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誓山盟(上) 第三回 蘭因絮果

書名︰海誓山盟(上)|作者︰清靜|本書類別︰言情小說

在司儀呼喝聲中,各廳的人都恭立起身,向離塵老爺子致敬,生怕老爺子見不著自己。招呼聲此呼彼起,熱鬧非凡。葉凡見老爺子也是笑逐顏開地向眾人回禮,欲走還留,躊躇片刻,暗忖此時離去太過注目,拉著少年趁現場混亂之際,自側門入偏廳,尋了個靠牆的位子坐下。

此桌已坐了五六人,因太過偏僻,坐的人都是擠不上前方好位置的。此時一心向老爺子致意,哪有空管這多出來的兩人。葉凡自動自發地為自己添上杯碟,拉著少年也站起身。這時,老爺子正好開口。

「老夫年屆九十,比之彭祖八百,尤為稚子,承諸位厚愛,不辭遠道而來為老夫慶生,老夫銘感于心,先以水酒一杯向諸位致謝……」

現場甚為吵雜,葉凡與少年面對面交談都得大聲喊,而離塵老人一席話溫醇厚重,听來卻猶如其人便在耳畔低語,壓下了現場所有的雜聲,其傳力之均勻,內勁之深厚,讓少年亦不得不在內心贊了一聲,起了敬佩之心,見在場眾人都舉起杯子,自己與葉凡杯中卻是空空如也,頓覺失禮,當下便伸腳將桌旁那個半人高的大酒壇輕輕一踹,在酒壇騰起之時右手在下方一抄,壇身傾倒,同時另一手切開壇口,美酒天降甘霖,瀉入他與葉凡的杯子。

少年這一手其實也算不得什麼高深武學——至少在他本人看來是如此,他相信在場中至少有一半人都能做到,但卻不想他小小年紀,便能將挑、引、封、轉四個巧力用得如此之妙,豈能不讓人側目,而且他引酒至杯,一大壇的流質原就不好控制,他卻點滴不灑于杯外,滿當當的兩杯,竟是一般多少,不滿不溢,這兩點就更讓人驚詫。遠一點的見不到桌上情形倒也罷了,同桌的人見了,心下都起了驚疑,推測這少年是何來歷。

此時離塵老人已與眾人敬完酒。大家紛紛落座,又有下人奉菜上來。山莊一正二偏三廳間的隔閡都為今日的壽宴而折除,擺了至少七八十桌,離塵老人雖名重武林,身邊下人卻是不多,只能從正中的主位開始送上。同桌的五六人見酒菜一時無法送上,便打量著葉凡與少年,其中一人拱手笑道道︰「瞧兩位眼生的緊,不知能否請教兩位尊姓大名?」

葉凡笑吟吟也拱手道︰「晚生天台葉凡,這是舍弟葉皓,請教諸位英雄大名。」

五人一一回道自己的名字之後,先前問話的劉洛再問。「瞧葉兄不像習武之人,令弟的功夫卻是好得很哇。」

「舍弟天生神力,不過雕蟲小技而已。」葉凡謙虛地搖頭。「難登大雅之堂,閣下謬贊了。」

「不不,我瞧令弟目中神光充足,內力已有一定火候,假以時日,前途不可限量。」劉洛邊看著少年邊點頭,不斷肯定自己的看法。

「真的,那可有勞諸位前輩,好好載培他了。」葉凡驚喜地向眾人拱手。

五人忙連稱不敢不敢。劉洛更道︰「令弟這種渾金璞玉讓我們來教只是糟蹋,在場中多是武林好手,葉兄若有心……」他指著首座那席。「那邊全都是當今武林名重一方的好手,那才是令弟的良師,無論尋上了哪一個,都足以讓他一生受用不盡。如那黃衣高冠的點蒼青風道長,八八六十四路大擒拿手武林中無人能出其右,他旁邊那紫衣的南海劍客,劍如急風,據說一劍能將一株小草平均分成一百二十八片。青風道長另一邊那個高瘦的老漢,你莫瞧他長得不甚顯眼,卻是武林史上共載,天下輕功排名第三的影子。想想江湖上的人這麼多,能上榜的就不過百人左右,排名第三,更是想都無法想象的高手……」

劉洛說的津津有味,欲擺不能,葉凡也是听得津津有味,絕不打擾。倒是少年,這些人物以往師父也曾與他說過,甚至說得更詳細,當下便沒心情再听下去,但見葉凡難得對武林中事有興趣,也希望葉凡對這些事多了解些,倒是難得老實,不對劉洛口出惡言。

酒過三巡,眾人酒酣耳熱,氣氛漸漸熱鬧起來。

「……再說那九華山的無夢谷,是武林中四大禁地之一,慕容孤芳,霽雲斷夢的慕容霽雲更是武榜上頂頂有名的人物……」被葉凡撩起談興的劉洛咕嘟咕嘟灌了碗酒,逸興正濃,同桌數人亦興致勃勃地加入了話題。反而是掀起話題的葉凡,已經漸漸置身事外。他很少開口,多是在別人講快完的時候才插上一兩句,卻有十足畫龍點楮之妙,讓听的人直搔到心頭癢處,恨不得將其奉為終生知己之感。

少年原以為葉凡是對武林中事起了興趣,但多次瞧過來,葉凡听著是听著,卻是心不在焉,只是掩飾得極好,完全讓人看不出來,要不是自己偶然見到他那飄向主座的眼角余光,又是對他的行事多有了解,真沒人看得出。

再次看向主座,少年不明白葉凡在意的到底是什麼人。那邊並沒有特別出眾顯眼讓人目不轉楮的人物,就算有,依葉凡的內斂,也是不會如此失態的——是的,這是失態,不然只怕包括他在內,沒人看得出葉凡在想著些什麼——少年是如此相信著。

那,應該是有認識的人了?是誰?

少年抿唇打量著葉凡的側面,他正專注地看著劉洛等人,唇角帶笑,眉清眸亮,讓人看了極為舒服,縱是一句話都不說,只憑那眼光,都會令每人覺得自己是最受重視的一人……

啐!少年不悅地哼了口氣,發現自己不喜歡別人也有這種想法——他最重視的人……他最重視的人不該是那群庸人的!!

葉凡若有所感,偏過頭來看著少年一笑,還沒開口,就听劉洛繼續說︰「可惜那慕容霽雲一世英名,所向無敵,貴為武榜四尊之一,卻為神仙府所動,種下一生唯一敗績,敗于無帝……」話說到這,他突然噤口,臉色微變地急急捂住大嘴,同桌幾人正附合的人也省悟過來,警戒地看向四周。

自從三年前四代無帝‧夜語昊身墜天成崖之後,武林中三派第一次下達了一致的命令,禁止武林中人再次提起夜語昊之名。據武林名人史推測,武聖莊敗于夜語昊之計,禁止下屬提起是可以理解,但無名教與神仙府為何也一致便令人難測。後有人推測無名教是現任無帝夜語煌怕前任無帝的名聲過高,壓抑了自己的威望才作此舉;而神仙府一向難測,此次坐收漁利,夜語昊居功莫大卻死于非命,或是為絕天下悠悠之口,方與另兩家一致。

推測終究只是推測,沒個真實憑據的。自說出此話的名人史主筆妙筆生花南宮去非神秘失蹤,與此相關的人員或死或傷,不再現身武林後,江湖之人才知三家是真正鐵了心不許世人再提起此名。而他們的雷霆手段更是遍及武林各派,在場為離塵老人慶壽的雖大半都是獨行俠,但積威之下,已成驚弓之鳥,沒多少人想為一時口快而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葉凡听他突然不說,又回過臉來。「劉大哥怎麼突然不說了?」

確定四周沒人注意到他們的談話,劉洛強笑一下,已失去談笑意興,慢慢地喝了口酒。「唉,年紀大了,酒喝一多舌頭就控制不了。嗦這麼大半天,葉兄弟只怕也听厭煩了。」

「劉大哥講得有趣,晚生怎麼會厭煩?」葉凡目光一垂,端起自己的酒杯笑道︰「只是劉大哥講了這麼多,難免也累了,不妨休息一二,嘗嘗這道松子醉魚吧。」

「對對對,大家一起來吃吧。」劉洛哈哈大笑,極喜葉凡的善解人意,依言伸筷挾了一大筷松子醉魚。同桌人笑道︰「劉兄,你這一挾就半壁江山,我們這些剩下的怎麼湊合?」

滿桌人都笑了起來,不管是真心的還是假意的,方才桌面上凝窘的氣氛立時掃去。大家又恢復了談笑生風。

少年暗下冷笑,眼眸轉動看著眾人,不知他們為何對提起無帝一詞如此噤若寒蟬。撇著女敕唇,心下正算計著要怎麼打听,卻覺整個廳子都漸漸靜了下來。

若有所覺地抬起頭,看了葉凡一眼,再順著他的目光,看向廳外的回廊。

廊外有什麼呢?

人,當然只能是人!而且少年一眼就看到眾人注目的目標,那個身著錦黃緗繡公子衫,發束九龍玉冠,龍鳳隱飛,益發襯得面如冠玉,傲然不群的俊美青年。只不過一抬眼的功夫,還在十丈外的長廊上緩步行走的青年,不知怎的就已來到了廳門外,手中玉扇一合,笑道︰「今日原是老先生壽誕,區區來得遲了,還請老先生恕罪一二。」

離塵老人臉色微變即復,哈哈大笑。「老夫還當是何人擅闖,原來是貴客光臨,來來來,快來為世子安排個位置。世子請。」

世子?!名?姓?稱呼?

可能性千百萬,但在場對江湖故往深有了解的客人听到這個稱呼,不約而同想到一人。

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願逐浮雲游,常伴風雨起——能在武林中呼風喚雨的世子,怎麼想也只有那個朝廷貴冑——祈親王。他早已繼承了乃父的親王之位,但他以世子身份成名天下,游走江湖,世人皆慣稱其為祈世子而不名。

少年目不轉楮地瞪著祈世子,總覺得那人身上有些熟悉的感覺。葉凡卻是恨自己沒有事先打听個完善。多瞧了祈世子幾眼,他暗下嘆了口氣,手撐著額頭默默不語。

祈世子在門外再次揮開玉扇,笑嘻嘻地搖著,「老先生不用這麼客氣,區區擔當不起。何況區區只是偶然路過此地,偶然得知消息,偶然擅闖這十八山溪莊,誠是天意如此。所以,老先生也不用再裝胡涂了吧,這可是故意為難你自己。」

「裝胡涂?」離塵老人笑呵呵捋了捋下巴短短的羊角須,「老夫本來就是個老糊涂,用不著裝就是了。老夫真的不知世子在說什麼。」

「老先生,區區是好言相勸的。」祈世子說到這,手微頓,玉扇掩唇輕咳了一下,身子有些不適,言辭卻是尖銳如刀。「畢竟老先生身為三家見證人之身份,一向保持著中立之身,如果天平欲傾,不再公正,那老先生的超然地位也就沒有保留的資格了。」

在場中雖有人認識祈世子,但他的名氣終只是在少數人群中流傳,還是有大半人都不識他,听得他那越來越咄咄逼人的語氣,已有許多人不滿起來,當下在旁吆喝起來,這個道你是什麼東西,那個吼小子別太囂張,大有離塵老人一旦同意就一起出手痛扁他一頓的意思。

離塵老人不料祈世子突然變得如此強勢橫霸,應對之間方寸微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捋須沉吟不語。

祈世子似笑非笑地等著他的反應,明亮銳利的目光淡淡轉過在場眾人,眼光到處,明明是柔和無比,但被他視線掃過之人,個個凍結,無法言語。

其時在場之人沒有六百也有七百之多,人頭涌涌,少年與葉凡所坐又是極角落之處,就算明知有他們二人在場的人,想要找出兩人來也是極困難,祈世子自是沒見到那兩人。但少年卻一直看著祈世子。當他接觸到他的目光時,竟是心頭一跳,隨後,忿忿然便有一股不平氣在胸中沖撞激蕩,讓他幾乎想站起身來,與那目光帶來的強大迫力對抗。這是一種危機,在生死邊緣待過的人都會有的直覺。少年意識到,這個人將對他的未來造成影響!他的直覺便是想先發制人!

手心一暖,低頭卻是葉凡握住了他的手,下意識捏緊。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竟枯冷如木。

眼見眾人被祈世子的氣勢壓下,一時鬧不起來,離塵老人沉吟已定,捋須微笑。「老夫還是不知世子為何而來。」

「是嗎?」祈世子合扇一敲掌心,啪地一聲脆響。「老先生想要挑明了講,區區也無不可——從今日起,老先生三家見證人的身份該換人了。」

「三家見證人一職不過虛名而已,老夫並不留戀。只是此事是三家共議,憑你一人紅口白牙,還由不得你作主。」離塵老人自非省油之燈。

「三家共議?有何難!」祈世子笑了笑。「雖然已有三年三家都不曾共出現于一處,但今非昔比,區區相信,三年來難得一見的三家同現將會很快出現。」

此語一出,現場哄地一聲幾要炸了窩,眾人都嗡嗡議論起來,顯然此事實非小可。自從天下方定之後,三家關系益趨復雜,恩怨相纏,敵友難分,為避免再起禍亂,的確不曾再同現于一處。今日若真如祈世子所言,狹路相逢,也不知會鬧出何曾風波來。平靜下卻是激流潛伏的天下,莫非要再次改變了嗎?

「三家?」離塵老人眨了下眼。「老夫怎麼只看到你一人?」

「區區也看到你了。」

離塵老人一臉迷惘。「看到我?什麼意思,老夫又非三家的任何一人。你看到我也沒用。」

「可是你的名號卻大有玄機。」祈世子稍稍退後一步,打量著離塵老人。「嗯,離塵老人,離塵……呵呵,若區區記憶無錯,可真是有趣之極的事。」

「老夫名號有何有趣,世子不妨說來听听。」

「說不如作。」祈世子話落,身形一晃,眾人尚未看清之際他已越過十丈,挺立于離塵老人身旁,左手玉扇微揚,抄向離塵老人的臉。

離塵老人不愧是江湖耆老,祈世子身形初動時,他也隨之而動,寬廣的袖子一拂,流雲袖勁氣橫生,與祈世子間生生又隔開了一段距離。但祈世子那左手只是虛招,右手盤弓待發,五指微張‘反彈琵琶’,五道不同勁流自下而上,目標依然是老人的臉。

老人衣袖被引不及變招,待要再避,卻發現身後酒席擋道,無路可避,當下臉下一沉,左手自袖內閃電般擊出,一招‘天下無兵’,一式間換了十八個變化,封住祈世子這五道真氣所有運轉的方向,挑、彈、點、切,巧變橫生。但祈世子在離塵老人出招後,卻突然收回所有指勁變化,直直一掌向老人迎去。這一招大巧若拙,逼得老人不得不再次變招迎上。

只听暴然聲響,雙方真氣接實,勁道狂溢,轟得四周桌倒椅塌,除了主座那幾人之外,附近原以為是近水樓台的看客們個個狼狽不堪地灑了一身酒污菜痕,好一點的還能及時站直,慘一點的就直接跌坐在地上,一時哀聲連天。

祈世子已收回招,在一片哀號中,玉扇‘刷’地一聲揚起,笑吟吟。「‘老先生’,現在還要再隱瞞下來嗎?」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見離塵老人臉上多了一道細長血痕,也不知是什麼時候被人劃破。傷口之處,皮膚有些詭異地呈兩層翻開,非目光細微入密者不得見。在場不泛高手,自是見著了,全都驚訝不己——沒想到他們千里迢迢趕來祝壽的卻是個假的離塵老人。

那真的離塵老人呢?!遇害了嗎?!

在場近千人再次鼓噪起來,不過這次的對象不再是祈世子,而是離塵老人。

「離塵老太爺呢……」

「好嵬子,把老太爺弄到哪里去了,快交出來……」

「可惡,你是什麼人……」

「上啊,把這老小子揪住,找出老太爺下落來……」

……

……

人聲噪雜,主座七人卻是動也不動,似是早知這離塵老人不是真正的離塵老人。個個面容枯木,靜然坐著如木偶。但那沉靜,不怒而威的氣勢,讓那些憤怒的人群們漸漸靜了下來。

若說祈世子是以氣勢壓倒眾人,那這幾人就是用實力壓制眾人。大家想到這些人都是離塵老人的忘年之交,才是最有資格憤怒出頭的人,既然他們都沒有行動,是不是代表事情另有蹊蹺?

離塵老人在眾人責難時一語不發,神色閑散,似乎自己才是局外人,大家的憤怒都與他無關。等後面那幾人壓下眾人的沖動之後,方自苦笑。

「多謝前輩們幫助,讓各位見笑了。」

主座七人微一欠身,表示無妨。離塵老人這才嘆了口氣,面向大家。「今次壽誕,給大家添了諸多麻煩。老……在下實在慚愧。不過有一事請大家千萬相信,離塵老人至今一點事都沒有,十分活蹦亂跳,跳不知到哪里去了……」說到這,伸手撕下自己臉上的面具,現出一張彎眉鳳瞳,秀靨丹唇,有著悲天憫人般慈和,細看卻帶三分邪氣的臉,苦笑。「在下獨孤離塵,不幸身為離塵老人唯一的孫子,有事孫子服其勞,被他捉來替包招待大家,所以大家若有怨言,下次在江湖上見著了他老太爺盡量開扁無妨,最好連在下的份也一並代替,獨孤離塵在此先多謝大家。」

獨孤離塵?!藥師‧獨孤離塵!!不會是同一個人吧……那些知情者不由驚喚起來。無名教的藥師獨孤離塵一向行蹤隱密,極少出現于江湖,若非三年前神仙府與武聖莊同時下令探查他的身份,他的姓名只怕至今不為人所知。卻沒想到他竟是離塵老人的孫子……離塵老人身為三家見證人,他孫子卻是三家中無名教的供奉,難怪祈世子要取消離塵老人三家見證人的身份。想到這,在場中有一半恍然大悟,自知不能插手此事。另一半不知情的,倒是對獨孤離塵此人大有興趣,紛紛議論他那些不知是玩笑還是逆忤的話。

偏首打量著獨孤離塵,祈世子眸中充滿玩味。「孺子果然可教。藥師既已證明離塵老人確實處事不公,天平傾倒,那區區方才所提,取消離塵老人三家公證人一事,也是可行了。」

「對不起。」獨孤離塵聳聳肩。「此事你該找那老妖怪說去,畢竟我不是當事人,你與我說也沒用。」

「……藥師的太極打得真好,三兩下就推個干干淨淨。」祈世子點頭微笑,「那麼區區能請教,老太爺現在身在何方呢?」

獨孤無辜地猛搖頭。「請相信,我是真的不知道。這七位前輩可以作證,我是莫名其妙被揪來的。」

「好,好!」祈世子大笑。「這個不知那個不知,腦袋瓜子也不知是生來何用的。」說到這,見獨孤微微動怒的臉色,揚眉輕笑。「離塵老人明知自己的身份,卻還讓唯一的孫子投入無名教,敢情是不將這見證人的身份當一回事!獨孤離塵,區區給你三月時間,請你通知令祖,對神仙府與武聖莊作個合理的解釋。否則休怪區區不客氣!」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眾人多對祈世子話語中的不敬表示不滿,他們千里迢迢而來為老人祝壽,便是心下存一份尊崇,祈世子此言自是大大得罪他們。方才就對他看不順眼,又或是吃了虧的人群趁著人多勢眾,大聲起哄,待要一涌而上打個落水狗。

激動的情緒一被煽動起,便如星火燎原,迅速擴大,頓時就有十幾人沖上前來出手攻擊。刀劍鞭棍,暗器漫天斜飛。

祈世子身形一轉,玉扇搖搖,唇角微彎,笑道︰「不知死活。」說罷扇子一翻,一合,一揚,‘行雲流水’、‘綠波東逝’、‘天涯歸客’三招便在極簡單的動作下連貫使出,變化之快之急,幾乎毫無變化,但當他收招時,前方至少有五人衣衫破裂,傷口迸血。

這一手震住了熱血上沖的客人,他們沒想到,祈世子的武功竟已高到了以意傷人,不滯于物的程度。在場中自忖能接下他三招的人著實不多,而且看他意態閑瑕,尚未用上全力,心下更是忐忑。只是已經勢成騎虎,無法罷手。

主座上沉默的七人中,身著紫衣的南海劍客皺皺眉,突然站起身。

「亮出你的兵器!」

搖了搖扇子。「早亮出了。」

劍客眉頭緊鎖,冷冷盯著祈世子,緩緩按上腰間。「最後一次機會。」

祈世子露齒一笑。「你很廢話。」

銀亮的光芒一閃,炫得如慧星劃空,不知何所來,不知何所終。眾人驚叫聲未絕,卻見祈世子依然好端端的站著,只是身前翻飛的衣裾如黃蝶碎影,散了一地,仔細看來,每一片都是一般的大小。

布料柔軟不易著力,施力最難均勻。劍客隨手一劍便將各方位地角度都算計好,端得是盛名無虛。眾人大聲喝彩,為他折了祈世子的風頭而興奮不已。祈世子卻是懶洋洋地以扇掩口打個哈欠。

細長的眸子一閃,劍客拱拱手,突然退下。

怎……怎麼回事?打完了??

青風道長旁,高高瘦瘦的怪客影子長笑出聲。「江山代有才人出,世子果然名不虛傳,竟以‘橫空出世’避開劍客兄的‘劍華無雙’,而這麼多人居然都沒看到世子是如何施展。老朽雖不才,僅以輕功見長,亦見獵心喜,想請世子指點一二。」

眾人听他語氣,方才劍客那招竟是劍華三式的第三式劍華無雙。而祈世子用了橫空出世的輕功避開再站回原地,令劍客絕招無功而回,只切破了衣裾。可是方才祈世子的確是身形不曾動過——至少大部分人都是如此相信的——這輕功,與影子的沒影子身法看起來竟有異曲同工之妙,令人如遇鬼魅。

想到此,眾人為世上竟有如許身法而不勝唏噓,但又想,影子雖說是江湖榜上輕功前三名的高手,事實上前二位只是禮讓于無帝及武聖才空出來,僅以輕功而言可稱天下第一。以第一對橫空出世,這樣的兩人要比起輕功,真不知是如何之妙。此般一想,心下不勝向往,不由都將注意力集中在二人身上。

祈世子嘿嘿一笑。「好說,好說……」正說著,眼光一閃,身形突然急動,影子沒想到他沒說一聲突然要離開,驚訝之下,不甘人後的心情讓他馬上隨之而出。口中正道︰「世子未免太過……」卻見祈世子落形,笑吟吟地擋在兩人身前。

在場中無人認識這兩人僅有幾個認識的也被阻在人牆之外都奇怪祈世子為何突然放棄正事擋下這兩人。

這兩人,一長一幼,年長者溫文,年幼者傲氣,正是葉凡與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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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看著酒宴上風波橫生,祈世子談笑間連連折服諸多人手,又是激動又是不忿,自認自己到他那種年齡時,應該也能達到那種成就,但心下又有些猶疑,不願承認,多少還是有些……

邊看邊想,忽而挑眉,忽而冷笑,少年正沉于自己的心事,被葉凡握住的手心微微一熱,葉凡扯了扯他。

‘干嘛?!’睨眼問去。

葉凡顯然主意早定,見同桌幾人都已離座湊上前方看熱鬧去,周圍三丈內沒人,這才小聲對大刺刺就站在桌子上的少年道︰「現在魚龍混雜,難保不會有你的敵人,我們小心為上,還是先走吧。」

少年撇撇唇,心下有些不舍這場熱鬧,又覺葉凡所說也是正理,躊躇片刻,咕噥道︰「這麼多人,才不會發現我們的。」

葉凡不客氣地指正。「等他們發現我們就來不及了!」見少年還在猶豫,想是少見熱鬧場面,當下二話不說拉了他就走。沒想到才走到廳門處,就莫明其妙地被祈世子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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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世子一臉似笑非笑地看著面露不悅的少年,以及牽著他的葉凡,若有所思地看了葉凡一眼,覺是這少年會老老實實地任人牽著實在是很奇怪的事。

葉凡心驚膽顫地看著包圍過來的江湖人,唇色有些灰白,勉強提起勇氣開口︰「這位公子,為何擋住晚生去路?」

祈世子再看了眼葉凡,但笑不語,注意力集中在少年身上,柔聲道︰「小兄弟,你行色匆匆是要去哪?」

少年被人擋路已經很不爽了,再被人問,更是皺眉,瞪眼。「干卿何事!」

「為了尋你,區區可是花了好幾天的功夫了。」祈世子輕笑了聲。「你能說不關區區的事嗎?」

少年警覺地瞪著祈世子。「原來那些人是你派的!」一言即出,手中銀絲閃電竄出,在空中破折數下,自前後左右,齊齊擊向祈世子。

在場中或有認貨之人,驚呼——「牽情絲!」

傳聞牽情絲是以天山冰蠶絲與戈壁火蠶絲揉以金猊毛制成,灌上內力,更是銳勝刀劍,無堅不摧。祈世子曾吃過苦頭,不願讓它再次近身,身形隨絲而轉,玉扇微揚,在牽情絲形成第七個波動時,敲在第七波動點上。

一震七波,正是少年目前功力極限之處,前七波都是震幅細微而蘊力強大,一遇反擊七道真力就會集于一處共同震出。但這第七點,卻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處,便如蛇之七寸,被祈世子輕描淡寫一挑,整個攻勢立告瓦解。

少年心下微訝,不知祈世子為何能知自己功力破綻所在。但他無瑕細思,手一振,銀絲收回,呈弧狀再次飛出,由祈世子身後右肩處向胸前直竄而下,以半圓形圈住祈世子。

只要再一收勁繞回,牽情絲便會勒上祈世子的脖子。但少年絲上勁力卻隱而不發,只是以暗脅之姿虛懸著,給敵人造成精神上的壓力等待時機,自身突進,碎星指指指碎星,漫天指影彌向祈世子。

祈世子對著雙重威脅贊賞一笑。「看來大家把你教得很不錯……」右手當空凌厲切下,如乾坤金羅,任少年碎星指背後再多變化,都一並切除。少年化指為掌,‘雨橫風狂’如暴風雨當胸照打,同時右腕一振,牽情絲上隱而不發的勁力再變,自背後撞向祈世子風府、中樞、靈台三穴。

這幾招攻擊距離極近,幾乎是間不容發,眾人都想不出如果是自己處在這種情況下能怎麼避開。但祈世子根本不打算避,身子一前,右手手勢不變,照原路再次劃回,但尾指無名指微張,自肋下挑向少年章門、天樞二穴。

此二穴皆在月復側,正是少年右腕振動而現出的空隙,少年若傷了他,使著牽情絲的右腕也非受傷不可。兩害相權,當下一咬牙,右腕再振,急急收回,左掌的‘雨橫風狂’斜切而下守護中宮。

眼看少年便要無功而返,一直靜靜站在一旁,被所有人忽略的葉凡突然開口。「斜彎身,癸壬步,期門、天池!」

少年正處劣勢,聞言不及細思,兼又相信葉凡,當下依言而行,身形一彎,恰好錯開祈世子突如其來扣拿的小擒拿手,迅速移位癸壬位,祈世子正巧同時移位于其右,見少年竟先一步轉到自己身旁,攻向自己因身形變動而微現破綻的期門、天池二穴,驚訝下,一個倒彎身,幾乎是貼著頸間的牽情絲避開少年的攻勢。少年終是經驗不足,牽情絲雖一直虛懸在祈世子頸項周圍,卻沒有事先引動絲上真氣,見祈世子貼近了才引動,已給了他一緩的時間,手指插入頸間一壓,真力互抵,牽情絲彈了彈,颼地退開。

祈世子一手捂胸,臉色白了白,退立一旁不再出手。這幾下電光火石,變化極快,許多人連看都還沒看清楚就結束,還只當是少年傷了祈世子。少數眼尖之人才看出,祈世子是早已受傷,方才因情勢超出他控制之外,情急之下妄動真氣,這才引發傷勢。心下對祈世子的武功不敢小覷,卻更驚訝那個在數句話間便令祈世子受傷的葉凡。

能夠在他出招之前猜出他的舉動,能夠隱而不發直到他自信滿滿時狠狠打擊他,能夠在三句之內先發制人的……怎麼想,天地間也只有一個!

帝王絕學,右胸負傷,言行強勢偏又帶幾分輕狂來氣人,老愛拿把礙眼的扇子有事沒事扇來扇去……怎麼想,也只有那個人吧!

淡淡地抬起頭,漆黑的眸對上漆黑的眸。傲氣與傲氣沖撞,一個深沉,一個淡漠,空氣在周圍自形成天地,凝窘住所有氣息。

冷厲殘虐的風再次吹舞,眾人終于都得回了空氣,不確定為何方才會有喘不過氣的感覺。只知道,這兩人……這兩人竟只是氣勢就讓所有人為之驚悚臣服!

雙方目光中都有了了然。

「是你……」兩人同時說出,同時閉嘴。

獨孤離塵怔怔望著那葉凡那雙突然變得淡漠空明,流水般輕緲,似是什麼都無法印入,依然懨懨蒙蒙的清眸,身軀巨震,恍然大悟地沖上前。「昊,是你嗎?」

昊?浩?在場眾人還沒清楚獨孤離塵所說的名字,葉凡已是輕笑一聲,牽住了少年的手退出廳門。「獨孤,以廳門為線,半個時辰之內,我,不想見到任何一個人。」言罷不等獨孤有何反映,徑自離去。

祈世子身形方動,獨孤離塵更快他正站于廳門處。左袖虛空一拂,清叱。「祈世子請自重!休出廳門半步。所有人都止步,否則休怪離塵無情!」說是如此冷靜,雙手卻輕顫不休,目光遠遠追著遠去的身影,已是一片模糊……

原來……你還活著……

祈世子激動的情緒在獨孤離塵一拂之下急速冷靜。不信自己竟只是看到那人的身形就會如此大失常態。

不是一直相信著他不會有事的嗎?有必要這麼激動嗎?他既現身了,就再也逃不開,不需如此急燥的……是的,不必要,也不需要……

站在藥師布下的毒網之前,他捏緊玉扇,好一會兒才按捺下心中突起的火熱灸流和莫名抽痛,輕輕一揚,似笑非笑地扇了起來。

夜、語、昊……你不該再次出現在我面前的。一夜之約未酬,三年利息未計,又壞了我的好事。若今次還會讓你成功逃開,朕名字就倒過來寫!!

目光微動,無喜無悲,莫可知之。但獨孤離塵偶一回眸,竟看到了平靜的琉璃光下,一片紅蓮血海……

一連奔出數里,身後果然沒有一個人追過來。少年氣息微平,忽然用力摔開葉凡牽住自己的手。右手銀光圈上了葉凡的脖子。

「你到底是什麼人?」

葉凡的神色又恢復了平常的溫和散漫。「要起內哄等一會兒吧,我們現在要作的事應該是如何逃出雁蕩才對。軒轅帝遇剌,朝廷兵鎮雁蕩,祈世子握有實權,若不早點想辦法利用這半個時辰,我們將寸步難行。」

「我不在乎!」少年憤然摔開葉凡再次牽上的手,目光如初次相見時一般,不馴、警戒而冰冷,「我說過,我最痛恨欺騙!!」大吼完,在葉凡驚訝的目光與自己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兩行淚就這麼劃過了臉頰。

怎……怎麼回事?!狼狽不堪地胡亂在臉上擦來擦去,卻越擦越多,少年幾乎要崩潰,不能忍受自己竟會有這樣丟人的舉止……而且竟然是在葉凡面前……這個一直在騙著他的人……這個自己竟然會愚蠢得再次相信的人!!

多麼愚蠢!明知不可信,居然會再次相信!!少年擦不住淚,索性不管,咬著牙,咬得只奇怪為什麼還不斷掉地用力。雙手惡狠狠地扣著,力道大得足以把肉撕下來。

看著少年對相信了自己一事如此痛恨,自虐不已,葉凡心下一痛,將少年與遙遠前的自己連在了一起。

那時的自己,也是如此吧……可是哭著恨著,追根到底,還是想要相信,想要有人伸出手來。所以,才會哭……若是真的不痛了,還要哭作什麼?

可是……就算哭到淚干,那時也沒人會回頭看自己,沒人會來扶自己,沒人會來安慰自己……

吸口氣,平靜下因往事而微微波動的情緒。葉凡伸手,用力的摟住了少年,將他埋在自己懷中。

「放開!你這混蛋……」少年不信葉凡竟還敢使出這招,立時掙扎不休,破口大罵的同時,出手也不再容情,狠狠一掌……雖然臨時收回三分力道,還是擊上了葉凡的胸月復。

悶哼一聲,葉凡唇角鮮血溢出,五髒六腑都在造反。他苦笑,手上力道卻不放松他知道,如果他在此時放開少年,時機錯過,少年再也不會信任他了!

看著葉凡唇畔血跡,少年心下又氣又急又怒又惱,百味呈雜。還待用力再掙,葉凡突然吐了口血,斑斑血跡灑了兩人一身,少年傻了眼。

「放……放開我!」底氣有些不足,再來。「喂,我說快點放開我!!听到沒有!」

葉凡將少年的臉埋在自己懷中,緊緊抱著,自己的臉也埋在少年的頭上,靜靜地偷笑苦肉計,千古絕招!「听我說好不好?」

少年再喝了幾聲,見葉凡不放開自己,自己又不敢再用力掙扎,氣得白玉般的小臉一片通紅,眼淚差點又再掉下來。「我最討厭騙我的人!!」

「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少年差點又激動起來。

「葉凡沒騙你!」

「鬼才相信!還說得那麼好听!!」

「……我以血起誓,你可願相信?」

「……不信。」

「以生命?」

「別說笑話了!」少年氣沖沖地繼續想掙開葉凡——到現在還要哄他干嘛?!

葉凡突然放開少年。少年一驚,心中正忐忑難定,葉凡已從少年右腕間拉出牽情絲。「我死,你就相信?」

「別拿生命來開玩笑!!」少年憤怒地收回牽情絲,哇哇大叫。「我最討厭你這樣!!筆意這樣說,又不肯坦白,總是用手段來哄我!!」

葉凡默默無語。「我是認真的……」

這個生命罪孽累累,一點用都沒有,如果能換回你對人的信任,也是值得的事……

想了會兒,虛飄飄地又是一笑。

「果然呢……想死的人都不會有機會去死……真是有趣。」

少年瞪著葉凡,突然很泄氣,覺得自己跟他發火發上半天實在是比相信他更加愚蠢的事——這樣一個人,連想生存的目標都沒有的人,還會去欺騙誰呢?

葉凡沉靜了片刻,急急捂住唇,卻止不住鮮血再次沖喉而出。整手的血腥滴滴滑落,少年心下急惶,按師父所教的把住葉凡的脈,察覺脈像微弱,心急又心慌,試了好幾次才發現他本身經脈便極脆弱,數道舊傷瘀于心口處,又被自己雪上加霜的一掌引動,傷勢之重,讓他怎麼想都想不出該怎麼辦。

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少年,葉凡微微一笑,再次將他摟入懷中。「生死由命,若能讓上天收回,對我而言是件喜事。你當箕踞鼓盆而歌的……我只願你知一事——葉凡,從來不曾騙過你!」

少年這次沒有掙扎,緊緊反抱著他,溫暖的懷抱,為何自己心底這麼冷,冷得無法停止顫抖。感覺他生命力將會逐漸流失,自己為何卻是無能為力呢?!

用力摟著縴瘦的腰身,想將自己還有長久的生命力傳送到他身上去,但隔著雙層的衣物,雙層的肌膚,卻是什麼也無法作到,耳邊听得葉凡細細道︰

「我既然救了你,就不會放著你不管的。之前不會,現在更不會。」

……

「……以後呢?」

「以後……自然也不會放著你不管的……」葉凡若無所聞地嘆息了聲。

少年埋首于對方淡淡暖香的衣襟間,泫然欲泣。

「不過,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葉凡放開少年,抬起他俊秀的臉。

「行刺軒轅逸!」——

陰暗的林木深處,立著兩道人影,遠遠地望著山道上相擁的兩道人影。

「公子,現在不下手嗎?」

「太早了,再等等吧。」人影說罷,哈哈一笑,笑聲清越直上雲宵。「武聖莊要重出江湖,怎麼可以如此平淡無奇?!自該尋些轟轟烈烈的祭品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