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嘔吐,一半腳軟的人群,在看到御帶著梵沖向他們王者的時候,都只能不顧一切,大呼小叫,把自己想像成英雄烈士般舍身取義,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最前方的自然是翼。
御回眸,看了翼一眼,襟袖拂動,帶著梵穿過瀾身畔。梵可以感覺御在穿過之時似是對瀾動了什麼手腳,而那兩個已成為木雕泥塑的相國將軍們自是不可能出手阻擋的——逃都來不及了,只恨腳軟。
平安闖過。
帝座後應是雕塑著華彩麗暉,高貴莊雅的彩壁破裂開來,黑色氣體狂 而出,森冷無比。御與梵投入這氣體之中,轉眼便失去蹤跡。
「瀾!」翼大吼,不知在這亂流中無法動彈的瀾會不會受到傷害。
「哇~~~~~~~~~~~~~御~~~~~~~~~~~~」淒慘地哭聲在滿殿亂流中響起,分外突兀。「你在哪里啊~~~~~~~~~~~~」
斑大的王者嚎淘大哭,嚇倒了一地初相識的臣民。翼咬牙切齒。「御這混蛋,真是信錯他了!竟把瀾弄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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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不管怎麼看都是黑天黑地的視野中,梵听得一連串破壞聲響,以及御越來越頻繁的咳嗽之聲,心下不安,這才想到御的身分,就是那個極地死神,那自己怎麼會被他一拉就乖乖跟走了呢?
此時想這個多半是無益之事。梵足不點地地跟著飛奔,一邊調整內息,壓住因傷而一直作痛的五髒六腑,一邊猜測現在是跑到哪里去了。不過真沒想到有一天會是御救了自己,而且自己還得跟著他一起逃命。
空氣中傳來腐敗陰郁的氣息,悶悶地讓人就算沒受傷也會想咳嗽的,兩人前進的速度越來越慢,御破壞的難度也是越來越高了。梵只能听得一陣嘩啦呼嚕的聲音,如風過流水,有時又什麼聲音都沒听到。完全不明白發生什麼事。
最後一刻,御停住腳步,梵看不到他在干什麼,也听不到他的動作,不過是頃刻之間,卻覺得空間劇烈震動,似是整個都扭曲了一般,身形亦起了異樣的漲縮。如波蕩般自腦海中沖起昏眩,而後,是立不穩足跟,想要蹌踉後退,卻被御拉住,以超出之前數倍的速度向前沖去。
腦海中的暈眩越來越強,氣流擠壓得腦袋漲一下縮一下,都不知變形成了什麼樣子,也不知會不會突然破開。好不容易才壓下的傷勢在血液亂竄之時又加重了點,溫熱的液體自唇邊溢出,滿口甜腥。
不行了,連瞎子都能看到金星亂竄,想來離昏迷是不遠了。梵模模糊糊地想著,腦海‘轟’地一陣巨響,隨後,一切都松馳開來。
「喂,別再昏了,快醒一下。」御冷然的聲音像是從天外傳來一般,忽遠忽近,左右不定。梵按住頭,緩緩睜開眼,再緩緩閉上。只覺身子火燙得緊,嘴里卻又干又苦又澀,連唾沫星子都沒有。
「……是地獄吧。」有氣無力地說了聲,梵想咳,喉間卻像被撕裂一般痛。「有水嗎?」
「沒有。」御的聲音也是同樣嘶啞干澀。
「四帝結……界……你……進得來,他們便進……不來?」一席話說得斷斷續續,幾難成調。梵覺得喉嚨有如火燒,又像是有刀割過,干巴巴地澀痛,可是話不問清又不行。
「你當我是誰?!」冷冷地回了一句。
「那最好。」梵閉口不再說話。想到此時有精力廢話,他還不如用來調養內傷。今次確是慘重之極,短期內是不可能復原的了。
自懷中掏出瓶子,感謝因為回到人間界而讓他再次在身邊準備各種傷藥,一瓶一瓶打開,一瓶一瓶嗅過,最後選擇了其中一瓶,倒出三粒來。
時間在黑暗中靜靜流淌,空氣極之悶熱,似是連身上最後一滴血液也想蒸發出來一般,貪得無厭。雖自覺身上一絲水分也沒有,但依然汗透重衣的梵自入定中猛然醒來,隱約覺得有什麼不一樣。
「御?」
御咳了一聲,「怎麼?」
「有人來了。」
一陣衣袂拂動,御站起身,回顧四野,「沒人。」
「有的……」梵說到這,胸月復一陣翻騰,又吐出一口淤血來。
「別說話了。」御還是冷冷清清的說著,話語中的擔憂卻是掩飾不住。
搖搖頭,梵想開口,一張嘴,又是一口鮮血嗆出,急忙用手捂住。
御似是小聲地嘆了口氣,但這口氣還沒嘆完,卻被什麼東西嚇到般停住了。
「……地下。」梵終于完整說出來,但好像來不及了。身前地面破開,沖出了兩人。
「誰?」
「誰?!」
異口同聲地問出之後,地下沖出來的人齊齊尖聲大叫。
「夜梵!!」
「……燁?浚?」梵的驚訝並不比他們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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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啊。」浚嘰哩呱啦地輕快說著。「真是湊巧,你們到的地方正是我與燁練功逃跑的必經之地……啊不不不,沒什麼,我什麼都沒說,你也當沒听到好了……唔,沒關系,只要有我們在,這地獄里就沒有人敢為難你們,放心,我們會保護你……們的。那些人不追來也罷,要追來的話,瞧我如何讓他們吃苦頭。」說著就磨掌翟翟,竟有幾分期待對方過來的樣子。
「謝謝好意,心領了。」梵倒不覺有什麼興奮可言,真讓兩小兒遂了心願,這善後可就是個大問題了。
「怎麼說得這麼無情,你該大大驚喜,大大感動一番才不枉費我們大力傾情支持,你不知你這樣說的話會很傷我們純真的心。」小小羞澀的聲音說起這種話卻是臉不紅氣不喘。
「等你受傷跟我一樣重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有回答你們就已經是大力支持了。」梵沒什麼好氣地回答。雖然讓兩小兒帶到他們的住處,外傷作好包扎,內傷也調理過了,清水喝了不少,喉間不再有如火燒刀割,但畢竟曾經失血過多,現在只是強提著精神陪兩人說話。他倒是羨慕起御,借口傷重,倒頭就睡,完全不用陪這兩個呱噪小表廢話連篇。
「你看不起我們啊,你以為我們沒有受過什麼重傷嗎?你當這里一大堆傷藥是擺著好看的?!當然是給我們用的,我們可是三天兩頭就受傷……」
「浚,你笨容易受傷是你的事,可不要隨便扯到我頭上來。我可不像你那麼呆,練習都會受傷……」
「燁你這笨蛋,干嘛泄我的底……」
「浚,你又在叫我笨蛋了,都跟你說了……」
好極了,兩人終于要吵起來了。梵總算能松口氣,往後一仰,也要去找周小姐約會去了。
再次醒過來時,時間已不知過了多久,室內的溫度失去了之前的酷熱,幾乎是寒入骨髓。
梵動了動身子,發覺自己著實僵硬地像個木偶,打了個寒顫似乎還能听到骨頭之間發出的嘰嘎聲響來。申吟一聲,決定棄坐起來。
冰冷的手伸過來,扶住他的肩。
「御?」
「他們為你準備的食物。」一個盤子塞進他的手。
「……不吃。」梵悶聲說著,將盤子移到旁邊。
「隨你。」御也沒什麼相勸的意思。
梵皺了皺眉。「你的傷怎麼樣?」
「比你好一點。」御又開始咳嗽了。
梵沉默地咬著下唇。
「為什麼?」
「嗯?」
「救我啊。我只當冥界中最不可能出手的就是你。」
「哦。」
「這定是有特別的原因。」
「不錯。」
「特別到你舍命來換來不會猶豫的原因。」
「不錯。」
「我猜不出。」
「嗯。」
「你不想講。」
「嗯。」
「但是你非講不可。」梵微微一笑。「不然我可不讓你救了。」
看不見御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御一定是在瞪著眼了。在這種情況下,有人好心想救已是難得之事了,不緊緊攀住,居然還拿矯,用自己的命來要挾對方。像這樣的人……真的很不要臉。
而御就真的讓他要挾住了,躊躇不過五秒,就淡淡說起。
「極地死神……所有的極地死神,都是為了你的存在而存在的。所以……你盡可以將我們的命利用到全無價值為止。」
「啊?!」梵倒是被這個理由嚇著了。「什麼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
「沒有原因?」
「沒有原因。我們唯一的目標,就是保護你。如果我們沒有遇上你那也就罷了,如果遇上,我們的命就是你的了。」不能有唯二,只有唯一……
「是誰說的?」
「……我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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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宮殿中,濕冷陰郁,卻及不下跪的那兩人心中之恐怖寒重。
「你們說,你們一起出手,還是失敗了?」飄飄然到連絲力氣都沒力,墜到地上也不會濺起半絲塵土的聲音在宮殿中環繞。
「對不起,是屬下忽略了極地死神的能力,才會造成這種過失,屬下萬死難辭其罪。」
「那你就死吧。」氣流忽然滾動到下跪兩人身邊,團團困住。
「請等一下,先生!」昊命在危旦,卻夷然不懼,大聲道︰「屬下們雖有過失,但先生就沒有過失了嗎?」
「你說我有什麼過失?」聲音還是輕飄飄的,一點情緒都听不出。
「先生沒有明白告訴我們,御不止是極地死神,還是該族下一任的首領,掌握了破滅的禁術。若非如此,我們也不至失手至此,讓他逃進地獄之中……」
「你說他們逃入地獄之中?!夜魅也一樣嗎?」先生的聲音突然提高。
兩人面面相覷,不知他為何會激動起來。「是的。」
「好……看來你們不用親自出手也沒問題了。地獄,是夜魅絕不能去的地方……」先生尖聲笑了起來,如利器刮過珠寶表面的聲音,听得昊與皇毛骨悚然,卻又突然停住。「等等,為了預防萬一,你們還是想法跟下去看看吧,現在誰都不在,是趕盡殺絕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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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一醒來就打噴嚏,實在不太有趣。梵揉了揉鼻子,側耳傾听,周圍不但沒有兩小兒的吵鬧之聲,連御的呼吸之聲也沒了靜悄悄地只剩他一人。而空氣也再次變得悶熱無比。
昏睡前與御相談,可是御看來說了不少,實際上卻幾乎等于沒說,只指明一點,就是自己要怎麼利用他都是無所謂的。
無所謂嗎?梵模索著周圍,在熟悉的地方拿到了裝食物的盤子。
唯一的目標卻是為了別人而活,真是很難想像的事。那御自己呢?他就沒有為了自己,發自內心的願望嗎?遠離極地絕域,來到這冥界,他真的就如所說的那樣,只是為了夜魅而存在嗎?
御到底在想些什麼呀,真是亂七八糟,搞都搞不清……梵不悅地咬口水果。
「醒來啦!」快樂的聲音從近處傳來,燁與浚一人拉住梵的一手,將他從上去之後就還沒下來過的床上拉下來。「快點快點,跟我們走吧,去看我們的秘密,看不到,聞聞也好,那是地獄中最美麗的地方。」
「……」傷重無力,竟被兩人扯了下床,梵臉色青白交加,十足夜叉鬼臉。「放手!」
「來啦來啦,跟我們走好了,不用客氣。」
誰客氣了?!梵還想再抗議,但……不管怎麼說,一個身受重傷,連動彈都很辛苦的人,要勝過兩個精力充沛的家伙,結論實在是……不用研究。
「如何,空氣很好吧。不像是地獄的空氣對吧。」浚得意地說著,自己也深呼吸一口。
被拉扯得昏頭轉向的梵哪有空去管什麼空氣新鮮不新鮮,再新鮮也抵不了他滿眼的金星。雖說黑暗中有色彩是好事,可是這種色彩……申吟一聲,梵坐在地上,撫頭不語。
「你好像不太舒服。」燁細聲細氣地問著。
一口鮮血幾乎要吐出來。這還叫不太舒服,那怎麼樣才叫糟糕?死人不成?!擺擺手,梵不想再跟這兩小表說話,免得氣死自己——此時傷重,著實受不住這兩人的刺激。
「知道嗎,這里是收容純淨靈魂的地方,是地獄中唯一的清明之地。不會有別處冰火交加的溫度,怪異變形的空間,也不會有各種奇怪的靈體冒出來。是我與浚最喜歡呆的地方。」
「……」
「對你們來說很正常的地方,很平常的風景,對我們來說,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夢。夢幻中的美景,也只不過是有個穩定的空間,有個柔和的溫度,有個明亮的視野,有青山,綠草,湖水,不要再是只有血的紅,獄的黑……真是很想到有這些東西的地方去……」
梵被燁喃喃自語吸引住了,轉過頭,呼吸著甜香的空氣——沒什麼特別啊。
「想去就去吧。」
「不可能的……」燁黯然說著,「幻族的人都不可能……離開這個鬼地方!」她第一次用這麼大的聲音說著,浚也被嚇了一跳。
「燁,怎麼了?你不高興?」
「怎麼會呢。」燁帶笑說著,又恢復了平日里的呱噪。「你這個火藥桶都還沒發作,我又怎麼會做出那麼失禮的行為來。」
「燁!」浚不滿地大吼著。
「在。」燁再次與浚一同嘻鬧。
若有所思地躺在沙地上,听著燁與浚的爭吵,梵覺得心中有著什麼蠢蠢欲動的不安——到冥界之後,隨時都會纏上來的不安……
「燁!浚!你們功課還沒完,又跑到這里來玩,越來越不像話了!」中氣十足的喝聲讓爭執不休的兩人第一次成了閉口葫蘆。
「幽大哥……」浚怯生生地喚了聲,燁也跟著喚了聲,都跳過去纏著人。「別生氣,我們也是有原因的,你不要跟爺爺講好不好。我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哥最好了,一定不會讓我們被爺爺揍吧。大哥,大哥……」
「夠了夠了,你們兩個膩不膩,每次都用這一招……」
「可是大哥喜歡對不對,因為大哥喜歡,所以我們才喜歡這樣,而不是我們喜歡這樣,才這樣對大哥的……」兩小兒的聲音更膩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听得梵雞皮疙瘩都起了一身。衷心為這個不幸被纏上的人默哀。
「別再繞口令了,你們再說也沒用,是爺爺見不到你們,叫我來找你的。這又讓我怎麼掩護你們。你們也混得太凶了。」幽斥責了他兩幾句,看向梵。「這位……是你們逃課的原因吧。」
「是啊……」兩小兒快速的回答著,連帶起因發展高潮結果都說了個分明。不知是不是因為被爺爺發現逃學一事,他們講得意外的干淨利落,三兩下就交待完畢,完全沒有平日里的雜七纏八,讓梵不由悲嘆若他們與他講話時也能這麼干脆那就好了。
「原來你……就是燁與浚纏著要我找出魔界公主靈魂的人。」幽客套而疏遠的聲音沒了方才對兩小兒的寵溺。「這麼說你的二魄被回魂草帶到地獄,找不到了。」
微笑頷首,梵不想提起此事。
「幽大哥,你有辦法嗎?你一向辦法最多了,你幫他好不好?這樣看不見東西,實在是很辛苦的事。」浚清清脆脆地問著。
幽卻沒有直接回答。「燁,你的意思呢?」
「燁當然也是一樣的想法,你干嘛要再問一遍!」浚不爽地說著,燁卻沉默不語。
「燁?」
「幽大哥,我當然也是一樣的想法。」燁甜笑著回答。
幽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那好,我來想辦法吧。」
別過兩小兒,跟著幽七轉八繞,也不知走上了多少的路,身邊的氣溫由冷轉熱,再由熱轉冷,寒暑變幻,都是各走極端的氣溫。
梵覺得頭有點漲縮不寧,而身體更是沒有一處不痛。
「到了。」幽客氣地說著。「這里不太好走,請讓我牽著你走。」
默默地伸出手,心下極不是滋味。
幽的手很冷,冷得像塊鐵。而且似是沒有手指,平平板板的一片。梵不知這是不是看不到的錯覺,默然不語。
方才忘了問兩小兒御在哪里。現在到這里來,御又不知道,雖托兩小兒代轉,但听他們要去那爺爺處听罰,也不知何時才有空見到御……
幽突然停下腳步。梵覺得似是有樣東西阻在前方,氣流不暢。
「因令,及令,回展,號停……」幽開口吟出一段長長的句子。梵只听得懂這幾句,其他連拼都不知該怎麼拼起,與始天之人說話所發出的音節完全不同。
幽吟至「立從」時,一道冷風席卷而過,將他團團繞住,無孔不入的風流自衣物之間穿插而過,冰冰寒寒,梵有些不自在地挪動形。
「接下來就是讓它們去找與你相同的魂魄了,這需要一點時間。請你在這里等待,大約一天就差不多可以找到。」
「多謝。」梵微微一笑,就不客氣地盤膝坐下。
「啊,對不起,真是失禮了。忘了請客人坐下。」幽似是現在才發現一般急急說著。
「不用了。我想,你做到這種程度,對我這個看不順眼的人,已是仁至義盡了。」
幽沉默了下來。「沒有不順眼。」
「也許吧。」
「只是討厭而已。」
「很抱歉讓你看了討厭。」
幽不再開口,就這麼轉身離去。梵確定他離開之後,悄然捂住唇,任強抑住的鮮血灑了一手。
「真的很抱歉呢。」他喃喃說著。
四野寂靜,無人回音,淒厲的風聲呼嘯而過。
打破漫長安靜的是兩小兒的聲音,遠遠就能听到他們又在吵些無意義的事了。同行的似乎還有幽。梵收起手,自調定中站起。心知已過了地獄一天的時間。
有了這麼長時間的調息,內傷總算不再那麼如火如冰,一動就鈍痛。雖是整日里滴水未近,但對梵這樣習武之人,倒不是那麼難以忍受。
「你還好嗎?幽大哥太忙,都忘了幫你準備食品。虧他還敢說自己精明干練呢。我看也是大笨蛋哦。」浚先嘰哩呱啦地開口,同時遞來一粒果子。
「我們剛才去找御,可是御還是不見影子,不知到哪里去。我們留了張紙條跟地圖,也許他等下會過來吧。」燁比較細心,看出梵的心思。
「御不在?」梵不動聲色地皺起了眉。「這樣啊,那就算了。」
「來了……」幽慢慢說著,
一陣冷風再次撲面,夾帶著地獄鬼魂淒厲的呼號,鋪天蓋地而來,瀉了一室重寒。梵任著寒風再次纏上自己,這次,寒意中揉合著淡淡的暖意,似與身心一體般,扭動著想要融入他的身子。
風不住回旋著,竄繞著,由強而弱,最初的寒意都化為暖意,漸息漸止。
深呼吸著,不敢驟然睜開眼。或許會沒事,若有事,或許是找錯了……但也有可能是找到了而視力無法恢復……梵明知只要睜開眼,一切都會明白,但看不見的這段日子所受的屈辱,控制,讓他一時有些怕了……若睜開眼,還是看不見呢?
閉緊雙眸,再次呼吸一遍,他听到兩小兒及幽也在深呼吸著。
聳聳肩,倒是干脆直接地睜開眼。
黑,還是一團黑,幾乎都看不見東西……
只是幾乎。
點點瑩光浮于其上。身前是片欄桿,欄桿外是一片曠野,浮動著星星點點的光芒,赤橙紅黃青藍紫,各色的光芒集成不同于星海的眩艷美景,密密匝匝,延綿無盡,觸目盡是瑩芒。
回過頭來。
站著三個人,三個奇形怪狀的人。
很難不吃驚。尤其是梵在心目中已為兩小兒勾勒出模糊的形象。
浚,應當是有著銅色的肌膚,就是那種總是在烈日下曝曬的膚色,濃眉大眼,口齒伶俐。燁,應當有著雪白的肌膚,看來文文靜靜,細致縴柔,是個乖孩子,斗起嘴來卻又牙尖嘴利,從不讓人。兩人都有著水汪汪的,明亮的大眼,瞪起人來,可憐又可愛,就像雙絕童……
兩個瘦瘦小小的身形,是想像中的高度,沒有豐滿的臉頰,只有皮包著骨頭,猶如干尸。干斂在一起的皮膚棕黑粗糙,骷髏般的臉上,兩只眼楮像死魚眼一樣,沒有眼瞼,大大地睜著,整片的白,白得沒有異色,是全身上下唯一白的地方。焦黑的雙唇,尖銳的獠牙,只有指骨的雙手一節一節,瘦骨伶仃。
旁邊稍為高大之人。身上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坑坑洞洞,像是被利刃剌穿過,洞口卻極為平滑,沒有傷痕,看來似是天生便長成這樣。兩手手肘也似被切開過,只靠著不到一厘的皮肉連著,動起來一甩一蕩,快掉下來一般。手指明明是有著五根,卻像被火熔過,結成了一塊肉團。完全無法分開。
他們看來都跟人一樣,只是是被破壞了的,不完整的人。
寒意自足底竄起,梵想到了另外兩個與他們看來並不一樣,卻有本質上相同的人——慶奴、幸奴。奈何橋畔的領路人,看來秀美之極,卻各只有一半身體的雙胞胎。
失敗了的作品……慶奴與幸奴絕望的悲嘆。
相比起梵內斂的驚訝,兩小兒與幽的驚訝就比較明顯了,而且驚訝之外,還有著梵熟悉的,曾在另兩人身上見到過的憎恨。
入骨的憎恨,在想像中曾是淘氣和善的眼中出現。
「紫眸!」
又是紫眸……慘然一笑,梵知道了。無論如何想擺月兌,只要有著這一雙紫眸,就逃不開命運的捉弄。
「是的。」
「天地間唯一的一雙紫眸!」
「是的。」
「同時,也是地獄中所有幻族的敵人,困住了千百萬不幸,卻被稱之為創世之神的紫眸之人……」浚平平靜靜的說著,這平靜,卻比任何痛罵更能刺痛梵。
「我不否認。」梵忽然有著瘋狂的想法。
為什麼要逃?為什麼要接受這別人的命運?為什麼明明沒罪卻必須承擔遠古的罪孽?虛夜梵,再也不能是虛夜梵,只是別人眼中的影子,是與那十七個人相同的,沒有自己名字的,名之為夜魅的影子。明明不關自己的事,卻不能辨駁,明明只想平靜地生活,卻一次又一次地卷入了是非之中。
說是要逆天而行,卻又無法自我掌握命運。想掙月兌,命運之輪在大笑,大笑著轟鳴——我是神!我是萬物存在的原則!我是不可違逆的存在!
臣服在我腳下吧——它在大笑!
突然,能夠明白淚的想法。她的選擇,的確不是為了任何人,只是為了自己,她只是想掙月兌這自以為壓倒萬物的巨輪。
不能抗爭,無法抗爭,拒絕總行吧!你總阻止不了我對你的拒絕吧!
浚與燁怒瞪著他,幽怒瞪著他,千千萬萬美麗的光點似也在怒瞪著他。幽手上凝起了風刃,吞吞吐吐,有如虛無之蛇。
輕輕笑了出聲。梵抬睫,冷漠看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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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到現在的確也是難得,可是現在倒下……」攪動著水鏡。天孫皺起了眉。「這樣會不夠資格的。孤,你親自挑選的人,難道也只到這個程度嗎?」
水鏡一轉,天孫不由嗔怪起來。「就知道你會跑去睡覺,動不動就把事情扔給我!我是免費保姆也有期限的啊!」
波光粼粼的鏡面上,孤正躺于虛無之中,好夢尚酣,甜蜜無比。似是完全不知天孫在臭罵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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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兩小兒中的一人忽然開口,听聲音應是燁。
梵看著她。耳邊似響起她的夢,那個平凡而普通的夢。
有著青山,綠水,光明,穩定的空間,大家時刻都在享受著的空間,對她而言,卻成了奢望的空間。
因為這副外表。這副所有人都會驚懼的外表。不可能為外人所接受,甚至自己也無法接受的外表。說容貌不重要,只是一種空話,一種安慰的話。一種沒有這經歷,所以在旁閑閑說著的廢話。
不知道痛苦,就無從安慰,居高臨下的安慰,只不過是在滿足自己。
梵回避她的目光——為了她那平凡而普通的夢。
「你不為自己辨駁?你明知這是與你無關的。」
梵抬起眼。幽大喝一聲,打斷了燁的話。「他有什麼好辨駁的。這一切,地獄中千百萬的痛苦,都來自于他的先代!全都是他們罪孽的證明!他們根本就沒有生存下來的權利!」
梵再次垂下頭。
「可是,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燁輕聲說著。「他,又不是夜的影子。」
不一樣?!梵抬起頭。
「夜或許沒有生存下來的資格,但他並不是夜。」
「你!」幽勃然大怒。「你鬼迷了心竅?!好,你喜歡上他我不管,你想幫他說好話我也不管,但你敢違背這千千萬萬,恆古之前便堆積下來的怨恨的話,我不會原諒你,地獄中所有的人都將視你為敵!你莫忘了這一點!」
梵抬頭看著燁,這次是燁回避梵的眼光,她眼中閃動著羞絕又無助的淚光。有什麼事比心思在喜歡的人面前直接掀開更令少女敏感的心情受到傷害呢?但她還是要接著講。
「我喜歡他沒錯,但我不會因此而替他說好話。我說的是我一直就在想著的——大家怨恨著什麼呢?怨恨著那人毀了自己的一切,還是怨恨著自己的無力,無法抗拒。恨自己無能!所以,一定要為自己找個不會崩潰的借口,將原因都歸集到他身上,才能讓自己活下去嗎?如果你們真的這麼恨始天,何不直接造反,卻只能窩在這狹窄的地方,抱著一代代傳下來的怨恨,逐漸畸形?!……」
「啪!」
燁捂著臉,幽怒瞪著她,浚不知所措,梵,靜默不語。
不會崩潰的借口……原來,自己也只是想逃避,用美麗的借口來逃避……
清淚滑落,燁突然轉身便跑。浚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幽,跺跺腳,跟有燁身後跑去。
幽冷著臉看向梵。
「為了你,我第一次打了我的寶貝妹妹。或許你覺得她長得可笑,她行為是不自量力,但,她總是我最寶貝的妹妹。現在,就算不扯上遠古的仇恨,我也要殺了你!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去傷她的心!」
「的確是可笑。」梵垂睫淺然微笑,清冷而平靜。「我沒有看不起她。是你自己認定了她不值得我另眼相待。看不起她的人是你這個口口聲聲的好兄長。」
幽眼神一冷,風刃再也沒有顧忌地向梵切割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