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旭快有十天沒有來了。宮人們焦慮的神情充滿了整個雪櫻閣。別的宮中好奇的眼神和種種地猜測及狂喜漸漸地匯集在了我的宮門。
我什麼也不理會,每日里依舊散著發,素著面,光著腳,偶爾出現在廊前院落。除了一身素得不能再素的宮裝,我和以前沒什麼兩樣。不,不太一樣了——我越來越不愛見陽光。
我恢復了以往的作息,白天蟄伏,夜晚出來曬我的月亮。每天,我會讓我的侍女們為我準備一提籃的果蔬和兩壺上好的御酒,趁著月色來到約好的櫻林與阿顏對酌。興起了,會邀阿顏和我一起借酒舞劍。累了,就一同倒在櫻樹下歇息。就像是早已約定好了,我閉口不提朝旭,他也絕口不談朝剡。
清晨,我會帶著一身的酒意和滿身的泥土回我的寢房,路上偶遇的宮人會對歪歪斜斜的我視而不見,絕不提我的狼狽,或是表露出無措的神情。她們遠遠地避開我,或是目不斜視地從我身邊走過,等到我被點點和小小兩個啞孩子侍候淨了身換了衣,她們就又會如往常一樣畢恭畢敬地對我致禮,為我殷勤了。
每夜我看見阿顏,他都是一副干干淨淨的樣子,我不知道他如何弄得,也不想知道。
我對他說,一醉解千愁。他卻對我說,借酒澆愁愁更愁。
我跟他說了好多,兒時的事,東瀛的事,我從小生長的宮里的事,父皇的事,母親的事,雪櫻的事,還是鶴老師的事。
阿顏總是靜靜地听,時而緊鎖眉頭,時而展顏而笑。
他不太愛說自己,但從他的只言片語,我也能揣度出個大概。
阿顏告訴我,他生長的地方是最接近天的地方。那里是一望無際的高原,純淨沒有一絲雜滓的藍天,有鷹在空中盤旋,有牛羚在原野上奔跑。說著這些的時候,阿顏的藍眸在月光下熠熠生輝,臉上也煥發出眩目的光采。
「我好想變成一只雄鷹,在天上自由自在的翱翔。」他這麼說著,甩開酒壺,在林間御風而舞,身姿曼妙,黑色的衣帶獵獵作響,藍色的長發在半空張揚,如同九天神祗踏歌而來。我半醺著拼命地鼓掌,跌跌撞撞地迎著月色加入起舞的行列。
那個地方,我知道一點。鶴曾經告訴過我,在這塊土地的極西方,有一處高聳的聖地,那里的天地最聖潔,人心最純淨。可以觸模到天際的地方擁有許多神跡,而那里人們對神佛的虔誠到了痴狂的境地。
「你信不信人可以輪回轉世?」阿顏問我。
「信啊,」我點點頭,「佛家有六道輪回,我想我的前生有可能是頭牛,是只鳥,是尾魚,但一定不是人。」
「為什麼呢?」他詫異地問我。
「當人有什麼好?」我醺醺然地答,「人生有那麼多痛苦,誰對我說的,人生來就是受苦償罪的,如果讓我選,我下輩子寧願作只鳥,這樣過得還有點意義。」
「你喝醉了。」阿顏笑著推了我一掌。
「哪有!」我叫道。
「對了,阿顏你知不知道你的前世是什麼?如果是只鳥,也一定是只最漂亮的鳥,如果只魚,也一定是尾最美麗的魚。」我洋洋得意地舉起酒壺。
「不對,我前生是人。」他嘆了口氣,秀長的雙眉輕輕蹙了起來。「而且是個了不得的人。」
噫?!我把臉湊到他近前,幾乎與他貼在了一起。
「了不得的人?……那是什麼?」
佛的凡身嗎?
看著阿顏如雕刻一般分明的臉,如月光一樣冰澈的眸,我有那麼點點理解了。
慈悲的佛陀憐憫世人的苦難,所以會化身成人,在凡間渡世。來到世上的佛,舍身輪回,救苦渡厄,每一世輪轉,都會出現一個轉世靈童,承其衣缽。
「你是轉世靈童?!」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只在傳說中出現的,被奉為神明的靈童,居然就在我眼前,和我喝著一樣的酒,望著同一彎月!
我笑彎了腰。
「為了靈童,咱們干一杯!」我模出個杯子扔給了他。
「好啊!」他櫻色的雙唇微策開啟著,綻放出一個最動人的笑容。
赤果的腳上沾滿了泥土,披散的長發上落滿了殘葉和雜草。拖著宿醉的身子,我一搖一跌地向我的寢殿走去。清晨有些涼,磨光的青石條上滿是濕濕的晨露,又滑又冷。昨夜喝得太多了,抱著刺痛的頭,我坐在了路上。不想動了,一步也不想動了。手上提著的食盒隨手一丟,不顧地上的潮濕與塵土,我仰面躺了下去。
天上飄著朵朵的白雲,每一朵白雲都變成了朝旭的臉。微笑的,發怒的,憂傷的,冷酷的……,每一張臉都不是屬于我的。
「混蛋,你是個大混蛋!」我指著天罵。伸手抓了一把泥土,我向空中張張朝旭的臉拋去。泥土四散飛揚,落回我的身上,發上,臉上。
「我再也不要見你了。」我大聲地喊,滾熱的液體卻順著指縫溜了出來。「我要回家!」
大抵醉了發酒瘋的人多是如此。我一邊大聲地詛罵,一邊痛哭,一邊在地上打著滾兒。罵得累了,哭得乏了,滾得倦了,我就沉沉地睡在了堅硬的路面上。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頭發像是被人狠狠地揪著向上提,頭皮一陣發痛。我睜開了又腫又痛的眼楮。
「你在這兒干什麼?!」
映入眼中的是一張怒氣沖天的臉。噫?天上的朝旭的臉落下來一張了。我茫然地抬頭,卻發現天上張張朝旭的臉都變成了朵朵浮動的白雲。
「臉呢?那麼多臉呢?」我喃喃地說,伸手想去夠,離得太遠夠也夠不到。
「你太過份了!」怒吼的聲音在我耳邊轟鳴,像要輾碎我的頭顱。我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瞧瞧你,什麼樣子!一身泥土,一身酒臭,如此模樣被人見了,我們皇家的臉面都要被你丟盡了。」
「你來干什麼啊?」我傻傻地笑,兩只手在空中亂搖,「來陪我喝酒的嗎?」
我使勁搖搖頭想靠在他身上,卻被他一臉憎惡地推了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不要!我剛剛發過誓了,才不要見你。你滾,你滾。明天我就回家,不,現在就走。」從地上搖晃著起來,我分不清方向,隨便找了一處抬腳就要走。
辦脯一緊,我被拖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著我,冷冷的目光像一桶冰水直直地從我頭頂澆下。我打了個冷戰。
「啪!」
我倒在了地上,撫著火辣辣的左頰楞楞地看他。口中泛起了我久未嘗試的鐵銹味道,沿著嘴角,一縷熱呼呼的液體蜿蜒而下。這一刻,什麼東西在我的腦中轟然一聲,我的酒醒了,我的世界也崩潰了。
我不說話,他也不說話。我們像兩只獸,死死地對視著。過了一會兒,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拎著我的胳脯,把我拖回了雪櫻閣。
日頭已經很高了,殿中的宮人們正忙碌的穿梭,看到朝旭拖著我走進殿門,所有的聲響剎那間都歸于了寧靜。人們不可置信地看著朝旭大怒的龍顏和一身泥濘,腫著半邊臉,嘴角流血的櫻妃,種種猜測和推論在無聲的殿堂里交換流轉。宮女和太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只眼睜睜地看著我被拖進內殿。諾大的殿內,只听見他踏在木制地板上沉重的聲音,和我雜亂的拖動的腳步聲。
點點和小小瑟縮地跪在我的寢殿外,驚恐而擔心地看著我被他重重地扔在地上。
「你們兩個,從里到外,把他給我洗干淨,不許留一點泥土和酒氣!」
點點和小小點著頭,爬到我的身邊,把我扶起。受驚的眼楮里泛起了淚光。
「你听著,」他拽著我的頭發,強迫我與他對視,「洗好了就來見我,我等著你的解釋!」
解釋!
誰又來給我解釋?曾經的彷惶無助,曾經的遲疑困苦,曾經的甜言蜜語,曾經的海誓山盟。不,我錯了,他給我的,不是海誓,更不是山盟。從開始到現在,從來沒有。
我仰著頭,不甘示弱地瞪著他,胊口的傷口再一次被狠狠地撕裂。
溫熱的水打在我的身上,心卻凍成了寒冰。水流蒙住了我的雙眼,卻擋不住殘留在鼻翼的脂粉的濃香。
我恨不能把自己的鼻子割了,把自己的眼楮挖了,把自己的耳朵封了,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聞。熱水刺激著我腫起的臉,像條長滿芒刺的鞭子,一下下抽著我。
嗚……痛啊……
寢殿外,除了一臉凝重與惱怒的朝旭。還多了一個人。
「娘娘,好久不見了啊!」
優雅的聲音與高貴的姿容。獨特的紫衣錦服,神秘的紫色雙眸。蒼白的嘴唇淡淡地笑著,卻有些嘲弄的味道。
「娘娘今日的氣色格外的好啊。」他的笑聲溫和而清朗,可听在我耳中卻是如此的刺耳。
「紫衣侯?」濕漉漉的頭發還在滴著水珠,把我的衣襟濕透。
「是臣弟。」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那不變的笑容,攤開手,他對我說︰
「我是來要人的!請您——把他……還給我吧!」