的命運。腳下,城市的燈光忽悠忽悠閃過,也許是很美麗的場景,但是他一眼也不敢看,只是閉著眼楮暗自向如來佛祖玉皇大帝安拉真主祈禱。
就在祈禱中,他耳朵里忽然听到了好像放爆竹一樣的聲音劈劈啪啪地炸裂。現在本市應該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了才對,怎麼還有人這麼大膽子……
還沒想完,一道光華以迅雷之勢閃過,正好擦著他的鼻尖兒過去。
媽——呀——!胡果本來就已經很僵硬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了。
「樂灃!」
樂灃?
就像升空時一樣突然,溫樂源的身體驟然下降,胡果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失重,忍不住又大叫起來。
「救命哇——」
話音未落,他的已經觸到了地面的堅實感覺。
可還沒來得及慶幸,就發現溫樂源是把他扔下去的,所以在感覺到踏實的同時,他也感覺到了一陣錐心刺骨的疼痛——
「我的——」
他的叫聲已經慘烈到不像人在叫了。
把胡果隨便扔到一個樓房頂上之後,溫樂源迅速向被十幾道彩色光華包圍的溫樂灃飛去。
「樂灃!」
追捕的網絡四面八方地兜頭攻擊,溫樂灃在天空中左沖右突卻月兌不開攻擊的範圍,幾次都險些被打中,心中忍不住有些憤怒了。
這老太太是什麼意思!?居然用這麼猛烈的攻擊,難道真的想殺了他不成!
轉身,又勉強躲過一道光柱,卻被身後襲來的另外一道擊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也許應該說是魂魄——發出沉悶的「空!」一聲,心髒仿佛裂開了。
就在最危機的時刻,听到溫樂源熟悉的聲音,他強忍痛苦,欣喜地回頭叫道︰「哥!你來——」
砰地一聲,又一道光華以九十度角驀地折返,正正打中了稍微放松警戒的溫樂灃背部。
溫樂灃的臉上一愕,隨即綻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身體的動作顯然變得遲鈍。又幾道光砰砰砰連續撞上他的身體,他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混蛋!」溫樂源大怒,撲上前去伸手一撈,將溫樂灃往自己胸口一帶,溫樂灃的身形頓時消失。
飽擊溫樂灃的光柱在他身邊發瘋地旋轉,尋找攻擊的空隙,他卻連看都不看,只一回手,向下虛空猛擊。
一陣颶風襲來,席卷起樓頂的雜物,乒鈴乓啷一頓猛砸,把各位大師砸得一邊哀嚎一邊到處亂跑,攻擊的光柱也毫無章法地四面八方亂打起來。
「他們打你干什麼?吃多了嗎!」溫樂源陰沉著臉問。
「沒……」溫樂灃在他體內低聲說,「我也不清楚他們干嗎打我,我追著那女鬼到這里,他們的攻擊就過來了……」
「女鬼呢?」
「不……不見了。」
「在哪里不見的?」
溫樂灃在溫樂源心里指了一個位置,溫樂源皺眉。
「真是奇怪……好了,你就老老實實呆在我里面,等恢復了再出來。」
「好。」
溫樂源緩緩向術士們所在的樓頂降落了下去。
***
影子悄悄地爬入會議室中,貼在牆上靜了一會兒,好像在看正在罵罵咧咧的老板。
「媽的,什麼大師,屁用不頂!老子背後現在還涼呢!一群江湖騙子!沒事就算了,有點事老子打死你們!媽的……」
在老板的罵聲中,七個守護者昏昏欲睡。影子趁機張開了仿佛塑料薄膜般的翼,悄然將門蒙住,然後逐漸地擴大了自己的形態,如同瘟疫似地靜靜蔓延,遮蓋了側面的牆、天花板、吊燈、窗戶……
蔓延至地板,在房門處收住了口。
老板沒有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何種境地,依然大罵不止。
「老子就不信!一個小小的女鬼出動這麼多人、這麼長時間都抓不住!一個二個都是吃干飯的!騙錢!像他們這種江湖騙子老子見多了!還想騙老子的錢,沒那麼容易!媽的……怎麼這麼熱?剛才不是還有風嗎?誰把窗戶關上了?」
「老板,沒人關窗戶。」有人回應說。
窗戶的確沒有關,窗外的樹也由于晚風而婷婷搖曳,可是房內卻感覺不到半點風,反而越來越熱。老板煩躁地用手扇著風,但那並不能給他帶來涼爽,倒是由于他的煩躁讓他比之前更加汗流浹背。
老板受不了了,指著其中一人道︰「你!去隔壁把那台電風扇搬過來!」
那人一呆︰「啊?可是大師們說我們不能離開……」
「你腦子里都大糞是不是!快去快回懂不懂!」
「大師們說讓我們這麼坐著,一步也不要離開……」
老板一腳踹過去︰「大師大師大師!咋不讓大師當你老板!快去!」
那人被踹得一骨碌滾倒,好一會兒才爬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門口走。
他走到門口,像以前一樣想去模門把手。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踫到門了。他的手指始終與門把手之間隔了幾公分的距離,用力往前推一推,明明沒有什麼東西的空間卻執拗地阻擋著他的手指,怎麼也觸不到。
那人想了想,忽然汗如雨下。
「老……老板……」他顫抖著在門上瘋狂地模索,發現自己只能踫到某種塑料薄膜一樣透明的東西,根本無法踫觸門板,聲音抖得不像樣子,「我模不到門!我模不到門!」
說到第二句,他的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本來昏昏欲睡的其他人呼啦一聲都站了起來。
這下那老板慌了,大叫︰「坐下!都給我坐下!不準動!你!回來坐回原位!」
幾個人哭喪著臉坐好,互相看看對方慘白的臉色,心里為接了這位老板的活而後悔不迭。
模門的那位退了幾步,趔趄著想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樣似乎比較安全點。但沒想到的是,他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七個人的圈,走了一個人還剩下六個,而這六個人沒有動過位置,那麼剛才走掉的那個人的位置應該還空在那里。但是圈中所有人之間都並沒有多余的空隙,六個人的數量也並沒有變化。
怎麼回事?
那個人眼淚鼻涕齊刷刷地掉了下來︰「老板!我的位置!我的位置!沒了!」
「沒了!怎麼會沒了!」老板環視自己四周,顫抖地叫,「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你們!是誰動了位置!說!」
「我沒有!」
「我也沒有!」
「旁邊的人呢?」
「我的左面是他,右面是……」
「我旁邊的人沒錯……」
「我也是……」
甚至連左右的人也沒有錯,那麼多余出來的人呢?
慌亂的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門上緩緩凸起了一個女人軀體的浮雕。
那就好像一個女人躲在輕紗的後面,卻努力把身體往前伸一樣。只不過那條輕紗是看不見的,只有一個看不清的女人慢慢凸現出來而已。
「呼……」那個女人體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本來呼氣這種事沒什麼,呼氣的聲音也並不嚇人——只是呼氣罷了。可是如果那聲氣輕輕地發出,卻讓房中所有的人震耳欲聾呢?
房中八個人,一齊慘叫了出來。
——要去找他,很簡單。
——樓外屏障我加至百米,你與樂灃在那里戰斗。
——屏障外有隱形屏障,你躲入其中,樂灃的攻擊自會將阻隔打開。
——同時我以他為餌,引開他人注意,讓你安然進去。
——數最大者為九,九九歸一。
——七人陣用七人,加那禽獸是八人,我會安排一個活動人在房內,湊成九人,滿數陣。
——但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所有人都必然以為那七人陣方為重陣,第九人多余。
——因活動人不穩定,必然離開,當第九人離開時,滿數陣破,同時七人陣動搖。
——八非穩定之數,無九坐鎮,必撐破七,第八人將遣走第七人,七人陣破。
——而你,為此時最大數者,第九人!
看不清的女人身軀在完全凸出門後,緩緩跌落地面,身體面目也漸漸開始變得清晰。
「老板……我真是罪該萬死啊……」
女人抬起頭,天靈蓋好像安得並不嚴實,因她的動作而忽然滑落,在地上像一只長了毛的破碗一樣滾動幾圈,方才停了下來。她的頭頂,露出了白色的腦來。
細吊帶背心、窄裙、彩色的頭發、還有安得不穩的天靈蓋……
那群人當即亂成了一團,一邊嚎叫著救命一邊往屋角躲,然而那位老板卻沒有動。
因為那個女人血色的眼楮正狠狠地瞪著他,他一動都不能動。
「我說過……我會報復的……」
老板的汗珠子匯成一道道小河,順著脖子滾落下來,衣服褲子濕了一片,連鞋子里面也汗涔涔的。
「我……我……」
「你還笑我……‘你偷了我的東西,我干你是天經地義,警察也不管’。」
「不……求你……」
「我求你……我也拼命地求你了……是不?」
「不要……不要……不要!!救命啊——」
***
就是那個炎熱的中午,一個穿得像流鶯一樣的女孩勾上了那個面目可憎的男人的肩膀,數分鐘的調情之後,進入了那個男人的辦公室。
半個小時後,女孩拎著一個公文包鬼鬼祟祟地出門,打的趕到汽車站,坐上了那輛中巴車。
不一會兒,那男人衣冠不整地從房間里跑出來,叫上他的弟兄們,開車追趕。
本以為找不到了,男人的汽車隨意地停放在路邊,他坐在里面狠狠抽煙。忽然,他的屬下和他說了一句什麼,他一抬頭,發現女孩坐在車里數錢的身影,表情立時異樣地扭曲起來。
***
「我是小偷……我是小偷……即使我是!你又憑什麼在那輛車里,在那麼多人面前我!」
在他「弟兄們」的匕首下,司機面無表情地開著車,乘客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前方,就好像最後排的座位上並沒有女孩被三個人按住一樣。
她張著滿是鮮血的嘴拼命地呼救,乞求那個老板不要這樣,她什麼都願意做,但是求他不要這樣。
「婊子!偷老子的錢還不讓干,老子不做這種賠錢的買賣!看你穿這模樣不就是招人干的!還裝聖女,呸!」
女孩掙扎著,卻只能無助地看著那張可憎的臉,離自己越來越近。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她哭喊的聲音絕望而嘶啞,「求求你們不要讓他們這樣!誰來救救我!我什麼都干!求求你們!求求你們!老板!求求你別……」
坐在最前排的婦女捂住了自己身邊十歲兒子的耳朵;三十多歲的壯碩男人眼楮看著窗外,表情冷漠;幾個染著光怪陸離的頭發的新新人類戴著耳機,似乎正沉浸在美妙的音樂里;挺著將軍肚的老人靠在椅背上,似乎已經睡著了。
只有一個學生模樣的瘦瘦男生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那個……能不能好商量……」
幾把明晃晃的匕首指過來,男生迅速地坐回了原位。
「哈哈哈哈……看到了沒有!誰也救不了你!你個臭婊子!」
幾聲清脆的巴掌過後,最後排的座位傳來了女孩一聲長長的慘叫,一切跌入黑暗,噩夢開始了……
***
「一……一切都是我不對!我我我……我是禽獸!我是禽獸!」老板腿一軟,跌坐在地上,狠命地抽自己嘴巴,「我鬼迷心竅!我禽獸不如!我鬼迷心竅!我禽獸不如!……求求你不要殺我!求求你!」
女孩伸開手臂,像一只巨大的四足蜘蛛一般向他爬去。
「我求你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呢……」
老板的下面濕了一大灘,密閉的房間中頓時彌漫出一股惡臭。
「不要……你不要過來!」他一邊拼命後退,一邊四肢胡亂揮舞,妄圖將她從面前趕走。
「你說,‘誰也救不了你,臭婊子!’」
女孩的眼神變得狠厲,猛地張開了嘴。她口中有一半的牙已經不見了,牙床上只剩下一串串的窟窿,忽忽往外冒血。而其他還完整的牙齒驟然變得異常尖利,像參差不齊的錐子一樣狠狠咬住了老板的胳膊。
老板發出了常人無法想象的可怕聲音發瘋嘶叫,拼命甩著胳膊想把她甩月兌,然而女孩的嘴比水蛭的吸力更加強韌,死死咬著他的胳膊,沒有絲毫放松的意思。
「你們還愣著干什麼!把她弄開!弄開!」老板對依然縮在一旁的下屬吼道。
下屬們拼命搖頭。他們只是他高價請來擺陣的雇工,沒打算過把命也搭進去。
「我是小偷,」雖然嘴仍然緊咬著老板的胳膊,但女孩說話卻沒有受到影響,陰沉沉地繼續罵道,「但是你這個人面獸心的人又好到哪兒去!我偷了你的東西,你可以把我扭送到派出所,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你打掉了我的牙,那是我活該!但你不能我!為什麼要我?在那麼多人面前我!我不是妓女!我是最下賤的小偷!但是我不是妓女!我不是妓女!……」
樓板上傳來很重的腳步聲,好像什麼人從樓上往樓下趕似的,老板眼楮一亮,膽子忽然壯了起來,嘶聲吼道︰「誰讓你穿那種衣服勾搭我!老子花錢就是買雞!你拿了老子的錢就要給我服務!我哪兒不對!老子今天就這一條命!你把老子殺了吃了又怎麼樣!老子干了!你死了!怎麼樣!」
「你——」
女孩一扭頭,撕下他胳膊上一塊血糊淋灕的肉,老板大叫一聲,幾乎暈倒。她呸一聲將肉吐出,張口又向他的脖子咬去。
***
溫樂源降落到樓頂上,陰沉著臉看著那群被雜物砸得鼻青臉腫的大師——包括陰老太太。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我弟弟有哪里惹到你們了嗎?」
「你弟弟?」一個臉被砸得有半天高的和尚申吟著道,「我們不認識你弟弟,我們在追一個女鬼……」
「‘女’鬼!」溫樂源一用力,溫樂灃呼地一下從他體內跳了出來。他的臉上身上已經沒有剛才的疲憊與傷痕,和溫樂源合為一體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卻也足夠他治療魂魄的創傷了。
「這個就是女鬼!我弟弟哪里長得像女人!」溫樂源揪著溫樂灃的領子向其他人吼。
溫樂灃︰「……」就算所有人說我不像我也不會高興的……我說你這句話本身就有問題……
所有術士都發出了「咦」一聲。
「不是她!」
「我們弄錯人了!」
「那她在哪兒!」
「糟了!難道——」
樓頂霎時亂成了一鍋粥,幾秒鐘的手足無措之後,全部的人都往樓下涌去。
「陣破了!陣破了!」
「喂!你們別跑!我還沒說完——」溫樂源徒勞地叫。
可是沒有人理他,很快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最後的陰老太太,回頭對他們一擠眼楮,狡獪地笑開了一張橘皮似的臉。
***
看見一窩蜂涌至門口的人,老板揮舞著兩只都被咬得傷痕累累的手大叫起來︰「大師!鎊位大師!她在這兒!救命啊!大師!」
女孩回頭看了一眼,眯起眼楮,詭異地輕笑。
大師們在門上猛捶猛擂,然而那扇虛掩的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大家只能從縫隙中看到內部的情況。
「鄭老板!我們來救你!」
道士大吼一聲,抽出拂塵磅地一聲打上去,那扇門閃一道黑光,道士的身體一個漂亮的翻滾,撞到天花板上,又掉到地上——昏過去了。
和尚拎著佛珠,口中唱著佛號,鐵頭功往前一撞——比道士昏得還快。
把昏倒的和尚拖走,跳大神的娘娘(第一個「娘」發一聲),念叨著「天靈靈地靈靈哇呀呀呀呀……」,一道金光飛出——打中門又折返回來,正中她的眉心,娘娘癱軟。
剩下的人不敢再輕舉妄動,一邊叫著「這惡鬼好生厲害」一邊後退。若不是有「大師」的名號扣在頭上的話,只怕現在已經逃得一個都不剩了。
看見他們的樣子,女孩狂笑起來,長著尖長利爪的手指驀地用力按住了老板的頭顱。老板的四肢在地板上撲騰,活像一條即將被宰殺的魚。
「我是個騙子,一個可惡的小偷。」她說,「可是當小偷就應該被打掉牙齒嗎,就應該被當眾嗎!?我偷了他的東西,他可以打我,可以罵我,但是為什麼要逼死我!為什麼不給我半點活路!為什麼!」
她似乎看到了人群之外的溫樂源和溫樂灃兄弟,咧開血肉模糊的嘴笑一笑,又繼續說道,「你們大概覺得我殺人不對是吧?我沒有殺過無罪的人,一個都沒有!」
她抓起老板的頭發用力往上拉,逼迫他看著門外,同時身體壓在他的腰上,讓他動彈不得。
「他屬下三人,我一個都沒有放過,我沒有做錯吧?那一車的人明明也罪孽深重!我沒做錯呀!我求他們,我說我什麼都干,只求求他們救救我,但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其實只要全車的人都起來反抗,我就可以不要被他的!可是沒有一個人站起來!沒有!他們就像死了一樣,一句話也不說!連個屁都不敢放!听著我被,很爽是吧!很爽是吧!很爽是吧!」
她抓著老板的頭發,每說一句就將他的腦袋猛力往地上撞一次,沒等她說完,老板的鼻子就已經流出了濃稠惡心的暗黑色血。
溫樂灃看不下去了。
不過他並不是看不下去她打那個該死的老板,而是其他東西。
房間里的人都看不見,可屋外的大師們以及溫樂源溫樂灃兄弟卻看得清清楚楚,被她殺死的陰魂們已經擠滿了房間,互相廝磨擁擠,痛苦地嘶叫著。
她的恨一天不消失,它們就會一直跟著她,永遠地痛苦下去。
「正像你說的……」溫樂灃走到門口,從門縫的空隙中對她說,「你只是偷了他的東西,他可以打你,可以罵你,但是不能逼死你,因為你罪不致此。」
「是的!」她抓緊了老板像草一樣的頭發,狠狠地說。老板哀號。
「那麼,那一車的人,就該死嗎?」
女孩的眼楮睜得很大很大,似乎愣住了。
「這位老板是禽獸,是畜生,但是那一車的人呢?他們膽小,他們見死不救,他們活該,但是他們的罪過就到了可以判死刑的地步嗎?每個人都會害怕,每個人都有懦弱的時候,如果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懦弱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世上又能剩下幾個人?」
女孩拖著老板退了一些,結結巴巴地道︰「我……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一切都是他們的錯!是他們不好!見死不救,和這個混蛋一樣該死!懊死!」
「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英雄,大部分的人都是平凡的人。他們們沒有力量,沒有辦法和強硬的勢力抗衡,他們就只有縮回自己的殼里,至少保護自己——這是人的本能。」
「那我就應該被打、被嗎!?」女孩尖銳地叫。
「我沒有這麼說。」溫樂灃的手撫上了門板,門上的薄膜在觸到他手指的瞬間變得柔軟,他輕輕往前一推,門便開得大了些,「他們如果救了你,當然是英雄,是值得大書特書的好事。他們不救你,那他們就是一群無能的狗熊,應該受到一輩子的良心鞭撻。可是他們不該死,他們罪不致死。」
「我也罪不致死啊!」女孩哭了起來,「誰又能為我找回公道呢?他們的錯又有誰來懲罰!」
「他們已經受到懲罰了。」
「他們受到什麼懲罰了!」
溫樂灃慢慢地將薄膜拉開,悄然推門走了進去。
「他們成了英雄。」
女孩疑惑地看著他︰「成了英雄?」
成了英雄?
英雄?
一會兒,她恍然大悟,瘋狂地大笑起來。
「英雄!他們成了英雄!炳哈哈哈哈……他們死得太早了!我應該讓他們活著,讓他們當一輩子的英雄!炳哈哈哈哈哈……啊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溫樂灃看出她有些不對勁,緊趕幾步︰「你快住——」
手字未出口,她已經抓起老板的腦袋,猛力地砸到了地板上。
頭骨碎裂,血流成河,腦漿涂地,任誰在這種情況下都不可能再存活。
老板的身體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房間里的幸存者同時全部昏了過去。
「還有……一件事。」女孩站起身來,薄膜以驚人的速度收回于她的體內,她看一眼溫樂灃,倒飛出了窗戶。
「還有一件事?」溫樂灃略一思考,大驚,「大哥!她這是要去找……」
「小胡!」
兩人一跺腳,同時往窗外飛去。
剩下的大師們困惑地看看飛走的人,問陰老太太︰「老太太,咱們這一行什麼時候出了這兩個厲害人物?居然還會飛……」
老太太笑起來,缺了幾顆牙的嘴噗噗漏風︰「他們兩個?哈哈哈哈……先莫管那個哈,這家伙一死,我們的錢咧?找誰要去?」
「……」你受托保護的人都死了還敢要錢啊?
***
胡果遠遠地就看見一個身影向他飛來,他以為是溫樂灃或者溫樂源,但是那影子怎麼看都不太像男人……
難道是……
難道是……
女人!
那個沒有天靈蓋的女孩正向他飛來!
「我的——媽呀!」胡果聲嘶力竭地慘叫起來,「來人哪!救命啊!溫大哥!溫二哥!你們在哪兒啊!救救我啊!我不要死啊!媽媽!爸爸!爺爺!女乃女乃!我要回家!哇——」
不顧男子漢的顏面,胡果抱著身邊的晾衣桿嚎啕大哭起來。
女孩落到他面前幾米的地方,困惑地看著他。
「喂……」
「求你不要殺我!我知道我錯了!但是求你不要殺我!我真的知道我錯了!我會改的!我以後每天給你上香!我把你當我家祖宗看待!我給你買新的骨灰盒!我給你買花圈!哇——求你別殺我!」
「我不是來殺你的……」
「你不是來殺我的是干嗎——哇——啥?不是來殺我的?」胡果含著眼淚,扭頭問。
女孩點頭。的腦子更清晰地袒露在胡果面前,胡果顫抖了一下,卻沒有再丟人現眼地大哭。
「可你不是一直在找我……」
「是的。」
「向你道謝。」
「向我——」胡果的下巴掉到了地上,指著自己的鼻子結結巴巴地問,「向我……道謝?向我!?我!?」
女孩微笑了︰「我來謝謝你,謝謝你為我說的那一句話。」——
一個學生模樣的瘦瘦男生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那個……能不能好商量……」——
「只是——為了那一句?可是我最後也沒做什麼……」
「其實,只要那一句就夠了。」女孩退了一步,「我沒有奢求,只是希望有人為我伸張正義,你沒有救得了我,但是你有那心意我就已經非常感激了。我第一個來找的人就是你,可惜你身邊總有東西阻擋我,所以才等到現在才能來對你說這句話。」
胡果看著她,心中百味雜陳。
多麼諷刺啊,他只是說了那麼一句話,就成了她的英雄。可是他真的擔當得起嗎?真正的英雄,不是應該「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嗎?他只說了一句話就成為了什麼英雄,這公平嗎?
女孩說,公平的,因為沒有英雄,所以他就是英雄。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找那個家伙報仇嗎?」
「已經……報完仇了。」女孩笑著說。
「之後呢?」
「之後?」女孩望著深黑色的銀星蒼穹,輕笑,「死人,還有以後嗎?」
她的雙腳又離開了地面,慢慢地向天空飄飛起來。
胡果竟有些著慌︰「你……你到哪里去?!」
「去我該去的地方。」
「那……那個……」一時之間,他竟忘了自己與她的關系,大聲說道,「我听說殺過人的鬼不能超度,我現在住的那個公寓里面有不少鬼在借住!你要住那里嗎?」
女孩搖搖頭,唇邊帶了一絲淡淡的笑︰「謝謝,真的很感謝你,雖然有些懦弱,但你真的是英雄。」
懦弱無能的、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的……英雄。
多麼可笑的英雄。
女孩的身影越飛越高,最終消失在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胡果看著她的影子消失的地方,愣了一會兒,忽然蹲下來,抱住了腦袋。
溫樂灃和溫樂源遠遠地看著他們這里,微笑起來。
***
包晚一些時候,綠蔭公寓里。
「原來是你攛掇那個女孩來攻擊我們的?!吧嗎你自己干!你太奸詐了!死老太婆!」
「哥……別這麼沒禮貌……」
「禮貌!」溫樂源暴跳,「我們對她有禮貌,還給她看房子,收拾胡果那個爛攤子,她可好!去接了個最輕松的活不算,還教人來打我們!你什麼意思!」
「不利用白不利用哈。」陰老太太輕松地說。
「啊——」溫樂源大怒,「我們來決斗!死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讓你甘拜下風——」
「姨婆,」溫樂灃也稍微有些埋怨地說,「您要是想救她就明著告訴我們嘛,和那些術士說一說也行不是?干嗎非要讓我們蒙著眼楮淌這趟混水?」
「那些術士?」陰老太太冷笑,「術士就都是好人哈?自然有人要錢不要理,不暗地幫忙就是把她賣出去嘍!我才不干那種蠢事。」
「也是……」
「也是什麼也是!我和你決斗!死老太婆你到底听到沒有——!!」
女孩的一笑與那聲感謝仿佛又回響在耳邊,胡果看著窗外梧桐樹上宋昕小小的身影,自嘲地笑了笑。
他何時才能擺月兌這種「英雄」的污名,當一回真正的英雄?
也許下次就能做到。
也許,一輩子也得這樣下去。
——鬼怪公寓‧第四個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