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前行,雨由繁而疏,再至無,惜白蘭芳依然是心思紊亂,直至到了客棧後亦無法平伏。
侍衛們在店面前解去簑衣和草帽,鐵明則在馬槽安頓行李,只有白蘭芳獨坐在樓面。
坐在樸實的木椅上,白蘭芳一直默不作聲,如彎月的眉頭始終緊緊蹙著,透露主人的煩擾。
那種明顯的煩躁令身旁的人亦不安起來,連立在櫃台前的韓重亦不時向他投以關心的張望。
突然,一把充滿活力的聲音從外傳進來。「掌櫃,住店的!」
發言的是在一個時辰前才分別的黑衣男子,在他身後踏進來的正是方才的一男一女。
「大少爺,表小姐,你們先坐下。」待白衣男子一點頭,他便向櫃台跑去。
白衣男子一進來,白蘭芳的頭便抬了起來,眼神一眨不眨地凝聚在他身上,白衣男子朝他微笑,神色自若,似乎全不將方才的尷尬放在心上。
「表哥,又遇到這人了……」倒是坐在他身旁的俏麗女子不高興地噘起唇,拉著他的手說。「他還目不轉楮地瞧著我們呢!討厭死了!」
本來看著她說話的男子輕輕地抬起頭,以深藍的眼楮向白蘭芳看了一眼,見他果然是定神地看著自己,不可覺地壓一下眉,口中卻道。
「這是他的自由,別多事。」
女子不屑地「啍!」了一聲,說。「誰管他!人家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要送什壽禮給姑姑?這可是六十大壽,一定不可以失禮。」
男子斂下眼簾,看著她俏麗的臉孔,說。「只要是妳送的,娘親都會喜歡的。」彷若情深的說話,令兩朵紅雲立時飛上女子飽滿的雙頰上。
白蘭芳看了,忽覺厭惡,這人又在虛情假意了!以那體貼溫柔的神態,哄得人以為他就是天下間最好最好的人!
他明明做了那一種見不得人的惡事,為什偏偏可以如此自若?忘記了他,快快樂樂地充當別人眼中的好人君子。
心中霎時怒濤翻涌,又听穿黑衣的棕發男子在櫃台前叫道。「要三間上房!」
身子抖動,白蘭芳捏著拳頭,刻意提高聲音說。「掌櫃!這家客棧的所有客房我都包下來了!」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修長瘦削的身軀上,白蘭芳毅然起身,探入衣袖里,以青蔥的指頭拿出兩綻金子,重重放在櫃面,偏頭挑釁地看著白衣男子,一字一句地說。
「除了我們一行人之外,我不要有任何人入住!」
掌櫃看了那兩綻金子,登時財迷心竅地睜大了眼楮,連連點頭。「是!是!」
「混帳!」妙齡女子霍地站了起來,火氣沖天。「你知不知道我表哥是誰?」
白蘭芳冷啍一聲,毫不相讓。「我管他是烏龜王八蛋!總之這家客棧我包下來了!」
氣得女子的臉色青白交加,本來沉靜如山的男子亦站起來。
「在下司徒信陵,不知道在什地方開罪了這位公子,還請指教!」他的聲音仍然有禮,但是陰騖的眸子已內迸射冷冷光芒,那名棕發的僕人和女子亦已將手探在兵器之上,情況劍拔弩張。
他一亮出名號,四周就傳來嘩然之聲,白蘭芳心忖︰你何止開罪了我!還開罪了我的祖宗十八代了!咬唇未及回應,韓重已踏前一步,向他抱拳回以禮。
「原來是司徒家家主『玉蕭修羅』司徒大少爺,幸會幸會!」
早在山神廟中看到男子身佩的玉蕭之時,他就料到此人必是名滿南方的「玉蕭修羅」司徒信陵,果然沒錯!
莫怪乎他如此有禮,實在是司徒信陵此人名頭太響亮之故。
在南方「司徒」代表的不單止是一個姓氏,更是一個源遠流長的家族,百年前司徒家的第一代家主以一枝玉蕭打遍江湖從無敵手,司徒家因而聲名鵲起,其後的幾名家主善于經營,更令司徒家莊大。
三十多年前,上代司徒家主迎娶了當時的江湖第一美人「烈炎仙子」為妻更傳為一時佳話。
而身為司徒家的正統繼承人,這個司徒信陵,還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他十五歲就代病重的父親接掌莊主之位,將山莊名下的銀號,酒樓,絲綢等生意管理得井然有序。
十八歲,喪父一個月後的某一天,突然手持玉蕭孤身闖入在沿江作惡的黑風十二寨,殺光三百名寨眾,將二十六名正副寨主的尸首吊在江邊,令整整一個月,江邊都飄著尸臭,「玉蕭修羅」之名因此而來。
之後幾年,他闖蕩江湖亦干過不少棘手無情的事,令黑白兩道一時聞風喪膽,至近年年歲日長,滔光養晦,光芒漸漸收斂,做了不少濟弱扶傾的善意,才令人對之改觀。
韓重在心中盤算半晌,再次抱拳說。「在下是龍鵬堡慕容堡主座下的侍衛,這位蘭公子是我們堡主的朋友,或者大家是有點誤會了……」
他刻意搬出北方第一大堡龍鵬堡的名頭,希望對方可以賣幾分面子。
司徒信陵但笑不應,手在掛在腰際的蕭身輕輕撫弄,似乎並不打算罷休。韓重心中微凜,一揚手,他手下的幾名侍衛就背對背將白蘭芳圍了起來,拔刀戒備。
俏麗女子和那名棕發僕人亦「鏗!」的一聲亮出兵器,女子尖聲說。「表哥,他們分明是有心挑釁!別說這多,殺了再算!」
一觸即發的氣氛彌漫在空氣間,客棧內的客人早就走得一干二淨,連掌櫃和店小二亦躲了起來,免得殃及池魚。
韓重知道只要他一點頭就是一場廝殺,皺起眉頭說。「司徒大少爺,我們之間不過是有一點小誤會,何必動手!」
打起來的勝算如何還是次要,最重要的是他奉命將白蘭芳送到江南養病,如果他在途中受到什損傷,自己真是難辭其疚。
他調解的說話反而引來笑聲。「有誤會的不是我吧?」司徒信陵輕笑,笑容依然,卻令人由心底里寒冷起來。
白蘭芳看了只是努一努唇,神情不屑。「根本就沒有誤會,我就是不喜歡見到你!偽君子!這家客棧我包下來了,快滾!」別以為人人都怕他!他白蘭芳就偏不賣帳!
想不到首先出言反駁的卻是他身前的韓重。「蘭公子,這不太好吧,我們一行人也住不了這多房間。」
司徒家的根據地在蘇州,囊括了蘇州所有的財物,人力,幾乎可以說是蘇州的霸主,他們一路南下,都是司徒信陵的勢力範圍,要是結下恩怨,這怎得了?
「蘭公子,這件事就這樣算了,好嗎?」他本來就不是白蘭芳的下人,這時衡量利害,自然生了異議。
知道眼前人雖說得客氣,但是言中要他相讓之意卻是如此明顯,白蘭芳捏緊拳頭,心中委屈之極。
是了!在韓重他們眼中,他不過是寄住在龍鵬堡的閑人,是他們堡主的情人的朋友,他憑什以為他們會幫助自己!
耳畔更傳來刺耳的嗤笑之聲,是那俏麗女子在嘲笑他反被自己人倒戈,笑聲鞭笞在瘦削的肌體上,難受得他心頭抽搐,白蘭芳以銀牙緊緊咬著唇瓣,雙頰火紅。
靜觀其變的司徒信陵不發一言地看著他,之前在破廟中,見他被眾人簇擁著,只道他是個帶著病謗的富家子弟,沒有多留意他的容顏風姿。
這時仔細察看,才發覺眼前人端麗幽逸,肌色雖然蒼白,卻給人剔透無暇之感,五官凝如玉琢而成,眉頭令人想起天上彎彎的月牙,雙眸渾圓如點漆之珠,清澈而不帶雜質。
細細打量的眼光,落在自覺委屈羞慚的白蘭芳身上,更令他渾身不自在,跺腳抬起頭來,恨恨地瞪著他。「你看什看!」
他氣得雙頰微紅如美玉生暈,眸子籠上薄薄水霧,噘唇嗔怒的模樣,倏忽在司徒信陵腦海里勾起一點似曾相識之感,心底某個柔軟之處被輕輕觸動。
突然,他看著白蘭芳燦起唇角,笑了起來,神情和煦如陽,令白蘭芳整個人愣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只道他有什惡毒的主意生了出來。
知道自己似乎嚇怕了眼前的端麗人兒,司徒信陵藍眼低斂,冷酷的線條柔和下來,看向左右,說了一句。
「我們到別家去。」說罷,即轉身而去,袍拂動,只余一抹青白余光。此舉突然,眾人愕然相視,連跟隨司徒信陵的兩人亦不知所措地叫了起來。
「少爺……」
「表哥,為什要走?」
兩人遲疑片刻,最後亦跟了上去,女子臨走前,還瞪了白蘭芳一眼,說。「給本姑娘小心點!我下次一定不放過你!」
韓重等侍衛臉臉相覷,都不明白司徒信陵何以突然示弱,但是,危機既除,亦不免松了一口氣,紛紛回刀入鞘,相視而笑。
看著倏地空蕩蕩的前方,白蘭芳明明應該高興,卻笑不出來,隨著司徒信陵的離開,心彷佛被削去了一片,他就這樣一點也不介意他的挑釁,將他看成笑話嗎?
白蘭芳瘦削的肩頭抖動著,修長的指頭緊緊捏入掌心,他太過介意司徒信陵了,所以忍受不到自己不被他放在眼內的事實。
咬著唇,一言不發地轉身踏上通往廂房的階梯,帶著深刻憤懣的眼神令身側的眾人相對無言。
韓重追上去想為剛才的事情解釋,卻被拒之門外,不一會連房內的燈光亦被熄滅,他只得無奈退下。
剪熄燈芯,看著一切歸于黑暗,門外的人亦放棄離開,四周靜悄悄的,只有自己的氣息在旋轉流動,白蘭芳坐在椅上,垂著手,看著前方,眼前明明只有黑暗,腦海中卻光芒四閃。
童年時的幸福無憂,一夜變天的絕望無助,淪落戲班後的貧困孤單,與白翩然的相濡以沫……
一切一切到最後幻化成的只有那一張皮相溫柔的臉孔,以和煦掩飾的陰騖藍眼。
在無光的天地中,白蘭芳抖著身子,只覺自己的心境有如秋風中的落葉,蒼白殘破。
多年以來,想他,念他,還是恨他?他早就分不清楚……只知道這次的重遇令他難受至極,他早就被司徒信陵所忘記,相見而不相識。
如雪的貝齒深深陷入唇瓣,白蘭芳一手托著額角,一手重重地搥打桌面。
柔長的青絲凌亂地貼在清削的雙頰,彎月眉下一雙眸子不知何時已盈滿水意,蠕動唇瓣,喃喃自語。
大哥……大哥,那溫柔的你……到底為什要那樣做?
※※※
第二天早上,一陣叩門聲將白蘭芳自夢鄉叫醒,慵懶地睜開濃密如扇的眼簾,漆黑的珠子悠悠轉動,燦爛的陽光早自窗花灑入,帶來微溫。
自睡了整夜的桌椅抬起頭來,小心伸展因不合的睡姿而感酸軟的修長四肢,以略帶沙啞的聲音向門外的人說。
「進來吧!」
捧著臉盆走進來的是鐵明,他一入房門就朝白蘭芳高聲叫著。「蘭公子,早安。」
充滿活力的聲音,令白蘭芳亦受感染,拉起唇角在瑩白的臉上綻起一朵笑靨。「早安!」
鐵明看他臉色比平日更白上幾分,忍不住問。「蘭公子,你昨夜睡得不安穩嗎?」
白蘭芳接過暖巾,輕輕抹拭臉孔,只見水中的倒影憔悴,眼楮更紅絲滿布,只得苦笑。
用絲帶將滿頭如雲烏絲束在頭頂,又換上顏色鮮艷的寧綢袍子,整個人才算精神起來,看著水影滿意地點點頭,向鐵明問。「這晚才來叫我,今天不打算動身嗎?」
「嗯!韓大哥說下一個鎮離得很遠,要在這兒補購充足的糧水,亦讓大家休息一下,過幾天才上路。」
听了他的解說,站在窗前的白蘭芳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鐵明偷偷地窺覬半晌後問。「你……還在為昨天的事情不高興嗎?」
昨天事情發生的時候,他雖然不在場,但是,後來听其它侍衛說了,也覺得退讓才是應該的,韓大哥不想在路上起沖突,其實也是為了蘭公子著想,刀劍無眼,如果他一不小心受了傷,他們怎擔當得起!
白蘭芳依然沒有回答,事實上,他亦明白在其它人眼中昨天蠻橫無理的人其實是他,只是他心中的委屈怨懟又焉是外人所能知曉?
不自覺地掛在臉上的憔悴神傷,淡淡地在空中散開,令年輕的鐵明亦突覺心頭隱痛,無措地佇立在原地,看著他凝潔如玉卻又寫滿心事的眉宇。
倚立在窗框旁,白蘭芳在微風中,看著下面的車水馬龍,在陽光揮灑下市集的繁囂,販子往來叫賣的熱鬧氣氛。
「鐵明,與我到外面去走走,好嗎?」轉過頭去,白蘭芳圓亮的杏眼內寫著期盼,這或者可以令他忘記腦海里的不快。
看著他依然蒼白的臉色,鐵明猶疑了一會,終于敵不過屬于年輕人活躍好動的本能,點點頭。
「走吧。」在袍子外加穿盤領短褶,白蘭芳領頭走出房間,他們沒有通知侍衛隨行,只悄悄地離開客棧,走出大街。
街上正是最熱鬧的時候,來往的人川流不息,道路兩旁站滿叫賣的攤販,字畫,玉石,飾品,應有盡有。
在各攤販前駐足觀賞,白蘭芳的心情亦稍稍好轉,不時將攤販販賣的玩意兒拿在手上把玩。
修長的手指舉起小巧的玉壺,在陽光下賞看透徹的壺身,陽光透過白玉灑在肌膚上,令瑩白的肌膚在秋日的陽光下泛起淡淡紅粉。
眸光在顧盼流轉,剛巧耳邊傳來一聲。「哎呀!」
是站在不遠處的一名婦人被迎面而來的男子在她身上撞了一下所發出的聲音。
白蘭芳眼利,看見她的衣服被劃了一道口子,他乃是古道熱腸之人,連忙伸手攔阻那名低頭疾走的男子,高聲說。「你快把那位大嫂的錢袋拿出來。」
其貌不揚的男子一愕,神色凶惡。「他XX的王八!胡言亂語!」
白蘭芳不讓半分,挑起彎眉說。「你分明是小偷。」
那婦人亦已發現自己的衣服被割開一道口子,忙不迭地在身上翻找,果然錢袋已不翼而飛,亦在旁邊大叫不嚷起來,引來不少人的側目。
小偷見勢色不對,伸手意圖推開白蘭芳逃跑,手還未觸到白蘭芳一片衣角,己被的身旁的鐵明眼捷手快地截了下來,抓著他的右手向後重重扭去。
鐵明自幼在龍鵬堡做事,學過幾年拳腳功夫,個子雖小,但手勁甚大,雙手捏著那人的關節,令他痛叫起來。
看著小偷被制,白蘭芳佇足旁觀,青蔥的指尖輕輕撫弄柔軟的發尾,瞪著那人說。「快將錢袋交出來,要不是我就叫官差!」
听到他要叫官差,小偷明顯地瑟縮了一下,遲疑半刻,終是將錢袋交了出來,後高聲叫道。「你還不叫他放開我!」
鐵明正想放手,卻被白蘭芳阻止了,他將錢袋交還婦人後,烏漆的杏眼在小偷的臉上骨碌碌地轉了兩圈,端凝如玉的臉上浮起了一個刁鑽的神情。「放你可以,不過,你先向這位大嫂道歉吧!」
「你──!」小偷登時咬牙切齒,似要撲上去狠狠教訓他,卻苦于身後鐵明施加的壓力而無法反抗。
鐵明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大男孩,說了白蘭芳的說話,立時起了惡作劇的心態,伸腿把小偷勾跌,迫他跪了在路中心。
白蘭芳看他神色憤恨,心中多少有點不安,但是又有積了整夜的郁結被這小小的惡作劇一掃而空的感覺,忍不住掩著唇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令俊美的臉孔如白玉生輝,感染了圍觀者,令他們亦不客氣地笑了起來,一時間滿街都是嘲弄的笑聲。
笑聲亦引來更加多人的注目,在附近的商店,酒樓的客人亦紛紛探出頭張望。
就在白蘭芳站的地方左側一家酒樓兩樓,一名正在用早點的棕發男子亦探出頭,指著白蘭芳修長的身影說。「少爺,你看!那不是昨天的與我們爭吵的人嗎?」
「那病表在哪里?」依然穿著一身艷麗彩衣的少女連忙放下手上的包子,探頭張望。
坐在他們對面的司徒信陵,將強健的手臂支在酒樓的欄柵上,托著頭品茗,但笑不語。
早在白蘭芳拿著玉壺的時候,他就看見了,陽光透過白玉照在烏絲雪肌的身影上,剔透美麗的光輝著實令他著迷了好一會兒,再見其義憤填膺地攔在小偷前,揚眉轉眸地為難那小偷的刁鑽模樣,又覺份外有趣。
深藍的眸子倒映在清茶的淡色之中。昨天,听人叫他做蘭公子,司徒信陵不由得想起另一個名字亦含有一個蘭字的小人兒,不過,他的「蘭」是在高堂之上,承愛護養的含苞嬌蘭,而下面的那人,卻令人想起在峭壁之端,山根碧蕊,綠葉如箭的野外幽蘭。
把玩著小巧的青瓷茶杯沉默不語,他的表妹已不高興地努著唇重新坐下來,口中喃喃地說。「啍!死病夫!裝什威風!」
棕發的僕人見她神情不悅,指一指下面。「表小姐,別不高興,妳看!他要惹禍了!」
路上的熱鬧已經完結,白蘭芳教訓了小偷後就守諾地將他放走,與鐵明再次在人來人往的街上走動,卻不知道身後悄悄地跟了幾名獐頭鼠目的漢子。
少女看了立即眉開眼笑,原來城鎮中的小偷地痞多是聯群結黨地一起行動,白蘭芳當眾強出頭,自然被其它人盯梢,一到暗處,怕就有一場好打了!
司徒信陵的藍眼亦落在下方,看著那些人跟在白蘭芳身後漸漸消失的身影,沉吟半晌,站起身,一手撐著欄柵輕輕著力,在眾人的驚呼聲中跳了下去。
※※※
白蘭芳與鐵明邊走邊看,不知不覺到了冷清的街角盡頭,他早上沒有吃早膳就出門,剛才滿街的攤販看得他眼花撩亂而沒有察覺到饑餓,這時頓了下來,登覺肚子餓得發慌。
看著比自己年少很多的大男孩,白蘭芳有點不好意思地開口。「鐵明,我有點餓。」
白蘭芳一提起,鐵明亦覺肚子空蕩蕩餓得發響,依稀想起剛才經過的地方有幾檔賣包點的小販。
「蘭公子,你在這兒等一會,我去買饅頭。」說罷便一縷煙地跑了開去。
白蘭芳無所事事地來回踱步,垂首細數地上的碎石。「一,二,三,四,五……」
本來宜然自得,突然一條健臂從後伸出,箍著他的脖頸,白蘭芳來不及呼叫,就被強行拖入冷巷。
「啊……放開……放……」慌亂地掙扎,不停踢動手腳,終于采開了用力得差點叫他窒息的手臂。
「咳咳……」右手按在疼痛的脖子前,氣息不順地咳過不停,白蘭芳不知就里地看著眼前幾名形貌猙獰的漢子。
「你們想干什?」氣息順暢後,在他烏亮的杏眼內泛起了警戒,模著牆壁一步步地退後。
「想干什?」四名漢子相視而笑,笑容卑瑣。「想教訓你!」
一人搶前兩步,猛地扯著他的衣襟,一拳朝他的肚子打過去,口中罵道。「看你還敢不敢多管閑事!」
如猛獸的力量將白蘭芳修長瘦削的身體沖撞在地上,他痛得哀叫起來,意欲掙扎起身,卻被另一具沖前的身軀緊緊壓住。
其它人亦一擁而上,拳腳交加。剛才被他迫著向婦人道歉的小偷打得最是凶狠,揪著那頭如瀑烏絲,狠狠地朝他的臉上摑兩個耳光,打得如雪的右頰登時腫了起來。
久病體虛的白蘭芳,根本沒有還手之力,在幾名大漢手下成了待宰的羔羊,在扭打之中,衣襟被撕扯開露出如玉潔淨的肌膚,幾人看了咽著口水,手不自禁卑瑣地上下模索。
狠狠地張唇噬咬在他臉上模索的髒手,卻換來一陣更重的痛打,感到粗糙的手掌為柔軟的肌膚帶來刺痛,白蘭芳強忍著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不甘示弱,唇瓣卻忍不住顫顫抖抖。
「不要……不……」就在他終于發出哀叫的時候,一把沉著穩健的嗓音突然平空響起。
「住手!」不急不緩的聲音卻帶著號令眾生的威嚴,在白蘭芳身上施暴的眾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手,回過頭去。
在聲音響起的首刻,白蘭芳已知道來者是誰,抬頭看去,果見衫玉蕭,濃眉深目,一身儒雅偏又淵岳峙的司徒信陵卓然而立。
咬緊唇瓣,白蘭芳努力地壓住心中涌現的狂喜,可惜心頭根本不受控制,跳躍不定。
幾名漢子一呆後,回過神來,見他不過孤身一人,立時膽壯起來,高聲喝道。「別多管閑事,識時務的就快滾!」
藍眼凝著在不遠處的狼狽身影,司徒信陵旁若無人地邁開腳步。「你沒有事吧?」
「混帳!」被忽視的幾名漢子,倏然怒不可遏,當先一人信手抄起地上的竹竿朝司徒信陵打去。
卻見司徒信陵唇角一勾,現出冷冷笑意,雙手負于身後而肩膀一沉,打在他身上的竹竿沉聲一響,一斷為二,在塵土翻飛之間,司徒信陵的右手倏然探出,反手握著斷竹,斜指前方。
他的眼簾揚起,雙目深寒如冰,竟爾散發出刺骨殺氣,竹尖微顫,衣袂翻飛,白光青影飛掠間,鮮血在空中灑開。
在慘叫聲中,如潑墨的色彩,揮灑在身前咫尺地上,白蘭芳跪坐地上,呆看血色橫飛,黑得有如著漆的瞳孔緊緊收縮。
這是多相像的情形?十五年前,那一個夜晚,血肉飛濺,慘叫哀號……
不一時,幾名漢子不支倒地,司徒信陵手執已成鮮紅的竹竿淺淺淡笑,彷若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掖起緣青的衣,跨過地上髒亂,信步前行,彎下腰,以柔和的聲音向呆若木雞的白蘭芳說。
「沒有嚇著你吧?」看著關懷地朝他緩緩伸出的寬厚大手,白蘭芳的眼珠緩緩轉動,落在那雙深邃不見底的眸子上。
那一夜,他就是這樣,拿著劍緩緩地走到他的身前,溫柔地笑著手輕輕地撫模他的臉頰,然後……狠狠地刺穿他的身體!
從那雙藍得近黑的眼楮中,看到血花濺開,白蘭芳修長的十指不自覺地緊緊地抓著衣,倏忽厲聲尖叫起來。
「啊啊啊──!」
一切一切,這近又那遠,白蘭芳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