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天光里,黑色的帳幔漫舞翻飛,重紗間隱約透著黑色的頂、黑色的柱還有黑色的屋椽,若不是遠處傳來與這景致毫不協調的鳥鳴啾啾,赫連魑魅真會以為自己仍游魂夢中。
又難得躺在某張床上了,只是這片詭異的黑似乎不是戎月替自己準備的那間房。
長睫緩緩眨了眨,即使醒了,赫連魑魅仍習慣保持靜默著先確定自己的狀況,若沒有起身的把握他是不會徒勞妄動的,然而片刻後身旁一種強烈的存在感讓他不得不破例轉首察看。
「……是你。」一出聲才發現自己的嗓音似破鑼般沙啞,喉頭也干澀地像火燎般泛疼,赫連魑魅不適地微擰眉,看來自己失去意識的時間怕有幾個日夜了,但奇怪的是唇齒間卻似還留著暈迷前嘗到的淡淡血味。
「不是我難道你想見輪回殿上的閻王臉?」
依舊是揶揄味十足的戲譫語氣,背光的臉容也依舊模糊難辨,然而這回赫連魑魅卻不會再將這抹人影與心底的戀影相迭,只因為此刻這男人散發出的又是那種滿叫寒毛直豎的危險。
因為夜嗎?所以更彰顯他的邪魅……
「毒……解了?」努力咽了口唾沫潤喉,體內空空的虛乏感讓他無從判斷自己現在的狀況到底為何,對藥毒的粗淺認識根本不足以做個定論,只有再按捺下喉間的不適開口要答案了。
嘖,問的還真是直接……戎剩好心情地發現即使相處越久眼前這家伙給自己的驚奇也沒打折扣,這只貓兒這麼干淨俐落的問法反倒是激得自己忍不住想做回愚夫蠢婦問聲為什麼。
「怎麼不問問我為什麼救你?」心動口動,忍字怎麼寫這輩子他還從沒想過。
「……」答非所問雖然可以說是預料可期,但轉了百八十彎地這麼毫不相干還是讓人很難不在狀況外,赫連魑魅習慣性地緘默著,只有那雙如杏微挑的貓兒眼像似想甩去殘余昏沉地眨了又眨。
「魅兒,我這人是既沒耐心更欠毅力,雖然說同樣的話我不愛听上兩次,但對牛彈琴我也還沒那雅興,不是想把阿月從床上請來幫你做翻譯吧?」
床?戎月受傷了?「月王……出事了?」
「……魅兒。」嘆息似地低喚著,語聲依舊輕柔卻也同樣地叫人不寒而栗,戎剩如夜般魅惑的黑眸危險地眯了眯,最後索性把人從被窩里拖出來摟在懷里鎖著。
這還是存在感如此鮮明的自己活這麼久以來第一次被人這般視若無睹地忽略,未曾經驗過的感覺是有那麼點意思但……很難忍受呢!
「再補上一點,比起對牛彈琴……我更不喜歡被人當空氣,要我做點什麼好提醒你,我人在這兒嗎?」覆掌勾弄著擱在膝頭上氣力未復的縴長五指,戎剩游戲般將那骨節分明的指頭慢慢向後拗著,卻是直扯著掌心泛白也仍沒松手的意思。
「……你會說?」重拾問語作答,為的並不是指掌間筋肉撕扯的裂痛,而是眼前狀況叫赫連魑魅明白,若不先依著這男子的游戲規則玩,戎月的消息就比水底撈月還難尋。
「不試試怎麼知道。」有趣的一只貓哪,雖說識時務者為俊杰,但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俊杰彎背折腰得這麼自然不卑不亢,活像這句話本就是接著自己的問語後,中間根本沒岔出其它段。
「我沒想知道。」就因為沒想要知道所以才沒問,這……有不對嗎?看著面前的男人不予認同地微挑眉,赫連魑魅左右想不出自己又是錯了哪點,沉吟好半晌才又呢喃自語似地補上了句︰「問了,你會說『我高興』。」
濃眉再挑,淡微的笑意開始在戎剩的雙瞳里緩緩凝聚,雖然他實在不認為幾個照面就能讓這只貓這麼了解自己的劣性,然而擺在眼前的事實是……若這只貓真開口問了為什麼,十有九成他的確會回答這種讓一般人槌胸頓足的答案。把人撩撥到咬牙跳腳卻偏偏只能莫可奈何地徒讓郁火直燒,向來都是他調劑無聊的一帖良藥呢!
「你知道是我救你的?」
「……不確定。」
「那怎麼不問問這個?」
這……也要他問?納悶地微咬唇,赫連魑魅著實為眼前男人表里不一的言行舉止感到迷惑不解,這任性狂妄的男人能忍受旁人羅唆這些瑣碎嗎?怎麼瞧答案也都該是否定才對,若是爺就絕不可能,連只字詞組的關心……都嫌多……
這一次的沉默持續了更久,直到佔據視野一角的夜眸里銳芒漸深,才只好悶悶不豫地以濁啞的嗓音吐出答語︰「爺說……那叫廢話。」
怔了片刻,戎剩終于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了聲,整張臉全埋在前方那截溫熱的頸間蹭著……是啊,怎麼不是廢話呢!還真是難為他的魅兒答得這般委屈了。
「別這樣,很癢。」暖暖的氣息摻著發絲縉縉拂攝,赫連魑魅第一個反應就是俯身前傾想拉開距離,無奈身被鎖著手被抑著,能做的只有聊勝于無地偏頰縮脖躲避後頸上男人的肆虐。
「喔,那……這樣呢?」嘴里應著,微涼的瓣唇,卻依舊如蜓點水般態意地在滑膩的頸膚上嬉戲,甚至變本加厲以齒舐咬以舌吮舌忝著,戎剩十分滿意那片蜜臘般的色彩逐漸淪陷在自己烙下的朱澤印記里。
「……」很難形容的詭異感受,又癢又痛還有陣陣抑不住而起的顫栗,盡避明知躲不過,赫連魑魅,還是本能地縮了縮肩頭,任他怎麼,想也猜不透戎剩這般又咬又啃地是在玩些什麼,他只知道——自己的脖子上現在已是疙瘩滿布了。
有趣的小東西……夜眸里的墨色剎那間里變得更深更濃,偏首支頷,戎剩若有所思地睇凝著那雙猶自沉浸在自己思緒里的琥珀瞳眸,唇稜微撇,露出抹意味難明的淺淺笑容。
「看在你這麼乖的份上,我就大方點回答你的問題好了,阿月沒事,天光未明的你叫他不在床上躺著是要在哪兒蹲著?至于你自己嘛……毒解了一半,死是死不了但也活得不痛快就是了。」
眉心微鎖,赫連魑魅立即就懂了戎剩啞謎似的語意,早在甫清醒運息確定身體狀況時他就隱約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原以為只是毒祛後的虛乏,沒想到竟是這麼回事。
「你猜的沒錯,好了一半功力也散了兩成,想痊愈,你這身功夫大概也只剩一半。」
一半?若照前幾天遇襲的那群殺手水準而言,恐怕是難護戎月周全了,這下子爺吩咐的事……懊惱地緊抿唇,赫連魑魅腦海里縈繞的念頭仍是習慣性地在殘雪身上打轉,只想著怎樣做才能不負他的交托。
「怎麼,想不管它?就這樣一半一半吊著?至多二年吧!如果你不再動武的話,否則不用等到明春草長你就可以下去跟閻老兒打招呼了。」
只要一眼,就知道這只貓在打什麼算盤,原有的好心情又再次散得一乾二淨,戎剩不悅地斂回了唇弧,連帶著語調也又恢復了往日刺人的戲譫。
這只貓對阿月的兄弟,那個該叫做戎雪的……迷戀真有這麼深?十分難得地皺起了眉,銳芒頻閃的黑眸里已是進著火花點點。
若說不要命的理由是生死攸關傾心相護他倒還可以理解幾分,但跟前擺明了為的竟就只是那家伙放手棄離前隨口丟下的一句話?縴掌再次緊拙起掌間的長指捏握著,力道之大令赫連魑魅下意識就是闔齒咬緊了下唇,絲絲血紅從蒼白的色澤間緩緩沁出。
這回又是怎麼了?微惱地回頭瞪著這個陰晴不定的男人,赫連魑魅還真是憋了一肚子無處可嘆的無奈,這家伙明明剛剛還笑不可遏地說南道北,怎麼聊沒兩句又變了張臉?忽晴忽雨也就算了,干嘛老莫名其妙地盡拿自己的身體出氣?
「魅兒,眼楮瞪這麼大的意思是在……怪我?」眉微挑,戎剩感興趣地看著這張向來平靜的臉容上燃起了怒火,原來這只貓還是有爪子的,還以為早巳經全被前任主人磨光了呢!要不怎麼對他那個爺這麼百依百順言听計從?
「廢話!我不欠你,放手!」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況他的心還跳血還流,不想徒費力氣惹事不表示他赫連魑魅就一點脾氣也沒有,任人無理取鬧地搓圓捏扁的,管這家伙再危險又怎樣,就算是蚍蜉撼石也要敲下它一塊角來。
「嘖嘖,挺有個性的嘛!怎麼在你的爺面前就听話的像個小媳婦?連阿月你都舍不得大聲一句吧!」這只貓現在的模樣還真與資料上的描述判若兩人呢!這表示自己惹人厭的功夫高竿,還是說自己在這雙琥珀般的貓兒眼里……也是特別的?
一段話,醍醐灌頂般激醒了赫連魑魅,本能再次對眼前的男人生出警戒……這個叫戎剩的異族王者,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的事?無足輕重的一抹暗影有必要令他這麼費神調查嗎?
「不欠我是嗎?是我自做主張從棺材里扯回你一只腳沒錯,不過難道你不需要我幫你拉回另只腳?你舍得辜負你那位爺的所托,讓阿月下地府陪你作伴?」盡避跌到谷底的心情讓這只貓怒弓背脊的模樣爬回了許多,出口的話語仍舊還是壓不下胸口的那股酸氣,戎剩再次不由自主地揚了揚俊美的眉眼。
好象……太在乎這只笨貓了,喜怒哀樂居然這樣輕易被挑動著?實在不像是會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自己的冷血寡情就連最親的戎咽都曾經搖頭嘆息的,這一局游戲,似乎越來越有趣了。
「我有多少時間?從毒解到內力消減,咳……」灼痛的不適在喉間蔓延著,赫連魑魅的目光下意識尋向幔外能解這份燒疼的水壺,可惜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得求他嗎?
就怕費力開了口也是白工一件。
「多少時間?」沒漏過琥珀瞳里一閃而逝的惱意,戎剩好笑地揚了揚嘴角,思緒卻仍停留在這句十分值得玩味的問語上。
「魅兒,你又在想什麼?想睹上一把幫阿月永絕後患?」
懊稱贊這只貓機靈敏捷的反應,還是該痛扁一頓那顆只裝了漿糊的笨腦袋?不過一句話而已,就如奉聖旨地遵行無逆?那雙貓兒眼是如此的獨一無二,為什麼人就不能也跟著多唯我獨尊一點?
「告訴我,這麼竭心盡力地使命必達,真的只為了戎雪的一句托囑?還是因為阿月跟他生得太像,像到你這只笨貓已分不清心里裝的到底是誰了?一個替身,這是你想要的?」
稱的上火氣的玩意兒在肚里升了又降,降了又升,往復之繁讓戎剩再不想費神計較自己的心情是第幾次這般爬山越谷地起起伏伏了,全為了這只空長眼的瞎貓,那雙眼明明又亮又大的,怎麼視野卻窄得連自身都看不到?盡塞滿旁人的影子。
笨貓?戎雪?好半晌赫連魑魅才意識到男人所說的戎雪就是殘雪在那達王室里的稱呼,分神間卻是沒功夫再去細想笨貓指的又是什麼。
「不,咳……咳咳……」
不是的!咳聲不斷,即使無法成語,赫連魑魅仍是不放棄地頻搖首否認……即使戎月的那張臉不時仍會令他跌人回憶,但除了第一次的見面,從來,他就沒把戎月跟殘雪兩人搞混過,是的,從不曾混淆。
心音不住地吶喊,惶急中赫連魑魅卻逐漸察覺了自己的反常……為什麼要解釋?為什麼要這麼急著向個敵友難分的陌生人解釋?
如此主動多言根本不像自己,這些話是真想說給他听嗎?還是……說給自己听的?好提醒自己別再懦弱地,把情,把命,寄在另個人身上,戎月並沒有義務替他擔這些。
其實,心底一直都清楚殘雪留下的交付只是個臨別借口,一個暫時代替他作為自己生存的借口,當初火海里的約定早就為兩人間的這道牽絆定下了時限,卻沒想到當初所謂暫時,一晃就十年。
如今作為所有理由的人既已遠離而去,就該是做出決定的時候,生或死,繼續留連人世或回歸冥府,一切都由自己的意思,不再有借口,不再有牽絆。
只是……好狡猾啊!爺,同你一般,我也還無法邁開腳步前進,沒有方向,該怎麼走?
時間,早在連心血脈被斬盡的那刻起就停了,你我皆然,不同的只有對逝者的誓諾,予你束縛,予我,卻是桎梏的解除,所以……我比你更惘然、更無措……
十年前滔天烈焰里的迷惑,又怎尋得著答案。
捂著咳到泛疼的胸口,赫連魑魅混亂地闔起了眼簾,然而下一刻卻因為唇上冰涼的觸感又張了開,近在咫尺的魔魅容顏,叫人顫栗的沁寒渡入口的的卻是滋潤的熱暖,一分分舒緩了喉間胸臆的灼痛。
再度斂下如羽長睫,只因為男人熾烈的氣息實在太過迫人,然而雙唇卻是更加渴求地迎上汲取,赫連魑魅忍不住伸手攀上了給予溫暖的寬肩,縱使解渴的津液已變成了另種截然不同的濕軟也未推拒。
莫名的,這樣的溫暖竟令他生出種眷戀的感受,許是因為此刻的自己……太旁徨了……?
仿徨到什麼方式都好,只想確定盡避余下的人生沒了理由,沒了方向,他也不真是抹飄蕩的幽影而已。
四唇相接,努力學著記憶中男人的方式吮噬啃咬著彼此,同時也不忘轉著舌瓣與口中的侵略藤繞勾纏,陌生的熱意在四肢百骸里逐漸游走高升,詭異卻不讓人覺得厭惡。
是醉了嗎?赫連魑魅迷迷糊糊地想著,整個人暈沉沉地什麼都沒法想沒法做,純粹只能夠感受,那種快被炙融的感覺就仿佛躺在雲端上般,輕飄飄地無處著力卻又綿柔地叫人想沉溺不起。
「……魅兒。」悅耳的語聲嘆息似響起,染上的嗓音比平常又低了幾分,戎剩笑瞅著軟倚在懷里眩然急喘的人兒,伸指輕撫著那因為染上幾許嫣酡而顯得白里透紅好看的面頰。
不自量力的笨貓,技不如人還敢玩得這麼過火?不過該說是孺子可教還是天賦異秉呢!就剛才的表現而言,未來的日子大概不乏精采可期了,只是這只貓是知一反三換成把自己當作戎雪的替身了嗎?
無妨,從未玩過的游戲想必不會太乏味無聊,只是這一替……他戎剩可不懂得什麼叫讓位。
「可以解釋這是你的謝禮嗎?很實用,可惜份量輕了點。」指上傳來的滑膩觸感,讓戎剩忍不住又意猶未盡地低頭輕啄了幾下,邪魅的笑容徐徐在唇畔邊綻露。
想做的其實是直接把人連皮帶骨吞了,只是……看在這只貓如此痴情的份上,他該給個機會才是。
常人總說得不到的最美,若是如償夙願了呢?得到後會是如棄敝屣還是更死心塌地?
不論答案為何,他的魅兒該能滿足他的這點好奇。
「毒解到化功你有六個時辰,來不來的及幫阿月清君側就看你自己的本事。」拇指彈指似地一劃,鮮紅立即從食指中指的指尖涓流而下,戎剩將雙指探人了甫平復下急喘的人兒口中。
「吮著,否則血凝的快,又得累我多割幾道。」
「你……」才從方才的暈潮中回過心神,熟悉的血味便在唇舌間滿溢,赫連魑魅有著一瞬間的愕然,赫然憶起暈迷前以及蘇醒時口里隱約的腥澀苦味,那也都是他的血嗎?又是為什麼?
「阿月沒跟你說我姆嬤是玩什麼長大的?」看著面無表情眸中卻幻彩數轉的赫連魑魅,戎剩又是揚了揚唇,難得單純只為覺得好笑而笑著……這只貓喜怒不形于色的鎮定功夫是夠了,只不過前提是得把眼檬了才算。
不知道他的前任主人——戎雪怎沒告訴笨貓這點露餡?是沒發現還是反正旁人根本不看這雙眼?抑或是……同自己般想保留著賞玩呢?
「我的血就是解毒良藥,差不多亥時毒解你也就能恢復氣力了,只是腿上你戳出來的洞貫穿肌理,三天的時間想愈合是痴人說夢,頂多不再出血,辦事時……自己多留意。」
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戎剩不免覺得有些可惜,看不著這只貓若是听出話里玄機的模樣,沒辦法,有得只好有失了,然而指尖隨即被軟舌纏覆舌忝吮的,感覺令他忍不住又是勾起了微垮的唇角。
他的魅兒,還真是不唆的好性格,害他等不急想看這只貓一旦得到所想後會是什麼樣的有趣反應了,只是現在天光才亮,待得日升換月起……唉,還真是漫漫長晝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