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層中氣息漸寧。
黑暗勾引出心事,意外的放縱,讓兩人都靜默下來。感覺著彼此的心跳由雜亂漸漸統合,一鼓一鼓,一般地緩了下來,竟是難得的同音同調。
咬著下唇,為自己失態和自制崩潰懺悔片刻,夜語昊舉起手推開上方床板上的機關,當先鑽了出去。月兌下被汗跡污得不成樣子的衣服,新尋了一件換上,想了片刻,再找出一件,扔給軒轅。
軒轅接過,卻不換上,淡淡打量著夜語昊冷凝下來的臉,頰畔雖還有著激情的紅暈,眉眼卻冷若冰霜。他微微笑了起來。
「方才你不也是很享受!」
夜語昊手一頓,抿唇無語,低頭系好中衣。
「不覺得現在後悔是很無益的事?畢竟是你自己送上門的。」軒轅笑嘻嘻地說著,終于也開始月兌去身上的錦衣。
用力束上腰帶,夜語昊終于抬頭看著軒轅。
「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何要對這具如此執著。」
一樣的軀體,一樣的構造。後宮佳麗三千,何苦執著于一男子。
他冷冷地笑了起來。「難道,你認為你滿足了它,我就會對你付出真心?!」
軒轅一怔,沒想到夜語昊竟會說出這等近乎真心的話來。安靜了片刻,他大笑。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事!朕就算再痴心妄想,也不會認為昊會有何真心相對于朕。朕只不過在滿足自己啊。朕只不過想看,你最引以為傲的自制、冷靜,在受挫之後,該有什麼有趣的表情。」
撩起昊汗濕而貼在頰畔的一綹長發,溫柔地拂到了他的耳後。「誰教你要為了伊祁,自願伴在朕身畔一年。依你那性子,越平靜……」另一手捏住他的下巴。「所受的傷害,所壓抑下的屈辱便越深重——如此好的機會,朕怎麼可以不利用呢。」
看著軒轅執著而激狂的眸子,夜語昊微微轉開頭,無奈輕笑,如同面對不懂事的小孩子。
「軒轅……你總是在不適合的時間,追求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
軒轅手一緊,昊纏在他指間的長發頓時被揪下了幾根,昊無動于衷,繼續冷笑。
「希望我能一直看著你,希望我眼中有你,希望我能喜歡你……可是,你難道忘了,最早時,親手推開我的人卻是你!」
「當初,我是信你的,也是喜歡過你的……
是你那一劍,割開了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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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年前,青城初會。
小小的白衣少年靜著臉,听著同樣小小的錦衣少年無視自己一臉冷漠拒絕,舉手指點著師父們之間的招勢如何如何,這一招用得如何之好,那一招用得如何之巧……錦衣少年舒眉朗眸,俊麗無鑄,笑容高貴中帶著皇室中人慣有的疏離,甚至還有一點點不屑。看向自己時,閃過的卻是柔和溫存……
沒人發現過吧?小小的白衣少年曾在同伴扭過臉大大地露出個笑臉,又急忙回頭看著戰場時,輕輕地彎起了唇角。
——或許,我們可以成為師父及九王爺一樣,相互欣賞的對手吧。
縴麗薄紅的弧度,淡定而未染情苦,縱是沉靜,亦透明如水。
劍光亦如水。
那柄劃破了十九州的寒光,喝令過百萬兵馬的短劍,從小小少年的左肩直劃到右腰。血花如雨,大雨傾盆。
難以置信地回眸,錦衣少年的笑容依然是高貴中帶著疏離和溫存,溫存中,隱約透出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還有瘋狂。
那是錯覺麼?昊不知道。因為下一霎間,錦衣少年的眸子就變成鄙夷而不屑。
他始終無法知道,當時軒轅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態接近自己,又是抱著怎麼樣的心態傷了自己。
只知道,從此以後,他再也沒信任過第二個人了。
軒轅,是最後一個!
也是親手割斷一切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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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無語。
他慢慢地放開了昊。
「我當然知道啊,我怎麼會不知道。」
微笑著,收起了慣用的尊稱,眼中,漸漸有了恨意。
「若非如此,我又怎麼會注意上你,喜歡上你呢?我沒想到你居然會信任我,我竟會如此輕易的得手——為什麼在那天,你會與資料上那個嗜血令主完全不一樣?!你讓我生平第一次有了為人而痛的感覺,卻是在我傷了你之後……」
說到這,看著夜語昊微帶不可置信的目光,軒轅咬緊牙,突然也顧不得衣服尚未穿好,轉身急步離去。
夜語昊看著軒轅遠去,默默無語,在床畔坐了下來。
低頭,發現手指顫得更厲害。
靶情是不必有的東西……
想說出來,大抵是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極限了吧?
試探的結果,居然如此可笑。
兩個小孩子。
原來,兩人的感情都在那時就停止成長了。
——兩個小孩子!!
彎腰捂住臉,夜語昊雙肘抵著腿,悶聲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血,自指縫間,緩緩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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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已散,祈世子三天前動身去尋找虛夜梵,伊祁雖然嘴上說著不敢去見夜語昊,但呆在宮中終于無聊,纏了自己好一會兒,見自己一直在處理公務,只得揉揉鼻子,灰溜溜地去找師父了。
所以,終于只剩一人獨處了。
軒轅自袖內取出一柄短劍。鯊皮劍鞘上瓖著七色水晶,正中以金絲圍繞烘托出鴿卵大的血玉,流光瑩瑩,似乎從來不曾停止過噬血。劍柄上盤旋的花紋簡樸而端莊,略帶弧度,握上去,完全地貼合掌心。
緩緩抽出一泓寒月,月光從劍柄滑向了劍尖,手一動,映光月色便流淌了一室,連屋外的春陽都照不入這刻骨森寒——哪怕它已有十三年不曾出過鞘。
寶劍最後一次飲的血,來自五年後登上無帝之座的那位白衣少年身上。
白衣映血,雪地紅梅,淒絕的景色。
軒轅微微一笑,手指撫過劍鋒,溫柔地宛如撫在情人身上。
鋒芒無情,死物無知,哪管你是什麼身份,什麼存心。
傷口血淋淋地裂開,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桌面雪白的宣紙上,慢慢暈開。
總是在不適合的時間,追求著不適合的事……
是這樣嗎?
要不是昊提起,軒轅幾乎都要忘記了——自己果然總是在干著不合時宜的事情。
可是,天意弄人,造化弄人,緣份弄人,已豈是一個錯字,一個悔字可改變?!
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正是伊祁出生,帝宮驚變的那年。
軒轅蹺起二郎腿,整個人沒有形象地攤在了龍椅上,著迷地看著指尖的血一滴一滴往下滴。
自小便不曾見過母親,雲她身子不好,人間留不住,已駕鶴西去。先皇體弱多病,光是家國大事便已耗去了他少有的清醒時光,哪有空為這個兒子多想。只道文韜武略帝學權謀都有人教導,這皇位日後終歸也是他的,世上一切容耀盡遍其身,已然足矣。
軒轅身邊,只有一個先後昔年無聊時自制的女圭女圭。
五歲時,軒轅就將女圭女圭收了起來——難說是因為害羞,還是為了保護。
太過保護,刻意遺忘的結果,是角落里的女圭女圭被父皇看到後,覺得髒,下令扔了。
在垃圾堆里翻了一整天。軒轅明白了,世上有些事情是強求不得的,而有些事情,錯過了就什麼都無法改變。
帝宮驚變,先帝和先後雙雙拋棄了他。兩人一世情纏,致死不休,這筆愛恨誰也不明白。
先後顧及了伊祁的生父,顧及了伊祁;先帝顧及了九王,顧及了天下……
可是,沒有一人有顧及他。
因為他的早熟沉穩到無需任何人的關心?
就沒有人想到,他也不過是個自幼嬌寵,年方十二歲的寂寞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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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並不是軟弱的人。
他不會自艾自怨自憐。
他只想毀滅一切。
所以,是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相會。
他沒想到夜語昊居然真的會相信自己,居然這麼輕易地就傷了他。
心下漸起不適,漸漸地注意上了夜語昊。注意到他說話時眉毛習慣性的微挑,注意到他柔軟平和的聲音被刻意壓低,注意到他似笑非笑的面容全無波動,注意到他思索算計時手指輕扣桌幾,注意以他漆黑的眸子再也不會對自己表達出任何感情來。
昊的心封上,就再也不會打開。
難以忍受這眸子中再也沒有自己的存在!多次對執下,面對昊冷淡的態度,軒轅變得偏執了起來。
不斷傷害著昊,想證明自己存在于昊的心中。
或許,在下意識中,他明白,昊的心太硬了,不將它打碎,他沒有機會進入。
寧可它千竅百孔,傷痕累累。就算粉碎,也要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明知錯過了便什麼都無法改變,卻無法放手。
早已放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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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紙上的血已經浸滿大半張,傷口也在漸漸凝固。
眯眼靜靜看了片刻,軒轅笑了一笑。
許多刻意被遺忘的事情一一回復到腦海中,軒轅突然想起了,最初時,為什麼會一劍切下的理由。
那雙冷與熱,冰與火,向往著生存,也向往著死亡的眸子。還無法將一切感情都隱藏起來,明白表示出自己迷惘的眸子。
他與他,宛如鏡里的雙生子——向往著毀滅,掙扎著生存。
同樣的人不需要兩個。
你死了,我活著,走向不同的命運,該有一個可能是幸福的吧。
這是選擇,不是你,便是我。
結果……同樣存活,同樣痛苦。
舌忝了舌忝指尖的傷口,腥甜,微咸,軒轅閉上眼。
昊啊,你說的沒沒錯,我總是在不適合的時間,追求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
當年如此,現在如此。
日後,還是會如此!
要不然,豈不是辜負了你的期待?
軒轅睜開眼,淡淡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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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祁,你再敢走神,為師可要增加罰跪的時間了!」看著伊祁又是紅暈滿臉神不守舍,夜語昊有些無力地托著腮——不會吧,太太太蠢了……自己真的希望當年能走上這樣的道路嗎?
「我沒走神啊,我一直都在研究這風後八陣的排列關系。」伊祁自己也沒想到居然會再次走神,吐吐舌,努力狡辯。「風後八陣,大將握齊,置于中軍,故名之為八,實則九軍。八抱一為少陰數,但九軍布局,卻為方陣,次序為︰前軍、策前軍、右虞候軍、右軍、中軍、左虞候軍、左軍、後軍、策後軍……」
「背得很好,解釋得也很正確。」夜語昊意思意思地拍拍手,微笑。「不過,我剛才問的是風後八陣轉為六花陣後,先鋒、踏白、跳蕩、弩手的變化是由何而來?」
少年一怔,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想到因自己一路走神已經增加到七個時辰的罰跪時間,腳軟。「師父呀~~你人好心好,溫文善良世無其匹,再給我一次機會吧~~~~~」邊說邊搖著夜語昊的袖子,極度謅媚的笑著。
「乖,人無信不立這句話不用為師再教吧。」夜語昊拍拍少年的手,一臉慈愛。
一天被捉兩次,今日伊祁想來是再也不敢分心了。夜語昊淡淡一笑,目光所及,門外另一個少年正看著里頭,與自己眼神對上,唇角一痙,扭開臉,鼻孔間哼地嗤了口氣。
世事不如意者……
夜語昊有些麻木地繼續嘆氣,還是那晚為兩人努力遮擋著伊祁的李知恩可愛。不過,人家肯不與自己計較已經是上上大吉的事情了,又如何挑得了對方態度的不佳。
突然想到,那夜離去之後,軒轅已有近十天沒有出現在燕雲山莊了。
將目光轉向窗外,桃紅柳綠,春色正好。
柳蔭深處,似乎還能看到軒轅那夜熾烈激動,幾乎是怨恨的目光。
下意識地皺了下眉,夜語昊收回目光,也收回心神。
這種會影響到他情緒的東西,他一向不願多作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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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卿辛苦了,來來來,喝杯茶。」示意宮女為風塵僕僕的人上杯茶,軒轅一雙狐狸眼兒笑成彎月。「再吃些糕點,好好恢復下元氣。」
「夠了。」急急推開龍手親自送上的糕點,祈世子只怕自己折壽噎死。
「今次可順利?」皇帝一臉虛心請教。
「順利過度。」祈世子嘆氣。「虛夜梵擺明了就是在等我們上門去問的,才天天沒事坐在那吹簫引鳳。」
「哦,這真是個好消息。」軒轅笑了起來。「那你可問出些什麼?」
「大消息~」祈世子故作玄虛,笑嘻嘻地豎起食指抵著唇靠近軒轅。「絕對是天大的消息……」
「你好象要八卦前的村俚婦人。」軒轅一臉嫌惡地打斷,捧起奏折翻閱。
「——!」祈世子臉色扭曲了片刻,氣結。「皇上啊,你又不是不知臣心下最遺憾之事便是微臣越來越像個八卦茶館……」
「消息。」簡單兩個字斬斷所有廢話。
「虛夜梵是夜語昊的師叔。」
軒轅一震,手上批折一筆劃歪。抬頭看著祈世子一臉得意——就不信你不訝。
「……這倒是個值得賣給武林販子的消息。」回過神來,軒轅點了點頭。
「多謝皇上贊同。微臣已經以三萬兩的價格賣給他了。」祈世子證明軒轅當初會選他主掌暗流絕對是因為兩人臭味相投。
軒轅瞪了他半晌。
「……太便宜了,至少該五萬兩。」
「著啊,微臣本來叫價十萬兩的,他就地還錢,還到五萬後,說上次昊帝座之事我們欠他三萬兩,只肯付二萬。還是微臣據理力爭,才爭回三萬。」祈世子說得很有自豪感。
軒轅嗯了一聲,突然醒悟。「我們說這個干嘛……」
兩人面面相覷。祈世子咳了一聲,知道該在皇上惱羞成怒前送上降火良方。「虛夜梵說了,他是三代無帝在退隱之後才收的徒弟,與無名教沒有任何關系。他不知無名教,無名教也不知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他會救昊帝座是因為他師傅的遺命。」
「哦?」
祈世子靜默片刻。
「三代無帝道,無名教負了夜語昊太多,該贖罪的是他們而不是昊帝座。所以,三代無帝與虛夜梵以恩易恩,以救命、授藝、贈樂三恩,換他三個承諾——于危難時救夜語昊三次。」
「這樣……」軒轅喃喃地說了聲,與祈對視一眼,轉眸看著窗外。
會讓上代的無帝也覺得罪孽深重,甚至將三代無帝以遺命交換來的承諾用來補償昊而不是守護無名教——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麼事呢?
在夜語昊大開殺戒之下,到底有何隱情?
回眸瞄了祈世子一眼。
「祈,無名教方面查出多少?」
祈世子無奈。「那是昊帝座身為御夜令時的事情了。依照慣例,除了下令的無帝本人外,連四代的日君月後都不可知情,當時到底死了多少人,除了事後那一堆在御夜使者中流傳的流言外,沒有人知道真相,後來昊帝座續任無帝,連這流言也都消失了。暗流查了很久,只查出,當年五毒教反叛無名教,似是為血欲門余孽所煽動。」
「血欲門?!」軒轅皺了皺眉。「你是說百年前南面稱尊,後為無名教始祖殲滅于苗疆十八峒的血欲門?」
祈世子想起那個邪惡的門派,臉頰微痙。「除了它還有誰。無名教僅此一事便功德無量。當年若讓血欲門得到機會入侵中原,只怕所有門派都難在百年內恢復元氣,更不用說天下蒼黎。據說他們一派最擅用盎控制人心……皇上啊,你說會不會是……」
「不可能!如果昊是被盎控制而殺了五毒教遺孤,就不會有今日的無帝。」軒轅有些煩燥地揮揮手,想著昊的個性,反應,心中隱約有個底,卻難以詳細理出。「還查出些什麼?」
「……有件事可能有點相關。十二年前,獨孤離塵奉了夜語昊之命南下苗疆,滅了血欲門。微臣想,昊帝座之所以不顧離塵老人身為三家見證人的超然身份,執意邀獨孤離塵為無名教供奉,或便是當年曾身受其害,想以毒攻毒,以盎制盎。」
「確有可能。然後呢?」
「然後……」祈世子嘆了口氣。「臣慚愧,沒有然後了。」
軒轅‘唔’了聲,也不知想到什麼,自顧自地陷入了沉思。
祈世子在旁耐心地等待。
「對了,祈,倫王借口水土不服病倒,停在渭陽已有幾日未曾動身——朕覺得很有問題。你若有空,不妨抽出些時間去看看。」軒轅隨口說著,靜了片刻,嘆氣。
「希望事情不會又如朕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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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兩鬢微霜的貴婦將手中的針扎在一旁,端詳著繡花繃上的素淡水仙,再換個角度瞧瞧色彩層次可有鮮明。
「久聞李夫人針線女紅為京師一美,今日一見,方知錦繡坊里夸上天的針線實為俗物。」清亮的聲音驚著了李夫人,但多年來的風霜經歷帶給她連男子都少有的鎮定沉穩。她慢慢轉回身,看著半夜突然出現在自己房里的錦衣青年。
近十年不曾見過,但如此出眾的人物實在很難讓人忘記。李夫人第一眼就看出來者是誰。雖驚訝他為何會在此時出現,還是放下繃子,站起身就要拜倒。「未亡人參見……」
「李夫人還請少禮。」軒轅拿起放在一旁的繡花繃子,微笑道︰「此花繡得端是活色生香,依稀是蜂蝶圍繞,香澤可聞。听說李夫人娘家蘇州,水溫山軟,這一手繡工果是鐘天地之靈秀。」
李夫人听得微微一笑,雖是韻華遠去,不若青春靈動,但那歲月磨練出高雅溫柔的風華氣質,卻遠非少年人可及之。「多謝皇上夸獎。」俯身一衽,又道︰「皇上造夜來訪,總不至只為贊美未亡人這一手繡功吧。」
「李夫人聰慧過人,難怪當年李教主疼惜如掌上珠寶。」軒轅放下繃子,見李夫人眼神微黯,垂下頭來。
黯然片刻,听得室內寂靜,李夫人抬頭苦笑。「想起先夫,一時失態,請皇上見諒。」
「哪里,是朕冒昧了。」軒轅咳了聲。「不過朕今日前來,卻是想向李夫人問些事兒。」
李夫人不解地側了側首,軒轅不給她發問的機會。
「朕想知——當年,五毒教被滅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當年?!李夫人心一緊,不顧避嫌地抬起眼來看著軒轅。目光與軒轅一觸,又急急低下頭來。「當年?當年不就是五毒教背叛了無名教,為御夜令所除,難道還有什麼其它的隱情?若有,連皇上都不知,妾一婦道人家,如何可知。」
「正因朕不知,朕才來問你啊。」軒轅單刀直入。「李教主如此喜愛你,怎麼可能要死也不向你交待個清楚。」
李夫人的唇蠕動了下,抬頭瞄了軒轅一眼。
錦衣青年激烈霸道的眼神,教她想起了當年同樣霸道,對著自己時,卻是細聲溫存的人,一時心若刀絞,淒楚地搖著頭。
「你們男人心懷天下,又哪會顧及身後的弱妻幼子。皇上是問錯人了。」
「……是因為知恩?」軒轅冷眼看著李夫人縴薄的肩一顫。
「不對!」
「明明有著血海深仇,卻為子易名知恩,朕不信李夫人不曾想過向無名教報復——除非,這其中另有隱情!」
「……」淚水滑下李夫人的頰。「已經塵埋十多年的事,皇上何苦挖出來……」
「因為,痛苦的不只李夫人一人。」
李夫人閉上眼,沉默片刻,苦笑。
「……為了夜公子?」
軒轅抿緊唇。
「听恩兒提到時,賤妾便知,該來的終究會來。」李夫人流了會兒淚,睜開眼,微微一笑。「皇上本可以權勢逼賤妾的……」
「您說得不錯,痛苦的並不只賤妾一人。」
——————————————————————
「妾不曾相瞞,妾所知確實不多……」
想起李夫人最後所言,軒轅若有所思地再次看著手中枯黃的信。
雖年代久遠,卻保存完好。那是五毒教主臨死前幾天寫下的。
「……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想本座一世英名,生為人杰,死為鬼雄,不意為人煽動,一時錯念,竟鑄成如此大錯,累及本教上下數千之人。最為痛心者,莫過于這批跟隨本座千里奔波的忠誠下屬。一片忠心耿耿,本座卻要親手送他們上黃泉路!!
……
……此事皆本座一人之錯,卻要連累那少年御夜令。一路奔波,閑來思量,再無他法可得……如此大逆之事,那少年究竟能不能下手,我卻是不知……無論如何,憐卿且記著,五毒教敗亡皆因我掌教無方,愧對先人,與他人無怨。若得我死亡之訊,速速遠走他鄉,好好將任兒撫養長大,莫要思為我復仇之事。
……」
臨終絕筆,一片柔腸百轉中,僅有繆繆數語提到當年之事。五毒教主終是剛勇自負之人,雖一直說著是自己的錯,卻始終不願說出所錯為何。只可推敲一點︰當年的殺戳及事後的燒尸,可能皆來自李教主本意。
這一點已足夠了。此事連上當年幕後煽動的血欲門,軒轅終于得出結論。
一個非常糟糕的結論。
——因為,有太多確實無辜的死者。
————————————————
軒轅已有半個月沒來了。
除了最初因倫王而亂了手腳,月余不能來之外,很少這麼久沒見過他。夜語昊心中難免擔心著軒轅是不是又在計劃著什麼奇怪的事情。
上次兩人分手的狀態實在很糟糕。軒轅那冰冷的笑語不斷地夜語昊耳畔重復。
「現在,已經越來越不明白,到底是誰不明白誰呢?」
一直都是軒轅在追著他,也一直以為自己明白軒轅,了解他一舉一動的含義。卻忘了,在自己了解到他的同時,自己也被他了解……
「感情,果然是沒必要的東西。」
世哲說︰世間物一無可戀,只是既生在此中,不得不相與耳。不宜著情,著情便生無限,便招無限煩惱。
「偏就你看不透。」
但,有點明白,軒轅為何每次在傷害自己時,都會露出那種的目光來。
「你太過在意我的存在。」
無論是愛一個人,還是恨一個人,目光總會一直追隨著他。
「所以,我是你最重視的人……」
是這樣麼?你會一直將我看成最重要的?直到我死,你才可以偏開目光。
「會有這種期望,虛偽的似乎是我了。」
靜靜地笑了起來。夜語昊不知道為什麼會得出這樣一個奇怪的結論?!
看起來奇怪的卻是自己了。
笑吟吟地啜了口茶,他不再往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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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龍頭。」
「擺尾,圈並肩陣。」
「右軍突進,乙庚位伏兵五千,出。」
「調左前軍二千,中軍三千,左虞候軍二千,三方包夾。」
「伏兵分散,前軍避你中路,與伏兵合圍。」含笑將代表前軍的紅漆竹子插在少年眼前。
少年一噎,左右看看——原來完整的長陣被夜語昊一步一步分散牽制,看來損失並不大,卻沒有一處動得了。等自己的右軍追上昊的前軍,敵軍合攏大局早定——當下苦惱地咬著唇,努力思索可有回天之路。
暮春的日光透過層層綠葉,折出清淺的霧色。另一位少年抱著大堆五顏六色的竹子,站在圈外無聊地想打哈欠,卻是李知恩。
三人此時所在,正是燕雲山莊後山腳下的小樹林。
接二連三分心被罰,結果卻是伊祁兵法進步奇速,沙盤推演已經滿足不了他。第一次,與夜語昊戰了個平手。于是,夜語昊認為,光在室內談兵的時間已經結束了,該讓少年由旁觀者轉為局內人。
無法再由大處著眼,無法將全局一覽無遺,少年自以為把握在手,實際操作時,卻發現自己有如睜眼瞎子,明明所有的步驟都一清二楚,可是運行起來,總是差上那麼一點點,只能被人牽著鼻子走。一路磕磕撞撞隨機應變,卻越變越慘淡。這才知,自己終究還是紙上談兵,想超越軒轅與夜語昊二人——唉,還早。
夜語昊很有耐性地等著少年認輸,但還沒等到嘴硬的鴨子,就听到林外隱隱有些呼鬧。他瞧了李知恩一眼,李知恩哼了下,走出去。
昊無奈一笑,想想,總覺不太對勁,也尾隨而出。
只剩下少年,看著手中的竹子,再看昊留在地上的竹子,一時間倒也不知要不要跟出的好。
李知恩與夜語昊走到林子邊緣時,就見金光閃閃,林外圍了大堆士兵,當先數人皆是一身黑衣,袖擺處繡著金紅色的火焰,為首一人手上拿著一塊金牌,守在林外的燕雲山莊的守衛們都俯身跪倒。
李知恩咦了聲,記得黑衣、袖擺繡著焰火正是神仙府酒色財氣中氣部使者的服飾,此時此地出現,不知皇上有什麼命令,夜語昊卻馬上發覺不對,急道︰「他們是倫王……」
夜語昊話未落,場中劇變陡生。
黑衣人們長劍整齊劃出,在空中削出完美的銀弧線。
燕雲山莊的守衛們紛紛倒下。
李知恩臉色煞白,清叱一聲,懷中尚抱著的十來根竹子如尖錐般向著黑衣人們照頭射去。黑衣人長劍再次劃回,銀光數折,竹子就如同紙折般不堪一擊,散落成段。
半空中,銀芒微閃,一道細若無物的絲線穿過散落于地上的竹桿,勁力一揚,竹桿帶著塵埃向黑衣人們再次射出。
牽情絲!
來者正是伊祁。
少年如棉絮般輕飄墜下,抄住夜語昊一只手,向李知恩喝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