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鈞天 第三回 驚鴻照影

書名︰血色鈞天|作者︰清靜|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青天朗日的,卻突然光線黯淡起了。一片又一片的雲層密密堆在金陵城的上方,轉眼間天色便由楮空萬里變得沉郁不已,而雲層間時不時現出閃電,卻又無雷聲,更是顯出一片奇異的低詭氣壓,令人忍不住想懷疑到底會不會有大事發生。

沙棠舟前的雙人毫無所覺,正以動靜兩極之式在相互對峙著。紅袖的銀劍在極小的範圍內輕顫著,劍氣卻籠罩著虛夜梵周身各處,只要他一個焦燥,耐不住,細長的劍便會如蛇般襲擊過來。而虛夜梵雖靜止不動,卻以全身真氣作著反應,紅袖劍氣所指之處,他的真氣亦流轉其處,以肌肉的輕顫化開那股劍氣,紅袖劍氣增強,他便易剛為柔,以柔勁卸開,同時亦尋覓著紅袖的破綻。但雙方都是高手,又都極為小心,竟形成了惡性循環,只要有一方稍有示弱,縱使另一方並無意傷人,但在氣機的牽制下,卻不得不發,此消彼漲,示弱的一方將受到極重的傷害。

不過兩人雖早明白了這一點,亦無良方,只有不斷增加自己的真氣,努力壓倒對方。他們都少有與自己同一等級的對手交手的經驗,因此一開始便用錯了方法,到如今,除非雙方同時收手,又或是有比雙方身手都更高的高手出現阻止,否則定是兩敗俱傷之局。但雙方彼此並不信任,因此同時收手一法不可行。而天下間想要找出如這二人般的高手已是極難,想要找出同時勝過二人的,更是不可能。

眼見僵局已成,雙方別無選擇,只有等著力竭之時,正在此時,無端端的,一道驚人的電光自兩人頂上閃起,伴隨著的卻是一陣雷霆之威。巨大的劈靂之聲令雙方同時內心一震,原本固若金湯的心防都出現了漏洞。

嬌叱一聲,紅袖劍光由一點化為千點,亦只不過是在眨眼間,籠罩了虛夜梵胸前璇璣、神藏、期門、神封、紫宮五穴,正形成三角狀,繁星般的劍芒似虛還實,變幻莫測,任何一擊都是虛招,但也都可以化為實招,後繼綿延若流水,想要封住這一招,大是不易。

虛夜梵對此招精妙之處視若無睹,竹影破空一劃,似是毫無用處,卻似斷流之刀,正好封住了紅袖這一招的所有變化,切向了她的皓腕。令紅袖不得不立時變招。但紅袖也非易與之輩,不待招式變老,便收起了漫天星影,化作一尾銀蛇纏向虛夜梵的手臂。

這一手比虛夜梵想像中還快,虛夜梵五指一轉,竹簫便頭尾轉了個方向,尾端粘在掌心,簫首延臂而上,迎向銀劍。「叮叮咚咚」數響中,劍身與簫身已不知相互了多少下。

雙方走的是輕靈之路,都是以快打快,往往一招未完一招又起,手法之快有若兩尊千手觀音。若讓不識武的人來看會眼花繚亂,說是好看極了,但若讓識武的人來看,多半是會目瞪口呆,無法置信世上竟有這般疾速的招式。只不過半個時辰,雙方竟已交手千招以上了,卻依然看不出勝負走向。

清喝聲中,紅色影子躍起三丈高,手中的銀劍突地爆出耀眼的光芒,有若千月共墜,又似是萬花齊放,一層又一層的光圈劍芒籠罩了虛夜梵的周身,目之所至,無一處曾漏過,盡是劍芒繞身。好看是好看極了,險也是險極了。

虛夜梵手中竹簫變化盡起,以毫不遜與紅袖的速度,點向了層層光圈的中心點,頓時一連串劈靂叭啦的聲音響起,似是有很多聲,又似只有一聲。但震耳欲聾的感覺,比之天上的雷電亦不遑多讓。

「咚——」最後一聲劇烈撞擊聲過後,兩道人影分開。虛夜梵的青衫衣袖扯了好幾個裂口,幾成破爛,而紅袖的雲鬢亦散亂無比,花容慘淡,手掌間虎口處還震出血來。

輕輕一笑,理著雲鬢,紅袖道︰「魔簫身手果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妾身領教了。今日故且算為平局,妾身想起另有要事需離去,虛相公該不會強留吧。」

虛夜梵手持竹簫,壓了壓有點松的斗笠,似帶著不悅道︰「姑娘即是如此認為,在下自無意見。要去要留,孰听尊便。請吧,不遠送。」

望著虛夜梵陰陰沉沉的身影,孤搖了搖頭,道︰「你不高興什麼呢?」

虛夜梵平靜的聲音似毫無變化,淡淡道︰「我竟會打不贏一個女子,雖是未盡全力,但她也未盡全力,你說我怎能高興地起。」

甭沒想到虛夜梵這麼重視勝負,正奇怪間,他又道︰「我衣服補得比她好,飯也煮得比她好,吹的簫也比她好,若唱起歌來也一定比她好,可是為什麼武藝卻沒有比她好呢?」

甭頭皮發麻,差點昏倒。顯然那一堆‘她’不是同一個人,而是一路上令自己倒夠霉的人。因為自己對紅袖的關注,虛夜梵又在爭寵了。而且他的獨佔欲越來越強了,要求自己眼內的他是第一重要的。不高興自己眼內有別的事物,有的話就一定要勝過,才可證明自己的存在。這樣下去自己可就慘了,若正好遇上他不拿手的,不會干的,卻拿自己來當試驗,那就完蛋定了。

正在想該說什麼來移開話題,虛夜梵卻猛地轉過身,僵硬道︰「孤,沒關系,雖然我沒贏她,但是我一定會盡全力地保護你的,所以你可不要離開我。」

停住身,淺笑著,孤柔聲道︰「當初是我賴上你的,我自要對你負責,不會輕易離開你的。你放心吧。」

似松了口氣,虛夜梵繼續前行,同時奇道︰「天色怎麼會變得這麼詭異。」

望著三不五時亮個閃電,爆個雷鳴,卻不見半點雨意的低沉天氣,孤聳聳肩道︰「也許有什麼仙子私自下凡,老天爺又在生氣了。」

板著臉,虛夜梵語氣平平道︰「真是個好答案,這個仙子說不是私自下凡就是看上了你,為了找你了結塵緣。所以你小心別被老天爺遷怒,一道雷劈死了。」

伸手扯了扯虛夜梵的長發,孤假笑道︰「謝謝你的好心,我一定不會忘記拉你作伴的。」同時又奇怪道︰「你頭發這麼長,又不好結成髻,為何不剪短呢?」

攪過及膝的長發,虛夜梵遲疑片刻,垂頭道︰「我的頭發很奇怪,好像另有生命一樣,會一直保持在一個長度,若剪掉了,第二天又會長到同樣的長度。試過好幾次都是一樣,就不管了。」

這事是他心中的秘密之一,至今沒人知道,他已決定相信孤了,因此便將此事告訴他。但他卻不敢看著孤,怕會見到他那變得驚疑不定的目光。

半響沒動靜,虛夜梵認命地抬起頭,望向孤溫柔卻帶著責備的目光,道︰「對不起,我不該又懷疑你,試探你。」

斑興地笑著,與之前任何一個笑容都不同,是能扣動梵的心弦的笑容。握起梵的左手,孤道︰「你能相信我是再好不過的事了。」

虛夜梵內心一動,只覺得又高興又不安,原本很平常的事,此刻即也覺得不對勁,不管是孤的笑還是孤的舉止,都擾亂了他的心緒。這種奇怪的感覺,竟是生平從未領受過的。慌亂之下,急忙快步走前,不再回頭。但左手亦緊緊反握住甭的手,不曾放開。

無言行了片刻,虛夜梵覺得心跳得不再是那麼快,這才緩下腳步,抬起頭,正欲開口,卻見前方奔來了一道人影。很奇怪地,他竟在那人影上見到一層淡淡的紅色光芒。

有些猶豫地,虛夜梵停下腳步,想問問孤有無看到。但那人影奔得極快,才不過轉眼間,已快到他身前了。可看得出是一位身形矮小,渾身泥巴的少年。

少年也咦了一聲,奇怪地看了兩人一眼,目現驚喜之色,回頭看了看後方,又看了看上方,一把跳到虛夜梵身邊,拉著他的袖子道︰「你收留我好不好,快點答應啦。不然我就慘了。」隨著他的話落,一陣大雷作證似的在三人頭上響起。

虛夜梵雖常笑咪咪的,看似和善,但骨子里卻最是討厭與人相觸,從不輕易讓人近身。雖因孤而破例,不過對這少年可就沒有這個必要。身形一動,便要拂袖移開。

那少年卻是身手極為靈活,雖被虛夜梵拂開,卻立時又粘上了他,手法之快,像是干慣了這種事兒。夜梵正想再拋開他,糾纏間,但听得‘唰’一聲,虛夜梵原本已破破爛爛地袖子,就這樣被少年給撕破了。

瞪著眼,看著無物蔽體的手臂,以及拿著破布干笑的少年,虛夜梵笑得易常和藹可親,柔聲道︰「好極了,真是非常好極了,我一定會好好收留你的。」

隨著他的話落,天空中的雷鳴竟靜止了,不久,雲層也漸漸散去。就與出現時一樣突然,天氣又變回楮空萬里。

少年听著虛夜梵溫柔的聲音,卻覺得全身汗毛都直立了,干笑著,他道︰「算了,你就當作沒這麼一回事,也忘了有我這個人吧。」說著,便腳底抹油,想溜了。

一只大手伸過來,以少年那靈動的身形,竟也無法避過,自衣領處被人提起。少年掙扎著叫道︰「是誰,這麼大膽敢捉本……本大爺……」話未落,卻見到另一張笑地溫柔動人的臉出現在面前,柔聲道︰「小表,你主子的話,你沒听到嗎?快謝恩吧。」

天色已晚,一行三人,打點妥當,便尋了居處住下。只是少年堅決不肯洗去身上的髒污,又不肯說出名字,孤與虛夜梵便叫他泥巴。他雖不斷抗議,不過在少數服從多數下,抗議無效。

據泥巴夾七纏八地訴說了半天,兩人只听懂了泥巴哥哥離家出走去找人,泥巴跟在後面也出門,可是跟丟了哥哥,就自己去找人。結果被看門人發現了,要追他回家。不過只要有人答應收留他,就不算偷跑出門,看門人就不會追他回家。

泥巴越說越亂,前言不搭後語,到後來,連他自己都弄亂了,不知到底在講什麼。另兩人更不用說。但虛夜梵看出泥巴的確是在講真話,正是因為在講真話才講的這麼辛苦。他似有許多難言之隱,每講幾句就會打斷從頭再講,又拼命解釋想讓兩人明白。見他這麼苦惱,虛夜梵唯有長嘆一聲,拜托他別再說了。

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泥巴黑白分明的大眼閃過一絲內疚。自告奮勇地要幫二人煮晚餐。

虛夜梵的惡夢也由此而展開。

雖戴著斗笠,看不清面色,但光靠猜就能想象虛夜梵此時的神情了。

垂著頭,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的泥巴偷瞄著虛夜梵從左踱到右,哼一聲,再從右踱到左,來來去去已不知走上多少遍了,實在很想告訴他自己的眼已快花了,但度量片刻,還是放棄了這個火上加油的想法。眼巴巴地跟著他繼續讓眼珠運動運動。

虛夜梵實在沒想到自己也有失策的一天。本來收留泥巴是有自己的思量,但也有一部分是想要報復他。可是現在到底是誰報復誰呢?他怎麼會讓自己陷入這樣的局面呢?

煮飯時為了打老鼠而把屋子燒了,洗衣時打水卻把自己掉進水井里,縫補衣物卻將袖子都縫起了,清洗地板卻造成屋內水災三天都干不了。而經他擦拭過的家具全都搖搖欲墜,踫不得也。買個菜也能被當成小偷。遇上小偷卻錯打了捕頭……種種劣跡,慘不忍睹。他還真是個全能佣人,全部無能的佣人。

第一次是虛夜梵安慰泥巴,第二次是孤,第三次,第四次……到了現在,倒需要泥巴反過來安慰孤與夜梵了。免得他們氣瘋那他就失去依靠了。

嘆口氣,收住令人氣絕的回憶。望著桌上泥巴終于成功煮出的食品,虛夜梵頭又開始大了,沒加水的米飯,焦炭狀的炒蛋,碎尸萬段的炒青菜,洗碗水般地清湯,這還是泥巴認為能上桌面的菜。至于不能上桌面的菜是怎麼樣的,虛夜梵已經不敢去想了。

坐在桌前的孤在菜碟里左翻翻,右揀揀,努力想找出值得夸獎的地方。但是與前幾天一樣,他還是很難想得出話來。懶散地趴在桌上,對泥巴的屢教不改,始終不肯放棄洗刷早已一塌涂地的名譽一事,他已是無力可氣了。

一只鴿子的振翅聲打破了室內的低氣壓。

每個江湖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消息管道,虛夜梵認出那鴿子便是自己寄在武林販子處的無瑕,伸手一招,讓鴿子飛下來停在手臂上。

自鴿腳上解下銅環,確認一下,虛夜梵點頭道︰「來了。」

「誰來了?」

「雲照影。」

「你就是在等他?」

「是的,我在自己身上下了牽情香,又蒙面傳他牽情香的用法,就是為了要引他來金陵。要不然你當他如何找得到我。」

甭與梵說著,走出了門外,泥巴靜靜地跟在後面。至于那一桌飯,在眾人有志一同下,用心地遺忘了。

驚鴻照影,原是一個詞,一個形容絕代佳人的詞。一個輕揚飄逸的詞。但對江湖人來說,驚鴻照影卻是兩個人,兩個驚才絕艷,並夸當世的人。

冰心寒劍寒驚鴻的劍,劍出如冰,如夢,如情,如泣,斬盡天下險。而浮雲飄萍雲照影的掌,卻如詩,如羽,如斷,如滅。殲盡世間惡。

少年成名,家世殷富,兩人感情又極為深厚,自有眾多傳說纏繞著他們,但不管是好是壞,這兩個新一代的奇俠,早是江湖上少年們的偶像。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但是一年前,寒驚鴻與雲照影之間出現了裂痕。江湖傳說是為了一位美麗佳人。有不少人親見寒驚鴻和雲照影為一位女子而發生爭執,而江湖人都知,自那之後,寒驚鴻就不曾上過蕩雪小築,而雲照影亦不曾踏入垂虹山莊一步。直至……寒驚鴻死于魔簫。

一身白衣,清 瘦削,秀雅的容貌比上次相見時憔悴多了。原本已冰冷的目光變得益發冷漠而無情,不止是對天地萬物,亦包括自己在內的無情。

抬起睫,靜靜望著三人走近,雲照影眸內已無初見時的強烈恨意。但不是不恨了,而是太強烈,已燒盡了,已化成灰,溶入骨中,血中……永世難忘。

含著笑,虛夜梵道︰「沒想到你會一個人來赴約。很好,看來你已看過寒驚鴻遺留下的信件了。」

雲照影亦泛起一絲微笑,道︰「是的,望江樓中那些信件是你留下的吧。」

虛夜梵笑道︰「你可願意告訴我你與寒驚鴻的事嗎?我只听寒驚鴻說過,並不完整。若你肯告訴我,那有助于我下判斷。」他語氣輕松,似是在與朋友閑聊,而不是與一個非殺他不可的仇人講話。泥巴不由吐吐舌,對他這兩面人的態度有些受不了。

有些奇異地掃了虛夜梵一眼,雲照影沉吟片刻,苦笑道︰「若是在一個月前,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殺了你。但現在,我唯一想殺的卻是自己了。我不知道你想判斷什麼,也不知道寒驚鴻告訴你什麼。若你對這個故事感興趣,我倒願意從頭告訴你……你听後若想張揚出去也無妨,反正……死人是不會受傷害的。」

良馬既閑,麗服有暉,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凌厲中原,顧盼生姿。——魏。嵇康

作為江湖名聲最健的兩人,寒驚鴻與雲照影,一個是武林名門,世家子弟,一個是王孫貴族,千金之軀,本應是無多大交集的。但當初出江湖的二人在太白樓上杯酒論交時,就注定了二人一生的糾纏。

那一年,兩人都是十四歲,正如初生之日,前途未可限量。但心性卻都還是孩子心性。原本只是好好地喝著酒,不知不覺中變成了拼酒。從一杯一杯到一瓶一瓶,再到一壇一壇,誰也不肯服誰。直到喝了個爛醉如泥,還是不分勝負。兩個好勝心極強之人。不願承認自己會斗不過一個同齡人,由此開始了漫長的拼比過程。

從基本的十八般武藝,到各種古里古怪的內外家功夫,這是武比,還有琴棋書畫詩花賦,對聯,小令,解謎之類的文斗。再到天文地理,醫卜星相,諸子百家和三教九流的各種雜學都免不了的。任何只要想得到的事都能拿來比拼。到後來干脆拿別人來比拼,看誰除的惡多,看誰歷的險多,看誰能先解開江湖上的謎,看誰辦的事最難……

就這樣,在無心插柳之下,兩人的名聲卻越來越響亮了。絕塞荒漠,高山深谷,北地的冰寒或南國的酷熱,都有兩人結伴而行,拼斗不休的痕跡。而對外人來說,卻是兩人感情極好,形影不離的見證。

十年間,他們互拼了多少回已難記清了。幾乎日日都在比著。卻總保持著個不上不下的平手之局。而兩人的關系也變得不倫不類了,說是敵人,卻總是在對方受難時舍命相救。但若說是朋友,又總在危機過後不是吵個你死我活就是拔劍相向,再試個高低。比試一日未分也高下,就一日不會結束這種關系。

直到那一日,雙方各自被家長召回,十年來第一次分別。

這一別,便是三個月未能見上一面。

平日里一直相依相伴,倒也無甚感覺。一朝分別,噬骨的空虛感竟讓人生氣盡失,再提不起一點。原以為只是長年相伴,所以對友人的離去難以適應是人之常情,過一段時間便會好了。因此並不在意。但是……生平魂魄不曾來入夢,初次入夢的卻是一位男子。

何處高樓無可醉,誰家紅袖不相憐。

再見時,兩人都變了。

「春光好,公子愛閑游,足風流。

金鞍白馬,雕弓寶劍,紅纓錦飾出長秋。

花蔽膝,玉餃頭,尋芳逐勝歡宴,絲竹不曾休。

美人唱,揭調是甘州,醉紅樓。

堯年舜日,樂聖永無憂。」

兩人都不再提比拼之事了。不再提江湖趣事,也不再提往日豪情。寒驚鴻變得風流放縱,流連秦樓楚館,畫舫花舟之間,終日所講,盡是高陽春夢,郎情妾意。而雲照影卻變得沉默了,雖表面上言笑相和,毫無不妥,但是獨處時,想著那左擁右抱,想著那春風得意,內心所受那嫉恨之苦,和無法傾訴的無力之感,卻如刀般一寸一寸剜開他的心。

雲照影不願再承受著這種絲絲縷縷,不曾斷絕的痛苦,終于狠下心,拋開一切顧慮直接去找寒驚鴻說個明白。接受也好,拒絕也罷,總要問個分明,不要再自己一個人折磨著自己了。或許被寒驚鴻拒絕後自己就能斷念了。

那一夜雲照影究竟說了些什麼事他自己已不記得了。只記得那人一雙冰涼又熾熱的大手,曾經撫遍了自己的周身。及在酒氣環繞的屋子里,那種生平從未嘗試過的痛苦及快感。

接下來的日子有如夢幻。離開了青樓名娃,二人重新踏入了江湖。依然是你爭我奪,互不相讓,但卻少了之前的火藥味及意氣之爭,多了份殷勤呵護,濃情蜜意。比試不再有意義,只不過是有情人相互溝通的方式。登山臨水,尋幽訪勝,這次離下的卻是兩人的儷影雙雙。

情到濃時情轉薄,似乎任何事都有個界限。寒驚鴻有了未婚妻,而雲照影也被皇上賜婚。這段不容于塵世的戀情似要劃下句號了。但雲照影不服,想與天爭。

夜入皇宮,抗旨拒婚。這是誅連九族的大罪。但對雲照影來說,卻似不過是個小小的問題。左手是劍,右手是筆。聰明的皇上馬上明白明智的選擇是什麼。只要他還想要著這條命,君無戲言就不再是空口白話了。反正若是在大眾面前拒婚掃了皇上的面子是大事,但若是私下解決,由皇上自己更改成命那就是小事一件了。小事很快就化無了。

但是雲照影回去後,寒驚鴻卻逐漸疏遠了他。不再是形影相隨,不離不棄了。每次相見都無話可說,匆匆別過。不久,江湖上傳出了垂虹山莊要辦喜事,寒驚鴻大婚的消息。

接到這個消息,似在意料之外,又似在意料之中。畢竟感情是雙方的事,沒有一方能強求的。他即無意與他一同逆天,那也就算了,怨不得人。只是已是留不得也,留得也應無益。尋了個藉口,與寒驚鴻大吵一架後,雲照影斷情而去,不再與寒驚鴻會面。

輕笑著,雲照影道︰「其實我哪有那麼大方。只是守著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等待著他日後的埋怨,還不如趁事情還沒惡化前,帶著那段相依相持的回憶離去,然後任自己沉醉在那回憶中的寒驚鴻好了。只是……這一切終是成空了。」

「寒驚鴻他……從來就沒愛過我。」

垂下高傲的頭,雲照影語調平靜地道︰「我真是太自以為是啊。直到看了寒驚鴻留下的信件才明白,他對我只不過是好友罷了。分開那三月,我思戀著他,而他卻愛上了那未婚妻。十年的歲月卻比不上那三個月,實在是可笑。他與未婚妻發生了問題,才終日留連青樓。而我的告白卻刺激了他,令他一時作下錯事。他不想失我去這好友,又認為我是王室中人,終是要娶妻生子的,因此才配合我,想為我留下一段回憶。但我太執著了,打亂了他的計劃。到最後,還是只有分手。」

「我不明白他為何要你把這些信件給我,或許是希望我恨他,不再為他報仇。但是他不明白。這事對我來說,是個侮辱,也是個打擊。他推翻了我過去所擁有的東西,毀去了我心中的一切回憶,嘲笑著我的蠢,我的痴,我的傻,卻又不負責任地離去,空留我的情,我的恨,卻沒個歸處。只能反射在自己身上。」

一席話說得平和無比,毫無一絲情緒,似是在說著別人的事,而不是自己的事。但這種冷漠的態度,卻份外讓人感受到他情感的熾烈。那等的熾烈,一生只燃一次,只為著那一個人。當那人去後,他的感情也燃燒完了,只剩下灰。

泥巴望著雲照影淡漠蒼白,如冰石般的清雅容顏,忍不住道︰「像那種人,不管曾經與你有過什麼美好回憶,但他終是辜負了你。你又何苦對他一住情深?」

搖搖頭,雲照影道︰「我也不明白,我為何對他念念難忘。或許千百種人,便有千百種情。現在,屬于我的情仇已落下帷幕了,所以我來找你,想做個了結。」

踏前一步,虛夜梵道︰「你想死?」

雲照影沉默片刻,笑道︰「或許吧,死在你手上,也許我就能找到他了。我終究還是不甘心,想再問一次。」

泥巴忍不住叫起來︰「你瘋了,為什麼要為一個不在乎你的人殉情呢?」

「不是殉情。」雲照影搖指笑著,好像在教小孩子般,道︰「只是已經走不下去了。對我來說,所有的回憶都變成了痛苦,再也無法陪伴我走過四季變嬗。而一個人的天地終是太空曠了點,再走下去,也只剩下孤寂和死亡。與其寂寞,發瘋,不如早點去找他,也許還能在他轉世之前算個總帳。」

他笑得越是開懷,泥巴就越是傷心。他與雲照影是素不相識,雲的生死本是與他無關。但听了雲的故事後,他似能看到雲那激烈,剛強的性格,及那纏綿,入骨的相思。這樣的情,這樣的雲,為何一定要消失,一定要死呢。他不想見到,他有許多話想要告訴雲。但……雲若不死,他的痛苦便不會有個了結。他亦不忍見雲痛苦。死在虛夜梵手上,似是成全他最好方式,但……千百句話在喉間轉著,卻一句也說不出,只能怔怔的想著,若虛夜梵不殺寒驚鴻,事情會不會不一樣?

輕輕地舉起竹簫,湊近唇邊,虛夜梵笑道︰「如此,我便成全你吧。」

嘻笑地翻了個身,看著日漸清晰的七彩光芒,以及伴在光芒旁的紅色光芒,彩衣女子豐腴白女敕的縴手一點,水鏡換了個場面。

有著藍色耀眼光芒的年輕人,正手忙腳亂地應付著一波波敵手,努力從不知為何不小心跑錯的魔界里闖出一條道路。輕笑一聲,彩衣女子道︰「請慢慢耗吧,真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