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牙居,取名如斯,意即在夸耀它的酒食出眾如出易牙之手,而從店門內外絡繹不絕的人潮來看,也的確名副其實並無夸大之處;連帶地附近其它商家的生意也都好得不得了,成為那達城內最為繁華的一帶。
就像此時,即使尚未至午膳用餐時分,易牙居內已是座無虛席人聲鼎沸,連門外也是片車水馬龍叫賣的吆喝聲不斷。壓低笠沿走進店門,赫連魑魅抓了個跑堂的低聲報了血朧的名號與暗語,他知道這副標準江湖人的行頭已經惹來了不少道目光打量,但一身與平日素黑截然不同的天青色衣飾打扮,加上一頂遮眼的帽笠,只怕就算走到最熟識他的爺面前,也能夠蒙混一時,更何況那些只是听聞他的人。雖然他不在意暴露身分,但既只是踩盤,還是低調點好,再說,他還是比較習慣在暗中觀察人性。
隨著小二的引領上了最頂樓,刻意揀了個側欄後牆的位置落了座,一壺上好的龍並不用吩咐就立刻送上了桌,漠地少雨連草都難長,遑論茶樹,客店里的茶水多是以自關內運來的茶磚沖泡,這一小壺上品茶茗在這兒無異如壇酒國珍釀,顯露出這一層的客人來頭都不小。
赫連魑魅倒了杯捧在手里,偶爾就鼻做做樣卻不沾唇人口,只是透著裊裊水氣逐一審視著各個桌次的客人。照血朧描述,這一層只有與皇親王戚相關且構得著身分的人才能上來,像她就是因為是剩王的人,而對那些殺手們則是眾多攏賂的一部分。
快速瀏覽了一圈,除了有兩個以前在京里照過面不算陌生的同行外,與自己遙遙相對的角落里,一個黑衣黑罩生打扮的人立即引起了赫連魑魅的注意。放眼這層樓上就只有那人與自己帶著帽看不清臉容,尤其是那黑衣人,笠上還加了垂肩紗罩,連是男是女都難分辨。
沉思了會兒,赫連魑魅又不落痕跡地抬首瞥了眼,略為縴瘦的身形,白晰的掌指,斯文的舉箸用膳方式……難道是至今仍不見身影的血朧嗎!
她又是為什麼需要這樣故做神秘?以她的身分,該能大大方方地接近那些人,甚至敬杯酒開口打聲招呼,都可以借機挑明那些殺手的身分讓他知道不是?扮成這模樣豈不什麼都不能做反倒還更惹人起疑。
丙然除了自己這頭偶爾分得一些零散的目光外,絕大部分人品茗用食之余都是拿眼瞄著那個一手杯一手筷,一酌一食間看似十分自得其樂的黑衣神秘人,而眾人目光下的主角則是仿若未覺般,只一個勁個兒跟桌上的食物打交道。
真是血朧嗎?越瞧越是迷糊,這不是什麼障眼法吧……收回在黑衣人身上的視線,赫連魑魅微勾了勾了唇,拜那人之賜吸去了不少注意力,他的壓力可少了許多,觀察打量的空隙已是多到綽綽有余。
這個是用左手拿杯,指骨分明大概是爪功的好手,那個呢!雖然看不清掌心有無繭子,但相較于另只手皮膚看來細滑了多,指甲也修剪得短淨,該是刀劍之流的兵刀,而旁邊的……
仔細找著每個可供判斷的細微之處,再熟默于心,赫連魑魅知道這些訊息將是動手時能不能取得先機的關鍵,他沒有爺那種人的神鬼武藝,有的只是比一般武人更靈敏的反應及速度,尤其以一對多時,決勝的契機往往都在最初的那須臾。
專心做著功課,赫連魑魅同時也保留著一分注意力在黑衣人身上,所以當中時辰後黑衣人靜靜地起身欲離時,他沒有錯過,而事實上他也很難錯過,只因那人一起身,樓上大半的人也都停了手上的動作,甚至已有兩人明目張膽地攔住了去路。
「冒昧請教,敢問閣下可是復姓赫連名魑魅?」
赫連魑魅倏然有種啼笑皆非的感受,敢情這票人都當那黑衣蒙面人是自己,所以才報以這麼多的熱切的眼光?他們就只認那身黑衣嗎?可自己平日穿的也是緊身短靠,眼前這襲儒衫長擺怎麼也湊不上相似吧!這就是血朧打的主意嗎?穿做這樣故意造成對手的混淆,可眼下又該怎麼解決?在自己的地盤上蒙頭遮臉地神秘兮兮,怎麼說,都難解釋吧!
然而下一刻入耳的清脆嗓音卻讓赫連魑魅的表情一愕,剎時變得更哭笑不得,再有的念頭就是個慘字了……怎麼會是他!
「你問阿魅?」
此語一出,呆若木雞在當場的可不限赫連魑魅一人,原本摩拳擦掌等著一會傳說中強敵的一伙人登時全傻了眼……這什麼意思?他不是赫連魑魅?阿魅又是什麼……?!
「你找阿魅嗎?阿魅行蹤不定我也不確定他現在在哪兒,不過我可以幫你傳話給他,需要幫忙嗎?」輕柔的語聲相當給人好感,蒙面的黑衣人顯然有著極好的修養,不但對陌生人的冒失攔路沒生氣,對來人丟了句話後就面面相覷地不做聲響也不介意,還不厭其煩指點了一條尋人路。
「呃,不……這個……」書生模樣的人物一時反應不及,支吾其詞地狼狽萬分,與同伴側身退了步像似想讓這個不相干的人離開,下一刻卻突然如獲至寶般雙眼發亮地重新盯上眼前人。「等等,你認識赫連魑魅?很熟?」
「他不認識。」
冷漠的語聲淡淡響起,赫連魑魅起身走向紛爭處,他不想惹人注意但如果等戎月不知厲害地自曝身分後才行動,狼窩里救兔子的結果叫人更不敢想,即使這是人來人往地繁華大街,但剛剛這些人的舉動已經讓他明白這點並不足以為恃。
對著「赫連魑魅」都猶敢露狼牙了,若是知道眼前人就是任務的標的——戎月,怕不一窩蜂涌上把人撕了,哪還管得著是光天化日還是朗朗乾坤?這些爭功太甚的殺手們怕是早忘了他們的主子不欲鬧得人盡皆知的禁忌。
也或許……他們的目標只針對自己,一出從血朧開始的請君人甕戲碼,畢竟戎月的出現對哪方而言都是不期然的意外,然而不論理由為何,戎月人在這兒都已是不爭的事實。
「朋友,不關你的事就別攪局。」不知回答這問題的才是正主兒,站在書生旁另個江湖味甚重的漢子投以冷眼以示警告。一步兩步,在黑衣人一聲充滿欣喜的「阿」字才出口,赫連魑魅已是化成陣旋風透人將人從包圍中迅疾帶出,接著眼也不眨地就是直往臨街的欄外狂飄而去。「攔住他!」
只一瞬間,全層樓的人都動了,如同張網層層自四面八方圍向那陣風般的人影。眉緊蹙,一絲猶豫在晶亮的杏眸中掠過——該不該出槍?!
不出槍,顧著戎月只怕是沖不出去,出槍……無疑就攤明了自己是誰,同時也藏不住戎月的身分,只不過……薄唇微抿,若有似無的諷意從嘴角漸揚。就算妾身未明,這些人還不是不分青紅皂白地窮追猛打?人家擺出來的陣仗都已是寧可錯殺一百也不放其一了,自己又何苦還想這麼多?真是難改的壞習慣啊……
翻手一掀,輕飄的淡藍色外袍立時平攤如張大毯;咻咻聲中夾著疾勁掃向左前方的人群,身微旋將戎月勾向右臂肘彎間攬著,須臾間的變幻,藏于袍內的兩截槍桿已一橫一貼前臂地分人雙掌緊握。
陽光下墨澤間暗紅淡紋隱隱閃耀,眩目卻是聲息全無寒意凜凜地如出地府鬼門,只一招就將猝不及防的來敵們逼退尺許,借著這一緩的空隙,赫連魑魅趁勢倒翻,槍尖一點欄桿,修長的身形已是化了個漂亮的大弧旋出欄外,如雲般緩穩地落在街心。
「有帶人出來?」一落地,赫連魑魅就問了臂攬的人兒,從這兒到皇城距離雖然不遠卻是條條明路,若無人接應光憑他現在負傷未愈的體力,想保戎月毫發無傷地回去實在是件很具挑戰性的工作。可惜他不是個好賭之徒,尤其當賭注是戎月的時候。
「沒……」虛軟的語聲,一方面是心虛,雖然還搞不清狀況他也知道這臨時起意的出游又惹事了,一方面則是因為剛才那番頭上腳下的翻旋,戎月只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昏沉沉的。
「……」雖然隱約猜到戎月扮成這模樣大概就是偷溜出來的,但等真的听到了答案,琥珀色的瞳仁中還是興起了抹無奈的感慨。因為血緣嗎?戎月這門恣意妄為的功夫跟爺還真有得比……
一如預期中,紛紛跨欄躍下的殺手對于街上熙來攘往的人群完全視若無睹,在明了他們的身分後,個個更是凶如狼虎般地緊緊追躡在後……
抱著人左竄右閃,赫連魑魅即使不用分神也能輕易就知道後頭的敵況。只因為在這樣摩肩擦踵的人群間追趕跑跳,任你是功夫高手也不免踫東撞西引得怒罵不斷,就算學他借力在車架棚頂甚至別人肩頭上飄身,也沒法不惹得驚叫連連。
也好,搞得這般雞飛狗跳的,總該有點閑言閑語傳進宮里去,就算消息到不了歐陽胤耳里,另方人馬也不至于笨到對自己的王被人當街砍殺還不聞不問吧?那豈不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想到這兒,赫連魑魅隨手挑去了戎月酌紗笠。
戎月的政績不壞頗得人心,這也就是為什麼戎甄心存反念卻一直只能伺機玩暗的,民意如流水,載舟亦覆舟,這股力量任誰也不敢小覷。
抱著人赫連魑魅全力遁逸的速度仍絲毫不減,方向卻是與皇城完全的相反,他很清楚被追上是遲早的事,右腿的痛楚已漸趨麻木感覺卻也越來越沉,因此當他瞥著前方販馬的圈欄時,想也不想地就是出手奪了匹馬代步,但他也明白其它馬一定也會被隨後追至的殺手們利用,明白歸明白卻是苦無時間處理,一停下被包圍,只怕不待援兵趕到就已定生死。
事已至此,想月兌身說不得也只好賭上一把了,相信自己的判斷無誤,手拉韁繩一偏馬頭,雙腿並夾馬月復,赫連魑魅以身帶馬靈巧地疾轉了個方向,松繩後放開馬蹄直往南奔去。既然這些殺手都來自中原,他就睹他們不比自己了解這沙漠之國的天然屏障——魔石坡。—方讓當地人談之色變的幽冥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