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隔天兩個人並沒有兌現浴白里的計畫,拎著行李直奔北太平洋的寶島。
原因有很多,比如說吃人米糧做伙計的楊大醫生假不能說請就請,比如說腦袋實在不怎麼開竅的楚大少累到日上三竿也要腰酸腿軟地爬不起,再比如說──
某位可憐人士尚未痊愈的感冒又來勢洶洶地卷土重來。
反觀在雨里杵了大半天的禍首除了人為制造的身體微恙外,就只有肘膝擦傷重新上藥消毒時哀嚎了會兒,其它的大病沒有小癥狀也無,連點咳嗽鼻水可供人挾怨荼毒的理由都沒有。
為此,楊郁悶了許久,誰叫人怎麼看都覺得下不了床的那一只才該是弱不禁風的那一個。
總之當兩人準備妥當能夠踏上旅途時,已是月歷本的最後一張了。
九個多小時的飛行以後,兩個人心情各異地重新踏上闊別已久的故土。
颼颼冷風夾雜著細雨紛飛,抬眼望去盡是網雲沉霾壓得人透不過氣來,典型的台北冬季,甫出捷運站楚楓之就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離開也不過近一年而已,十二月的台北竟冷得讓他有些不適應。
物尚如此,人又能否故舊?從來善變的總是人心……
「先到飯店休息吧。」伸手幫人拉高了毛衣領口,楊絲毫不忌諱眼下所在的是人來人往的熱鬧大街,「有時間再帶我走走逛逛,這個城市實在變得亂七八糟,路改了一堆水泥牆也多了一堆,居然連train都五顏六色的,看得我簡直眼花撩亂。」
「TRAIN?喔你說剛那個……不會是像劉姥姥逛大觀園吧?你老~」心領神會地笑了笑,楚楓之知道心底的那點不安終究還是瞞不過男人的眼。
這家伙,總是在他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手拉他一把,害他變得越來越習慣這男人的存在,就快要戒不掉這個名為「楊」的癮頭了。
「老?」微挑眉,楊湊上前在人凍得有些紅的耳邊徐吐白霧,「今晚我是不是該跟你實地驗證一下到底誰比較老,Chu?」
特有的異國口音輕拂耳畔,楚楓之不由地臉一熱,想不想歪都難,誰叫楊只有在某種曖昧的時候才會用這種怪腔怪調喊他。
唇弧漸彎,楚楓之突然一把拉過虛攬在脖子上故作威脅的大掌,就這麼十指交握拉著人在台北街頭跑了起來,有點瘋狂的舉動,卻是此刻最想做的。
「喂,小心摔得狗吃屎!」
這家伙,中文也太溜了點吧……沒有停下腳步,身後的喊聲只是讓原來微揚的唇角往兩旁咧得更大,如陽燦爛。
避它明天會如何,就讓他先好好把握眼前這一刻的快樂,世事難料,也許根本就沒有明天也說不定,在審判的大槌落下前就讓他恣情談場戀愛吧,也許從楊那兒汲取的暖意能夠讓他砌壘足夠的堅強面對一切。
楚楓之如是為自己打著氣,打算給自己多一點時間準備,只可惜世事通常不那麼盡如人意,而變化往往又總打得人措手不及……
瞪著電視牆上的人影,楚楓之覺得這輩子沒踫過這麼荒謬的事,不過是跟楊分頭各辦點事,怎麼分開還不到一小時他這頭就如此精采?
整面電視牆上都是一場晚會盛況的報導,一抹有點熟悉的身影正在錦簇花海間致詞,看得出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畫面下方的字幕陸續打著︰楚氏總裁昨晚參加XX展的開幕典禮,表示楚氏將進軍……
後頭的字句已入不了傘下楚楓之的眼,他滿腦子都在想著──
楚氏總裁?那是誰?
緊盯著那七八分酷似自己的臉孔,楚楓之反復想了老半天也還是找不出點頭緒,連分毫印象都沒有,家族里有這麼個人嗎?他們到底是找了誰頂替自己的總裁位子?
槿之呢?老頭放棄了他難道也還不肯承認槿之?就因為他是老爹在外頭的私生的?
老頭未免也太過分了些,槿之那小子能吞得下這口氣才怪,就算他咽得下他老媽只怕也忍不住,看來這回楚氏里頭可有得雞飛狗跳了……嗤之以鼻低哼了聲,楚楓之完全當自己是局外人地評長論短,突然間他發現自己和自家老頭原來還是有那麼點像的,全是不惹麻煩就渾身不對勁的主兒。
正打算走人時,屏幕上一名金褐發色氣宇軒昂的男子緊緊抓住了他的視線。
近一年不見,那男人還是那麼地耀眼,到哪兒都是吸引眾人目光的發光體,有些失神地凝視著那抹曾愛過的身影,楚楓之驀然錯愕地睜大了眼。
怎麼回事?為什麼他叫講台上的男人「楓之」?!
雖然沒有播放出聲音,楚楓之卻不認為目光始終不離的自己會錯看那再熟悉不過的唇形,只可惜錄像到此就換了另則新聞,不容他再做確認。
緊了緊手中的傘把,楚楓之依然佇留在大片螢光幕前微蹙眉顯得有些煩躁,所有心神全繞在片刻前的畫面打轉。
是他看錯了嗎?……應該不會……
對了,應該是相近的發音所以口型才那麼像,這麼簡單的答案他剛剛怎麼就沒想到呢?活該自己嚇自己……搖頭失笑,楚楓之輕吁了口氣,然而心頭上卻仍隱隱有著片殘影揮卻不去。
他一直想不通在楊那兒的為什麼是加拿大護照,那只是他在溫哥華出生才有的國籍,平時出國其實很少用的,為什麼留的會是這本紅皮的?
而今,有個長得像他名字發音也像他的……就在眼前……
***
楚氏大樓。
一如每個工作天般,下班時分的大廳里人潮熙來攘往川流不息,其它每層樓則安安靜靜地只余零星聲響,還繼續加班的人都卯足了全力想盡早回家,長毛地毯吸去了足音後,就只有偶爾的電話響劃破靜寂的空間。
這樣的無聲在高階主管所在的樓層尤為明顯,畢竟領人薪水的誰也不敢在老板面前太過放肆,更何況在這樣規模的大企業里,還不是「想」就到得了主事的這層樓,雖然不到過五關斬六將那麼夸張,但總少不了層層看門的。
然而凡事,總有例外。
砰地一聲巨響,正在批閱文件的楚悠詫異地抬起頭,望著眼前闖入的不速之客,心底霎時涌起股說不出的熟悉感。
他似乎在哪里見過這男人。
「對不起,總裁!他……」好不容易追上的女秘書慌慌張張地跑進來,臉上盡是無措的不安。
攔不住人實在不是她的錯,她到現在都還想不通搭專用電梯上來的怎麼會是張陌生臉孔?而且還是個魯莽至極的陌生人,連聲招呼都不打,根本是連正眼也沒瞧她一眼地就大步直往總裁室闖。
不會就這樣被炒魷魚吧?這禮拜她才剛過試用期滿耶,不過或許也沒那麼嚴重……偷偷瞄了眼總裁和這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女秘書突然發現兩個人眉眼鼻唇間還滿像的,說不定是總裁的親威也說不定,嗯,有點冒失的親威。
「沒關系,這位先生想必有十分要緊的事,幫我們倒杯咖啡好嗎?」溫言安撫下秘書的不安,楚悠起身從辦公桌後緩走出,他有預感這不會是三言兩語就能解決的簡單事。
眼前陌生人的臉色實在難看到不行,他猶豫著該不該招呼人往旁邊的沙發椅坐會兒休息。
「你是楚氏總裁楚……楓之?」艱難地吐出剛從樓下服務台得到駭人答案,楚楓之已捏了手臂不下十幾次好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
電影里的三流情節怎可能會發生在現實生活里?還好死不死地發生在他頭上?
「我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楚悠眼里不無疑惑,直覺告訴他這並不是尋常社交辭令的起始句。
「……開……什麼玩笑!」
何其荒謬的玩笑,楚楓之卻實在笑不出來,就連原本激昂的語聲也似氣球泄了氣般變得有氣無力。
「找我有什麼事嗎?」望著眼前這個真該找把椅子坐下的陌生男人,楚悠完全猜不著半分眼前是什麼狀況,「請問你是?」
「我?呵……」嗤笑了聲,楚楓之一臉似笑非笑地瞅著這個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另一個「楚楓之」,怎麼也沒想到被頂替的不僅僅職位而已,竟連這個名字所擁有的人生都被一並打包送人。
「我是誰嗎?你都已經是楚楓之了,我又怎麼知道我該是誰?」
前一秒還自以為是被人捧在掌心里的大少爺,現在卻發現竟連個名字都讓人給代替了……楚楓之完全無法理解楚任瑜究竟在想什麼。
有必要做得如此絕決嗎?大不了不認他這個不肖孫也就罷了,何必這麼戲劇化地找人扮他取而代之?難不成還怕他關在南半球里也有辦法頂替「楚氏」光環招搖撞騙?
呵呵……老頭對他放棄得可還真是他媽的徹底。
「先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哼,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
「先生你……」
就在一個對著不知所雲的繞口令皺眉、一個冷笑著火氣越來越大時,厚沉的檜木門再次未經通報地被人推開,誕回的不速之客有著一頭耀眼的褐金短發。
「今天怎麼這麼早?晚飯時間還沒到吧。」松了眉頭,楚悠習慣性地向戀人打了聲招呼,就見面前一臉沉色的陌生男子也隨著他的視線回過頭去。
「快七點了還有客人?我剛听……」不悅的語聲嘎然而止,陸晉桀見鬼似地瞪著面前轉過頭來的男人。
「晉桀……」輕喃著這曾魂牽夢縈的名字,楚楓之臉上的諷笑霎時變得苦澀無比。
曾經朝思暮想的容顏不是說忘就能忘的干淨,即使這張臉曾令他無數次心碎,即使如今情已另有所鐘,心湖深處,總還是會有著絲余波蕩漾。
「你們認識?」狀況外的楚悠顯得更困惑了,卻見戀人突然三步並兩步地越過陌生人擋到自己面前,十足保護者的姿態。
「好久不見了,晉……」
苦澀滿心,終只化作一句遠不及的普通寒喧,誰知話還來不及講完,突插的冰冷問話就把楚楓之打下了地底十八層。
「你沒死?」
「……你希望我死?」努力扯出抹淡微笑容,卻是比哭還要難看的扭曲。
楚楓之沒想過兩人再見面的第一句話竟會比真槍實刀還要傷人,比往著那些虛偽的加總還要叫他感到……痛不可遏。
「你怎麼來的?搭專用梯還是前頭的公用梯?有誰見過你了?跟楚槿之踫過頭了嗎?你那些狐群狗黨呢?也見過面了?」問題一個比一個急,口氣也越發嚴厲,陸晉桀簡直不敢相信時隔一年、早該事過境遷的居然會冒出這種麻煩。
那個老不死的劇本到底是怎麼寫的?怎麼戲都落幕了還有這麼嚇人的後續?!
他明明記得老狐狸說過這家伙救不活翹辮子了,才找楚悠頂替的不是嗎?那現在杵在眼前的龐然大物又是什麼玩意兒?有形有影的難道還是鬼不成?
這下可好,本尊跟替身排排坐湊一起鬧雙胞,傳出去怎麼跟人解釋!
麻煩的還不只這一椿,盡避楚任瑜有遺囑可以保護楚悠免觸律法,但這段日子公司跟人簽的約又該怎麼算?背信?詐欺?還是偽造文書?後果之慘烈他根本不敢想!
閉了閉眼,楚楓之整個人微微輕顫著,他怎麼也想不到再見面昔日枕邊人竟能無情至此,一句又一句問話咄咄逼人,卻是連聲最普通的問候都沒有。
不問他的傷,不問他這些日子好不好,盡擺著一臉惱色仿佛自己的未死帶給他極大的困擾?
狂色漸漸淹沒了黑瞳里的那點微光,楚楓之不由地咯咯笑了出來,越笑聲音越大,笑到像個瘋子般恣情縱性地幾近失聲,笑到最後只能抱著肚子狼狽地蹲在地板上。
自己還真他媽是個不知世事的大少爺呢!二十好幾了居然還如此天真?!
怎麼會天真地以為這個男人就算情感上不曾對他認真過,甚至對于欺騙他也不曾感到有所虧欠過,但至少念在曾體溫互偎的情分上,念在他曾那般掏心掏肺地真心愛過也該……
懊什麼呢?哈哈,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的笨……
「姓楚的你在發什麼瘋?!」
「……我還能姓楚嗎?」勉強止住狂肆的笑意,楚楓之緩緩抬起頭,目光淒迷地望向男人肩後那張和他似是而非的臉,而後慘然一笑,神情盡是說不出的蕭索。
「『楚楓之』就在你後頭,我又是楚什麼?」
「……」驀然啞口,陸晉桀擰緊了雙眉。
記憶里這張臉的笑容總是燦爛,不管是逢場做戲裝形象也好,還是對他訴說真情愛意時,三、四年的相處,他從未見過這男人的笑容摻雜過這麼沉重的情緒。
也許天之驕子的他,開心就是開心生氣就是生氣,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日子本就不可能有強顏歡笑的時候,然而現在呢?
曾幾何時也懂了愁懂了苦,有了這般叫人不忍卒睹的淒楚笑容?
因為自己的那些刻意傷害嗎?抿緊著唇,陸晉桀有點意外自己竟對從前的所做所為有了動搖。
說到底,這姓楚的男人的確無辜,什麼都不知道的他就只是單純地愛上自己,沒想到卻招惹自己把所有的怨怒全報復在他身上。
他從沒想過這麼做究竟對是不是,對這倒霉的男人到底公平還是不公平。
在從前,感覺就只有極端的厭惡而已,光是看到那張臉心情就差的想揍人,所以在免不了的床事上他總是極盡發泄地折磨人,從不覺得有什麼不對,而今卻莫名有了些不忍,好象自從跟楚悠在一起後他的心就變得越來越軟。
「姓楚的,你到底是來發什麼瘋的?不準再笑,難看死了!」口氣依舊惡劣,卻隱隱多了絲不易察覺的關心,陸晉桀感覺到自己放在身後的手被戀人嘉許似地握了握,卻是讓他在心底更犯嘀咕──
可惡!好歹這家伙怎麼也算他名義上的舊情人吧,居然連點醋都不吃……
耳熟的語氣讓楚楓之幾乎潰散的神智突然為之一醒,他慢慢看清了眼前人一臉陰騖不耐卻又藏了些什麼的別扭表情。
熟悉的神情卻不是那張熟悉的容顏,不是那個口惡舌毒卻拿真心待他的男人。
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楚楓之從沒覺得這麼後悔過。
不該回台灣的,根本就不該回來的。
回來干嘛?看著舊愛另有新歡?還是看清楚這里已沒有他的容身之處?
不是早知道了真相都是裹著糖衣的毒藥嗎?為什麼還笨到非揭開那層美麗的糖衣不可?為什麼不快快樂樂地在地球另端過日子?
一千萬美金,何必管它究竟是為何而來,就如同楊說的,有人給錢不好嗎?他可以每天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會再有人勉強他放棄什麼,也不會再有人挑剔他這個做不好那個做不對的,更不會再有人叫他這般心碎般地難受。
謗本就沒有人期待他回來不是嗎?無人牽掛也無人思念……
別說這世界有沒有他照樣日升東起月沉西落,就連楚氏──他的根,沒有他這個楚楓之看來也是分毫不變。
不是嗎?沒有這個楚楓之,還可以有另個楚楓之。
而且看來,那個楚楓之顯然要比自己這個楚楓之好得太多。
好到那桀傲不遜的男人都能放段愛他,好到楚氏不但屹立不搖還蒸蒸日上,好到連向來最寵自己疼自己的老頭竟也用這種殘忍的方式選擇他取代自己……
為什麼要回來看清這些傷人的事?這就是他執意想要的答案嗎?為什麼非要知道自己原來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少了他,什麼都不會改變,就算會也只是變得更好。
環顧著四周該再熟悉不過的陳設擺飾,心底冉冉升起的卻是股恍如隔世般的陌生感,楚楓之驀然覺得自己和這一切都顯得那般格格不入。
直到這一刻,他才徹底懂了──
這地方即使名為楚氏,里頭的人即使半數血派相連,卻從來,就沒有過屬于他的位置。
沒有回答陸晉桀的問題,甚至沒有再朝人多看一眼,楚楓之霍然轉身奪門而逃,逃難似地奔出這快叫他無法呼吸的地方。
***
不知道怎麼下的樓,也不知道怎麼離開那棟巍峨建築,當再有意識時是突然被人搭著肩膀拉個正著,慣性作用下差點當街四腳朝天。
「哎呀呀,這不是我們的楚總嘛!怎麼突然消聲匿跡?電話找你都不接。最近怎樣?這幾個月該逍遙的快活似神仙吧。」
「……林益。」
「不錯不錯還認得兄弟,看來上回你是真的沒听到我在喊你,說到這個,你電視上的妝也太濃了吧?下次跟你的設計師提一下,別把你變臉到連哥兒們都差點認不出來。走!今天陪兄弟樂樂,這雨下得沒完沒了悶都悶死人了,咱們去前頭『夜歸』喝個通宵不醉不歸。」
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踫上以往一同尋歡作樂的酒肉朋友,心情正糟的楚楓之根本沒敘舊的心情,原打算胡亂找個借口搪塞甩人離開,男人最後的提議卻又讓他臨時改了主意。
一醉解千愁,就算解不了愁也該能解救得了他的腦袋,他正需要找樣東西把腦海里那些太過尖銳傷人的全趕出去。
走進習慣的燈紅酒綠里,楚楓之拉開領扣慵懶地靠倚在長沙發上,叫來少爺點了杯淡褐色調酒。
把玩著晶透的玻璃杯,漸漸地,香水與煙味混雜的熟悉氣味慢慢撫平了原本狂亂的情緒,緊繃的心神徹底放松在這樣紙醉金迷的氣氛里。
這里才是屬于他的世界,他的……家嗎?
嘲諷地一揚唇,打定主意尋醉的楚楓之仰首便把手里的酒往肚里倒個干淨,一個彈指招來人又再點了杯。
「喂,Icetea你還真當它是茶啊?醉倒了我可不送你回家。」並肩的友人一把推來,楚楓之微醺地晃了晃,他的酒量不算差,只是這麼個喝法想要沒感覺除非胃是鐵打的。
舉杯朝人笑了笑,拿掉吸管和裝飾用的檸檬直接就口喝著,沒一會兒又是杯底朝天清潔溜溜。
反正他的家就在這兒,醉倒了也不費事。
「阿楓,別光喝酒不說話,你這小子現在還有什麼好悶的?別跟我說是在慶祝你長期抗戰終于重獲自由,我可沒你好命孤家寡人一個,家里頭嗦嘮叨的一卡車都載不完。」
「……什麼意思?」眯了眯眼,楚楓之有點火味地瞅著身旁聒噪不停的男人。
去他媽的什麼叫慶祝長期抗戰重獲自由?
他自由的代價可是讓人完全抹煞了存在,這吵死人的家伙也想試試完全被否定的滋味嗎?
「還裝?老頭死了就你最大,現在誰還管得著你?」
「你說什麼?!」霍然扯著人衣領提到眼前,楚楓之不敢相信自己竟醉得這麼快,明明一加一還是等于二,怎麼會幻听到這種程度。
「阿楓你在跟我鬧什麼?人都死透了干嘛還裝模作樣的,這兒沒外人也沒狗仔。喂,別跟我說你是懷念被人管的滋味所以想楚老董了,這種屁話鬼都不信,你這小子根本巴不得老頭子早登極樂放你自由。」
「你說我爺爺……死了?」瞪著兩只眼,楚楓之真的覺得自己醉了,男人的聲音自己的聲音全像裹在層布里頭嗡嗡悶響著,一字一句卻依然清晰無比。
「呿,說什麼冷笑話,一點也不好笑,換個行不行?」
緩緩地,楚楓之松開了揪在人領口上的手,激動的臉孔逐漸變得死寂般的平靜。
「……什麼時候的事?」
「六月呀,都已經半年前了,怎麼,你真醉胡涂啦?還是這陣子過得太逍遙給我感慨什麼光陰似箭歲月如梭的?拜托有點良心,別刺激你可憐的兄弟好吧?」
六月……他還像個活死人般沉睡的時候……
楚楓之閉了閉眼,才稍平復的情緒再次洶涌如潮,不斷拍打著胸口那顆殘破不堪的心。
有什麼,就要潰堤而出……
「車借我。」
「什麼?」
「牌子給我!」
「給就給干嘛這麼凶?兄弟對你可從沒小氣過,拿去!」誰都知道酒醉的人大多不可理喻,林益不以為意地掏出了停車牌拋給人,嘴上猶不忘很有良心地叮嚀了聲︰「開慢點阿楓!我知道你技術好,不過你他媽還真有點醉了,別把車開到山溝里給我添麻煩。」
沒理會背後喧囂中傳出的叫嚷,楚楓之一臉木然地走出了酒吧,渾渾噩噩地坐進侍應生開來的黑色Jaguar,直到迎面刺眼的車燈眩花了眼才幽幽回過神。
這是哪兒?巡了眼四周荒涼的景致,楚楓之才發現自己竟在恍惚間出了市中心,下意識地朝山上的目的地駛去。
瞅了瞅儀表板上的時速,楚楓之面無表情地加重了油門上的力道,直到指針破中線右傾許多,極速狂飆的Juguar霎時褪去了平日穩重大氣的外衣,露出狂野奔放的本色,宛如匹出關野馬恣情縱性。
心,不再狂跳,汗也沒淌半滴,困擾多時的恐車癥在這一刻完全不藥而愈。
誰說光明遠勝黑暗的?嘲諷地一撇唇,楚楓之熟練地駕馭著座下黑騎。
明擺在眼前的事實證明人性的黑暗面遠比情呀愛的有用得多,別說那點恐懼了。無處可發泄的瘋狂早已吞噬了所有知覺
那些跟他交會而過的車主回去真該燒柱清香感謝佛祖保佑,相會時是在他神智不清的時候而非現在,否則會出什麼意外連他自己都不曉得。
降下車窗讓風聲在耳邊呼嘯,楚楓之任窗外冰冷的寒風狠狠地襲在臉上,可惜就算瘋狂再劇、就算臉已凍得麻木,那鯁在喉頭吐不出的煩郁也還是無法清減半分,他實在很想掐著老天爺的脖子問祂到底在開什麼玩笑。
為什麼要在他怨天怨地爬不出自艾自憐的深淵時,才讓他知道最親的親人竟早已撒手人寰?非得在他心灰意冷否定自己、仿徨無措想找點認可時,才讓他猜著想著老頭的心卻永遠也得不到這問題的答案?
老天是嫌他知覺遲鈍感受不到痛嗎?
他的確跟老頭處得不怎麼好,可是他從沒想過那家伙竟會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這麼悄然無息地永遠棄他而去,那個固執的臭老頭不是素來強悍的像個鬼嗎?怎麼會這麼輕易就躺平起不來了?
這算什麼?一則舉例告訴他什麼叫做人事全非?
譏誚地一撇唇,楚楓之腳上使力又壓低了油門板。
困在胸口橫沖直撞的不光是痛,什麼情緒都有,就像當年開party起哄時把桌上瓶瓶罐罐湊一起的加味特調,恐怖得根本怎麼也吞不下消化不了。
傷心?也許,卻是厘不清在難過什麼。難過人死了還是難過自己就這麼簡單被拋下了?
生氣?也對,卻分不清氣的究竟是誰。氣人走的悶不吭聲還是氣自己有太多話想說想問,卻不及開口?
還有那麼點恨,理由千百條卻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哪條才是真心怨的……
至于後悔……
緊抿著唇,楚楓之很明白即使時光倒回在老人面前他也依舊不會是個言听計從的乖乖牌。
所以呢,這些不明所以的情緒他該怎麼打發?應該說能怎麼打發?
一團亂里他始終只是被通知的那一個,沒有商量的余地沒有反抗的機會,只能像個三審定獄的死刑犯般被迫接受著再也更改不了的事實。
可他媽的有誰問過他要不要這樣?有誰替他想過他能不能不接受?!
他是殺人放火了還是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殺頭大罪?為什麼非得跟個死囚一樣沒得選擇?
明明就是他的人生,為什麼成了團爛泥他卻一點也不由己?!
命運?笑話!
當一整排綿延的螢光黃箭頭躍入眼里時,一瞬間上涌的熟悉感觸蠱惑著楚楓之松開方向盤上的手,始終緊抿成一線的唇稜微揚露出了個嘲意的弧曲。
沒得選嗎?哼,至少眼前這一樣就誰也沒能奈他何。
此時此刻,「選擇」盡在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